異彩和久長的散文寫作
——讀藍燕飛散文集《沿河行走》
楊獻平
對於真正的寫作者來說,都有著自覺的文學要求和精神向度,自然也會取得不俗的文學成績。一個當代的寫作者,談成就總是為時尚早。因此,在很多時候和程度上,他們是被忽略了的。在任何年代,或許我們不會去深究作家們的具體的現實的生活情境和際遇,但我們也時常在 有意無意地跟風奔跑,正因為這樣的跟風與奔跑,使得我們在這個潦草而奇怪的時代當中,不但善於忽略和輕視自己,也在仰望與低首之中捎帶著忽略和輕視了其他同道。哪怕他們是這個時代當中優秀的寫作者乃至在這個時代和芸芸眾生中具備自我生命與精神質地的 “優秀者”。
江西銅鼓縣的藍燕飛,就是一位被長期輕視和忽略了的當代散文寫作者。我一直對作家這個稱謂感到懷疑。作家是一種職業,適合那些依次謀生的人,而不適合於在浩蕩世事中,對自身和同類心懷悲憫與熱愛,寬容和祝願,進而被生之多彩和艱難,為人之偉大與卑微而發乎心、動於情,進行文學書寫的人。藍燕飛在銅鼓,在這個俗世當中,有一份可以安身立命的工作。文學創作,顯然是她生存之外的自覺的精神的行為。這些年以來,雖然哪一條路都充滿了各種各樣的瑣碎、不堪、爭奪與表演,但一個人所堅持的內心的道路是無盡的。
認識藍燕飛,應當是十多年以前。那時候,論壇興起,凡是舞文弄墨的人群分類聚於各大論壇,以一輩子不想謀面的姿態神龍見首不見尾、囂張跋扈、沉靜自我,端的是熱鬧非凡。果如當年所想,我和藍燕飛至今無緣一面。但對她的散文寫作,卻是相當的熟悉與看重。一直以來,我有一個非常要命的偏僻觀點,即,無論在何種年代,文學始終是一部分的事業,文學也隻是一個人的事情。很多時候,文學不是用來博取當世名聲及其他好處的,也不是用來為自己的現實生活提供護佑與尊榮的。文學,說到底是前人和今人留給後世的禮物,當然,也是寫作者將自己的生命或者名諱(包括各種現實遭際、趣事等等)無限延長的方式。
從這個層面來看,在當下散文界,藍燕飛確實是一位“世外之人”,甚至有一些隱士與異人的味道。我時常猜想,當我們這些所謂的寫作者不斷在報刊上顯示自己的存在,並且發出各種各樣的聲音的時候,而藍燕飛等人則是沉靜的,他們或許會看上幾眼,或許根本就看不到、不想看。轉而,藍燕飛們又在進行著自己的散文寫作。從在網絡論壇認識藍燕飛起,她的《杜拉斯和一個下午抑或暗處的生活》《西瓜,西瓜》等作品,對我個人來說是耳熟能詳。我願意記住每一個好作品和它們的名字,而不用關心它們背後的寫作者。一個好的詩人和作家,根本的東西是他們的作品。無論再熟稔的交往,在時間之中,寫作者終隻有名字和作品在交彙。
時間層層剝落,一茬茬的生命在季節和年月日時的方式從無到有,或者從小到老。這十多年以來,我和藍燕飛在相距千裡的中國江南和西北、西南,各自生活,也各自在屏幕前,用手指在鍵盤上敲擊文字。一個個,一行行,一篇篇,這種自我的寂寞書寫,積累與提升,如果仔細回想起來,是具有某些意像靈動,又充滿蹊蹺與詭異的神意的。好在,現在我又一次讀到了藍燕飛一繫列的新作。她的這本新書名叫《沿著河走》。僅隻名字,就有一種沉靜的滄桑,自在的聽從之感。我想,藍燕飛或許已經覺悟了,也超凡了。她對自身乃至人生、世界的看法愈發通透、豁然與安靜了。
她的這些文字,如《沿著河走》中對葡萄津這個地方,乃至其家人、往事的追憶和復述,對往昔歲月的打撈、重新賦予和呈現,字裡行間體現的是那種揮之不去的溫暖的傷感之情。一個人總有來處,也有過處,更有去處。大地上就是用來承受人和萬物的痕跡與各種摩擦以及種種滴落與增生的。在這一篇文章當中,藍燕飛的心是沉著的,筆觸看似輕松恬淡,但卻蘊藏著千鈞的力量。是的,過往總是容易灰飛煙滅,留在人心當中的,纔是真的永生。再如她的《時光的碎片》,也是對舊人舊景舊事的一種情深意長的追憶。她筆下的人物乃至鄉村的種種舊年光影,顯然帶有濃烈的時代痕跡。而這些時代痕跡當中,更多的是人乃至其他生命的悄無聲息與濃墨重彩。
