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  言

時代文藝出版社在2013年出版過我的這本書，書名叫《你變成狐子我變成狼》。近日，責編李天卿來電話告訴我，說這本書要再版，但讓我換換書名。

“你變成狐子我變成狼，一溜溜山彎彎相跟上”，這是我們雁北民歌的兩句，我很喜歡這兩句，覺得有意思，就把頭一句當了書名。至於把它當了書名，進一步說明個啥意思，沒多想，隻是那麼一閃念，就用了。

現在想想，天卿讓換書名，有他們的道理。那就換換。

先是想起個“夢中的風鈴”，這是這本書的篇文章，用它做書名也不錯。後來又從《你變成狐子我變成狼》這篇文章的結尾處，找到了一句“和我一同來歌唱”，這個來當書名也挺好的。但後來又一閃念，何不用“一溜溜山彎彎相跟上”呢？既然這本書是《你變成狐子我變成狼》的再版，那這次用原歌詞的下一句不是正合適嗎？

原民歌共四句：

白面烙餅烙了一個干

搬上我的小妹子回後山

你變成狐子我變成狼

一溜溜山彎彎相跟上

這意境，多美。

現在用下句當書名，還可以有個意思是，作者讀者相跟上。

太好了，這個一閃念太好了。這大概就是常說的那種“靈感”。

定了，就用這句了，“一溜溜山彎彎相跟上”。

天卿還說，內文也應該重新調整，要體現作者的“人生”。要體現人生，那我首先得把關於圍棋的文章《年齡大棋齡長》加進來。要知道，圍棋於我的人生來說，那可是太重要的一部分了。我的業餘時間，可以說基本上都叫這個要命的圍棋給占了。

占我人生時間的，還有寫毛筆字。

讀者可以在我的《學書六十年而今纔知硯》一文看到，寫毛筆字是我的奶功。上小學之前就開始寫了，是在姥姥村裡，替大廟書房念書的表哥寫仿，總共替他寫了兩年，而且幾乎是天天有仿要寫。我後來進到城裡上小學時，學校也有寫仿課，初中時也有這個課。在初中時，我正兒八經地寫了三年柳公權。高中時沒有寫仿課了，我自己學著寫宋徽宗趙佶的瘦金體。後來趕上了“文化大革命”，我是“革委”資料組的，任務是替別人抄寫大字報。那量就大了，沒完沒了，一抄一天。顧不得什麼體了，快快地寫，同學們問說你這是啥體？我說是草體，他們聽成是“曹體”。參加工作後，單位的政治學習要求做筆記時，我都是用毛筆字來做。字體基本上也和我“文革”時抄大字報的字體差不多，算是“曹體”吧。

說起來我寫毛筆字，並不是像有些愛好者那樣，沒事就練，主動地寫。我寫毛筆字都是被動地寫。現在又是無償地給別人寫。認得認不得的人，托著關繫讓我寫字，還裝裱起來掛家牆上。但不管咋說，寫毛筆字對於我，算是個愉快的事，所以呢，有求必應，而且從來不糊弄。既然答應了，就認認真真地給人家寫。一寫五六張，甚至七八張，直到自己滿意了，這纔送給人家。把不滿意的團起來，用水浸泡一陣後，撈出來像擰毛巾那樣一擰，就再也展不開了，銷毀了。

天卿要求調整內容，我就決定把很費我精力與時間的毛筆字往書上放一些。大概地回想了一下，我少也給上百的人寫過毛筆字了。但大部分想不起都是給誰寫的，我就給能想起來的幾十人打電話，讓他們把書法拍個照轉給我。沒想到，這事並不好辦。轉給我的照片基本上不能用，大頭小尾兒不周正，印章模糊看不清。我隻好讓他們重拍。重拍來的，還是不清晰，求人家再重拍，有些人不耐煩了，說水平有限你就那樣湊合吧。看來，想讓人家也像我當時給他們寫那樣，盡量地做到精益求精，是不可能的了。隻好是湊合吧。但也不能太湊合，挑來挑去，選出十幅，這次調整放在書上，這該是我的另一種人生了。

