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的年末好書推薦，我必須提瓦萊裡婭·路易塞利的名字，一位有著異於常人般活力的新銳小說家。

——英國作家阿裡·史密斯

路易塞利也許年輕，但她在文字中表達自我的能力是如此出眾。我猜是她率真的筆法和高超的智慧讓她有如此獨特的觀看之道與寫作技巧。

——荷蘭作家 賽斯·諾特博姆

路易塞利文字中的美感、行文的優雅、每個字符悅動的樂趣以及她的文學品位使我折服。

——西班牙作家 恩裡克·比拉-馬塔斯

這部觀察敏銳、見解獨到的隨筆集論及了地域、身份以及語言的邊界。

——《科克斯評論》

路易塞利的作品有著讓人無法移開視線的趣味，真摯得沒有絲毫的裝模作樣。可以說她是不帶淚腺的本雅明，更加陽光更加收放自如。

——《紐約時報》

她已上升為文壇中鮮活、獨特的聲音，可以在字裡行間讀到她深受博爾赫斯、科塔薩爾等人的影響。路易塞利的?字樂觀率真，因為精準的寫作筆法，昂揚的遣詞造句中讀不出無禮的炫耀。

楚魯烏斯科河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飛越大西洋的航班上開始流行一種新的折磨人的方式，對於一個沒有耐心的人來說，沒有比這更無情的酷刑了:電子屏上顯現出世界某一大塊區域的地圖，一架白色的小飛機就在這上面緩緩挪動，每60秒前進1毫米。半小時，一小時，兩小時， 三小時過去了，小飛機還在這同一塊藍色的平面圖上滑行，已經遠離了那兩條大陸海岸線。好的辦法，大概就是在飛機上打個盹，或是讀點兒什麼東西，然後等到世界地圖又有兩釐米被征服時，再抬眼看一下屏幕。可是像我們這樣缺乏耐心的人就不得不一路緊盯著那架小飛機，仿佛隻要給它施以足夠強度的念想，就能讓它再往前挪一點點。

在這裡，路線是指定的，不能再劃出其他的替代線路，也不能走回頭路，沒有比這更有悖於地圖精神的發明了。地圖是空間的抽像化；給地圖強加一個時間維度，不管是以計時器還是以一架微縮版飛機的形式，都違背了地圖的初衷。地圖在本質上是靜止不動的，處於時間之外的；正因為此，地圖是不會給研究它的人的想像力施以任何強制的。恰恰相反，一張地圖在我們面前平鋪
而開的空間—沉默、靜穆的抽像地域—會刺激我們 的想像。隻有在一個靜態的、無時間的平面上，思維纔可以自由馳騁。

已知的事實是，我們的抽像能力要超過想像構成事物的具體細節的能力。普通人是無法把握無限之物的形像的，不能像博聞強記的富內斯那樣，對一個有無窮細節的事物或者不斷發生變化的事物完全了然於心。可是，對於大多數人來說，繪制一張圖表並非難事，更不用說憑記憶畫出一幢房子的草圖了。我們需要抽像的平面圖，需要兩個維度的好心幫助，以便盡情徜徉，設定或者擦除可能的走法，規劃線路，推倒重來。一張地圖就好比一個玩具，是世界的某一部分的相似物，按照適合於我們手和眼的尺度制作而成。地圖，這個相對於處在永恆運動中的世界而言的不變的優越存在，是以想像的規模來制作的：1 釐米=1公裡。

人行道

贊頌散步的人已經把走路這一行為上升到一種帶有文學色彩的活動的高度。從逍遙學派到現代的 flâneurs，散步被構想為思想的詩學、寫作的前奏、求問繆斯女神的空間。事實上，在以前，出門散步遇到的風險或許是被一條狗擊潰，正如盧梭在《孤獨漫步者的遐想》
的某篇中所講述的那樣。同樣真實的是，在今天這個極不適合步行也缺乏文學色彩的墨西哥城，行路者在出門 上街的那一刻是無法擁有像羅伯特·瓦爾澤開始散步時所宣稱的好心情的。

墨西哥城的步行者必須與城市的節奏同步前進，必須顯示出與其他行路人同樣的明確意圖。步行方式的任何一種變化，都會讓他成為眾人懷疑的目標。走得太慢，說不定就是在企圖犯罪或是迷了路。跑得飛快還不穿運動裝，
搞不好就是在逃避正義的懲罰，或者是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值得引起關注的急事。在這座城市，除了那些還能把狗牽出來遛兩圈的人、放學回家的兒童、上了年紀的人和流動攤販，沒有任何人可以以散步的速度行路。