而《抑郁了的婆婆》等文章,讓我看到了藍燕飛的另一人間情愫,既有煙火氣息,又具備肉體的溫度。是一家人之間的相互體貼與關照。《父親二三事》極其簡約的寫法,其中包含的是濃濃的親情。《大哥》當中的兄妹之情,以及一個親近的生者對逝者的歉意。生命總是脆弱的,人和萬物,從來就是向死而生。在這個過程當中,每一個人都會看到數個或者更多的同類、親人在時間的走廊上轉身不見,這種悲痛是無以復加的,也是足夠令人心生幽怨的,並且必須要再度鼓起勇氣前行的。
再另一些篇章當中,藍燕飛對性的認識,或者說生命原動力的思考,也是非常有趣味和真知的。如《獸》這個文章。一次旅途引發的交流,乃至 由此及彼的聯想,都非常的有意思,也能從中看到藍燕飛本人內心的一些蛛絲馬跡的態度與想法。人物散文《老崔》的寫法很樸素,也體現了作家觀察生活,特別是對人物的把握的能力。《敵人》一文對身體和疾病的認識,是基於現實的,自身體驗和旁觀者的角度的。由此可見,藍燕飛的散文纔能是多方面的,她也是一位深扎於現實,又能出乎其中,進而實現有效提升的寫作者。她的這些作品,即使放在整個當代散文的大環境當中去考察,也是不遜色的。
在本書的第二輯當中,《體檢》一文涉及她的職業,一個醫生,對眾多同性身體的生理性和病理性觀察,是饒有意味的。因為,我們每一個人都借助於肉身的鮮活而實現著人生的全部體驗及其結果。在本文當中,我驚異於藍燕飛的冷靜,也覺得她在自己的職業當中表現出的那種嚴謹的態度與操守的。此外,還有《福利院的保姆們》《拿什麼拯救你》《捕蚊記》《下鄉》《艾滋》《都是桃子惹的禍》《麻疹這個病》等文章,完全是她職業的一種延伸,是一個醫者對患者,對疾病的一些認識,並且深入到具體的人,使得這些文章有些觸目驚心,平靜和悲憫之中有滔天的波瀾。
我常說,醫院和疾控中心是見人心人性的地方,也是觀察眾生對於疾病、生死直接深邃的窗口。藍燕飛有幸在此單位,她的觀察發現乃至文學性的書寫,都是深刻的,也是獨特的。她完全摒棄了人們對於一些疾病,肉身的膚淺性看法,盡可能地深入肌理和病理,精神和靈魂,乃至每一個患者的現實遭遇和困境。由此,我也對藍燕飛乃至一切的醫學觀察並文學書寫者表示由衷的敬意。
《灘歌》是對一位創作灘歌的先賢馬家駒的致敬性的書寫。馬家駒的一生,正好印證了文學藝術乃是為後世之所留的客觀規律。無異,在書寫馬家駒過程中,藍燕飛所表現出的姿態是優雅的,也是安靜的。她似乎從一位逝者的個人經歷上,獲得了某種啟示或者說隱喻。《去蘭若》隻看標題,我以為是聞名很久的“蘭若寺”,但細看,卻是一個村子的名字。藍燕飛深入其中,以清雅亮麗的筆觸,書寫了一個名字芳香的村子的美麗、環保與清幽。《河邊》《生命之舞》《哭泣的母親》《奎光書院》《一個鼕天的夜晚》等等,都算是隨想之作,其中有對自然的傾慕與思考,也有對人的不同現實命運的關照。而我喜歡的是《殺死一顆受精卵》一文, 我覺得,這個文章首先給人新鮮之感,至少在散文界,很少人寫過這樣的文章。更難能可貴的是,藍燕飛在這篇文章中所表現出的懺悔意識或者說罪感,更其難能可貴。
我想到的是,藍燕飛的散文寫作,是非常出彩的。特別是她那些關於疾病和病人的文章,如果能夠再堅持,再深入一些,這樣的作品,完全可以再當代散文界獲得更多的贊譽並一席之地。也因此,我也覺得,藍燕飛是一位被嚴重忽略了的當代散文家。我們一直在強調發現人,但有些時候隻是把發現和推出年輕人作為一種時尚,在適當時候,我們也應當關注那些成績不俗,表現優異的年紀稍長的寫作者,如藍燕飛等人。在很多時候,一些寫作者不是寫的不夠好,而是缺乏推出和發現。讀了她的這本新的散文集子,我更進一步地相信,藍燕飛的散文作品,是屬於能夠留下來的那種。而且,隨著時間的延長,她的這些作品的價值就越高。
在此,祝福藍燕飛。更希望,藍燕飛在今後的時間中,繼續如此而上的散文寫作,相信她的散文寫作,必定是異彩的、結實的和久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