本書共五輯，原打算給每輯取個題目，“父愛如山”呀，“生活感悟”呀，啥啥啥的，可總覺得有些俗氣，但高雅的自己又想不出來，後來干脆不取輯目了，分開幾個部分就行了。

本書的代序和代跋，用的是戴老師和吳麗的文章。巧的是，兩個人的文章名都是《我所認識的曹乃謙》，就衝這題目，讀者們就該知道內容了，這肯定是在以他們各自的視角，來述說著我的人生。

在編輯此書的時候，於2019年10月17日，傳來了諾貝爾文學獎終身評委馬悅然先生不幸去世的消息，特在此書的輯前，專設“緬懷馬悅然先生”特輯，以此奠念我的真誠善良的大貴人。

作者2019年10月20日於山東龍口高爾夫壹號116－401室

緬懷馬悅然先生特輯

佛緣九一九

腦血栓後遺癥使得我經常頭暈，兩年了不能寫作。2019年秋天我來到山東龍口高爾夫壹號養病，為的是這裡海邊的氧氣足。這天上午接到一個女孩兒的電話，可我耳聾，聽不清她說什麼，讓她給我寫短信。一會兒短信來了，先說是成都《華西都市報》的文化記者張傑，可後面的話讓我倒吸了一口冷氣，她問我可知道馬悅然先生有不幸的消息嗎？我趕快簡單回復問，什麼不幸消息？她說你和馬悅然先生是好朋友，你也不知道這事，那但願是誤傳吧。

這時我猛地想起什麼，趕快打開電腦，一下看到有文芬的信。我的心咯噔一下子就快速地跳起來，顫抖著手點開信後，看到的是“悅然今天下午三點半在家過世”。

我不由得大聲“啊！”了一聲，老伴兒聽到了跑過來問咋了咋了？我哽咽著嗓音低聲說，悅然，走了。

沉默了一陣兒，老伴兒纔問多會兒？我說，今天。

可今天是多會兒？我們都不知道。我在這裡養病，真的是經常不知道今天是多會兒。

我電腦快壞了，經常黑屏。這又黑了，當我把視屏弄亮，纔知道今天是10月17日，可這時又看見文芬的又一句話：“我想起來，今天就是我們在你家訂婚的日子。”

我趕快劃開手機點開日歷：10月17日，農歷九月十九。

啊！九月十九！我再次大聲“啊”地叫起來。

十四年前的那天，2005年的那天，農歷是九月十九的那天。

那天早晨我上街買菜，發現街面上比平時多了好多家賣香火的攤子，而且是人擁人擠的，生意很旺。我好奇地向一個剛買了香火的老人打問，他的手向上指指說：“你不看，天藍藍的，是個好日子。”見我還不明白，他又說：“今天是南海觀音菩薩的出家日，是個喜慶的日子。”

竟然有這麼巧的事。瑞典的諾貝爾文學獎評委馬悅然先生和臺灣的文芬女士，還有我的好朋友李銳和蔣韻四位貴賓今天要來我家做客，正好就遇到了這麼個喜慶的日子，真是有緣。

就是那天，我在客廳飯桌擺杯盤碗筷，悅然推推我胳膊：“乃謙。你給大家把酒倒好，我有話要說。”我以為他是想要在喫飯時跟大家踫踫杯，再說說什麼話，我說：“沒問題。”說完，繼續忙我的。可是不一會兒，他又揪揪我衣服說：“乃謙，你給大家把酒倒好，我有話要說。”我抬起頭問他：“現在？”他連連地點頭說：“對。就是現在。”

我算了算，連妻子和請來開車的朋友，屋裡八個人。我一字排好八個高腳杯，打開雲岡牌啤酒，連沫兒帶酒把杯子都加得滿滿溢溢的。這時，文芬也出面了，她進廚房去請我妻子。我妻子說你們先喝著，我忙完就過去。文芬說：“請你也過來。你得過來，悅然要訓話。”我妻子聽說悅然要訓話，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也出來了。

悅然面對著大家站著，文芬靠在他的身邊。悅然看了看牆上的壁鐘，又轉過身看著大家，沒作聲。大家靜靜地等著，等著他的訓話。

悅然又看鐘表，我也跟著看看，正是中午十二點整，他開口了。說得很慢，表情嚴肅、激動，他說：“現在，我當著各位朋友的面，宣布。”說著，他的左胳膊把身邊的文芬摟緊，“我和文芬，相愛多年，今天，我要在各位朋友的見證下，正式訂婚。”說完，在大家還沒想起歡呼慶賀的時候，他把握在掌心的戒指戴在文芬的手指上。緊接著，就是幸福的擁抱。就在那一瞬間，我看見，文芬的眼裡含著晶瑩的淚珠。