保持車距

自行車介於汽車和鞋子之間;它的輕巧可以讓騎車人超越行人的目光，同時又被機動車上的目光所超越。由此，騎自行車的人擁有一種絕妙的自由:不被人看見。自行車的混雜性讓騎車人置身於一切監視之外。

騎車人公開宣戰的敵人是狗。這種動物淫念太多，一見到有動得比它快的東西就要撒腿追逐一番。當然，駕駛汽車的野獸也是很危險的。盡管如此，騎車人還是具有足夠的隱蔽性，可以得到步行者得不到的東西，那就是：孤獨漫遊，任由自己的思緒奔流不歇。

另外，每一輛自行車都是符合自己主人的需要的。不同風格的人都有屬於自己的那一款自行車：憂郁型的，進取型的，干練型的，野蠻型的，懷舊型的，實干型的，靈巧型的，淡定型的。車如其人，比狗像主人更甚。騎在車上，人感覺到實現自我了，自我被體現了，更加自信了。

正如自稱推崇城市自行車運動的胡裡奧·托裡所指出的那樣，飛機和汽車都不能和人成比例，因為它們的速度要遠遠超過人所需要的速度。自行車就不一樣。駕馭自行車的人可以選擇與其身體節奏為合拍的速率，
而這僅僅取決於騎車人自身的生理極限。

自行車不僅是尊重人體的節奏的，對思考也是慷慨大方的。當一個人想要神遊漫思一番時，拐彎抹角的自行車車把是他完美的伴侶;當種種思緒傾向於直線滑行時，自行車的兩個輪子會負責照管它們;若是某種思慮讓騎車人痛苦，阻止了理性的自然運行，那就找一個角度夠大的斜坡，讓重力和風一道產生出神奇的療效。

誠然，自行車有各種用途，不限於漫遊:有騎自行車的專業運動員，有騎自行車的磨刀匠，有人騎車送貨，有人騎車載客。但同樣確切的是，騎自行車漫遊是留存不多的幾種以自身為目的的街頭活動之一。有這種異於常人的想法的人，應當被稱為“自行車主義者”。將騎車作為一種不追求終結果的非功利性事業的人明白，自己享有一種不同尋常的自由，隻有想像的自由纔能與之相比。

租房

有些人把參觀空置的不動產這項無聊至極的活動變成了真正的藝術。他們在城市中漫步，參觀待租中的沒有家具、殘破不堪的公寓或平房，然後回到自己家中—那都是居住條件極佳、肯定也更為美觀的房子—想像著如何在另一個空蕩蕩的房子裡重新擺放自己的鋼琴、書桌和書架。“東西，東西，還有更多的東
西，”羅伯特·克裡利這樣抱怨，“卻沒有一處可以安放身心的地方。”

空虛的地方能讓我們產生一種既刺激又茫然的幻覺。目光—不過是腦的一個延伸，腦的一隻手—不斷填補著虛無的空間，樂在其中。也許，這種填補空缺、將不完整補充完整的傾向，是人類心靈的一個缺陷。也許海德格爾的粉絲會說，這是一種根深蒂固、不可改變的實體性質的本體表達:轉動眼球的遊戲和填補空缺的智力消遣表達了對真空的恐懼。不管怎麼說，我不能宣布自己沒這毛病。盡管我討厭搬家，空蕩蕩的公寓房常讓我心情抑郁，我也在用想像填滿空缺時感受到了愉悅。

原材料

書架上的書必須立即分類排放整齊，而這件事情我已經拖延了幾個星期。我在公寓房裡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把雙腳放在一個上面寫著“廚房用品”的箱子
上，開始端詳那幾個空空的書架。

可置換

醒來時，我發現自己的面孔已經不再完整。搬家時，我的臉上發生了些什麼。仿佛是在大大小小的箱子中，我的發際線消失了;仿佛是在漫天塵灰中，我下巴的曲線模糊了。刷牙時，我在浴室鏡子裡仔細研究自己，努力把鼻子和眉心聯繫起來看，把右眼和它無法醫治的黑眼圈聯繫起來，右邊的黑眼圈總是比左邊的黑眼
圈更黑:我的臉上布滿缺陷。

桌上一杯咖啡，一份報紙:我在前天的新聞中跳躍。我點了根煙，翻到文化版。在一篇關於利希滕貝格的格言的短文和一篇采訪翁貝托·埃科的糟糕透頂的訪談—《巴別利亞》永無盡頭的危機時代—之間，我發現了瑪格麗特·杜拉斯後的肖像。今天的我酷似杜拉斯後的肖像。
我用廚房剪刀剪下了這張照片，把它夾在一本筆記本裡:也許在將來的某個時刻它會派上用場，盡管更多的可能是我把它永遠忘在那裡。做一個既沒有方法也沒
有終目標的剪報收藏家的壞處是，我們的抽屜和我們的筆記本會變得和我們越來越相似，成為一個雜亂的拼貼而不是一個有目錄的寶物集。要是哪一天我在筆記本 或抽屜裡摸索時再一次發現了杜拉斯的照片，那純粹是出於巧合。但到了那時，我就不知道那個眼神和那隻緊握鋼筆像抓住後依靠的手是在表達什麼了。

四號

素能給這個處於完美和諧中的制度攪起波瀾:上夜班的老門衛。這些人引起我強烈的好奇心，激起我無法抑制的與人溝通的欲望。W. G. 塞巴爾德說過， 移民是那些不管去哪裡都一心追尋自己目標的人。門衛—特別是值夜班的門衛，他們是古怪的人，不在陽光下拋頭露面的人—往往就是某種類型的移民。而我的目標就是尋找這些在夜間活動的移民，他們纔真正是吸引著問題和回應的帶有磁力的平面。

和這座樓裡的其他人不同，值夜班的門衛沒有電腦，並且能說別人的壞話，不管對面坐著的是誰，隻要對方肯洗耳恭聽就行—
必須指出的是，這後一點是難能可貴的:隻有在聽一個人說另一個人壞話的時候， 我們纔對自己了解得多。

此外，我樓裡的夜班門衛還喜歡抽卷煙，這樣的人快要絕種了。在我享受一天當中後一支煙那短暫的十分鐘裡，我和他建立了友誼。隻有夜班門衛纔是真正的自由思想家，這些慷慨之士能在天將破曉時和你展開一場精彩的談話，他們是能讓你心有戚戚的同謀，在他們與你共度的時光裡，你可以盡享那些該受譴責卻又是你堅定捍衛、引以為豪的惡癖，感到輕松愉悅。

你要做的是—深夜裡，我從圖書館拖著疲倦的身軀回來，和門衛一起坐在宿舍樓的臺階上打著冷戰抽著煙，他對我說—盡可能地少待在這裡。要回來的話就看看書，喫喫東西，不要在宿舍裡睡覺，因為一個人住過的地方越多—臥室也好，膳食公寓也好，旅館也好，合租房也好，合租床也好，他對自己的內心也就了
解得越多，說不定還更深刻。我們會嘗試著深入自己的內心—他接著說—時不時地在別人家的浴室鏡子裡打量自己，用另一種洗發水洗頭，或者某個夜晚把臉擱在別人家的枕頭上。我們都得試一試某種程度上的住房多妻制，盡可能多地睡在不屬於自己的床上，這樣我們纔能真正響應那個古老的召喚:認識你自己。你不是學哲學的麼?— 他經常問我這個問題。差不多算是吧， 我回他道。

五號

常有人說，現代性始於向內心深淵的縱身一躍，以及隨之而來的橫亙於個人空間與公共空間之間的鴻溝。可是在今天，要想真正地響應德爾斐神廟的那個召喚，向內回撤已是不適宜的做法了。不能往自己家的內部回撤—
在我們的家裡，特別是在獨居者的家裡，不斷擴張的谷歌帝國窺視著我們，我們所有的相距千裡的熟人都借此以幽靈般的方式包圍著、陪伴著我們— 更不能往我們的內心深處回撤。

當水手以實瑪利開始感到難以抑制的欲望，想用傘尖或拐杖頭挑落路人的帽子時，他知道自己應當出海了。當莫比·迪克獲得了比我自身還堅實的存在時，我知道我該出門去走走了。有人說:“家門外的世界更精彩。”世界已經敲響我的家門了。於是，我來到街上。 但是，在街上還是不能跟自己相處。雖然埃德加·愛倫·坡早就發出智慧的提醒—沒有比置身人群中更為孤獨的時候，但體味孤獨和跟自己相處並不是一回事。

既然在大街上我們不能和孤獨產生心靈的默契，在自己家裡也不能和自己相處，即使電腦的窗戶不斷呼喚著我們本已殘缺不全的注意力，即使鄰居們終於搬進了我們頭腦中的後院—對面的那個胖單身漢又打開了他的冰箱，八樓的女孩穿上了她的高跟鞋，另一個女孩還在日光燈下埋頭學習—
，我們隻能在別人家的空間裡找到自己那微小的、飛速逃逸的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