蔣韻把提包打開，取出一對枕頭，樣式像兩條彎彎的魚，古樸、高雅。這是他們給悅然和文芬的禮物。李銳和悅然他們是一起從北京過來的，悅然在北京就把要在我家訂婚的事告訴了他，他就讓蔣韻做了準備，可我卻事先不知道這件美好的事要在我家發生。文芬解釋說：“悅然是怕給你出了難題，不知該如何準備纔好，所以我們纔沒有事先讓你知道。”可我該送個什麼禮物呢？想了想，家裡也沒有個什麼合適的。蔣韻說你給唱個民歌吧，可這能叫禮物嗎？我一下想起，悅然和文芬看了掛在牆上我自己寫的書法，都說寫得好。我就說，那我給你們寫個條幅，裱好後寄給你們。

“好，好，”悅然說，“對！你就寫‘到黑夜想你沒辦法’這幾個字。”悅然還告訴我，他用瑞典文翻譯我的長篇小說《到黑夜想你沒辦法》近期就要出版發行。

“哇——到黑夜想你沒辦法！”大家同時歡呼起來。

熱烈的鼓掌，衷心的祝福，酒杯高高地舉起。

在溫家窯，當我看到悅然彎下腰跟圍觀的孩子們說笑逗玩時，我又看到文芬抱起羊羔親親它的腦袋時，我就認定這兩個人同樣有著金子般的真誠善良、寬厚仁慈的心。從今開始，這兩顆心髒就要因了人類崇高神聖的情感而一起跳動。我和李銳夫婦作為證婚人，也為此而感到無比地高興，高興得不知該說什麼好。

我的一向不好說話、從來不喝啤酒的妻子，一口氣把杯中酒喝干，激動地說：“今天真是個好日子。”

“對，今天真是個好日子。”大家同聲說。

是的，那一天真是個好日子。

可是，十四年後的這天，悅然卻是在九月十九這個日子，離開了他心愛的妻子，還放下了自己熱愛了一輩子的中國文學，去了另一個世界。

我真的想不明白，為什麼這兩個色彩不同的日子都是九月十九？

我老伴兒說，這有什麼不明白的，這是佛緣。

上一個九月十九，佛緣讓悅然和文芬這兩個相愛的人，在這個吉祥的日子裡結成夫妻。而這個九月十九，佛緣讓悅然在這一天離世，就是為了讓他心愛的妻子不要悲傷。因為九月十九這一天，本來就是觀音菩薩出家的日子，悅然他這也是成佛了。

我想了又想，相信老伴兒這種佛緣的說法是有道理的。要不是的話，誰還能說出另外的讓人信服的解釋呢？

是的，是佛緣。悅然雖說是瑞典人，可他和中國有佛緣。

七十多年前的1946年，當悅然向瑞典漢學家高本漢學習中文的時候，就與中國結下這種緣；1948年，當悅然居住在四川峨眉山的報國寺，向果玲和尚學習漢語的時候，就與中國結上了這種緣；而實際上，當悅然在1924年的6月6日在瑞典一出生，這種緣就已經開始了，因為那天正是中國的五月初五端午節。

2019年10月20日於高爾夫壹號

馬悅然曹乃謙來往書信選抄

2004年11月11日

親愛的乃謙：

謝謝你同意我翻譯你的作品。

謝謝你的來信。我也收到了《佛的孤獨》，謝謝你。我想請你幫忙我一點兒事：把你故事裡頭的人跟人的親戚關繫給我解釋解釋。將來我也會請你解釋一些個別方言詞的意義。

我越讀越欣賞你的短的短篇。

祝你一切都順利！

悅然

悅然先生，您好！

收到您的信，非常高興。

我今天把您要求的《溫家窯風景》的人物關繫整理了出來，現發送過去，供您參考。還需要我做什麼，您隻管吩咐。

您收到此信和人物關繫資料，請給我來個信。因為我是剛學習用電子郵箱發信，我怕我萬一操作有誤，您沒收到。

祝，身體健康！萬事如意！

乃謙

2004年11月20日

親愛的乃謙：

謝謝你寄來的修改稿，對我的工作很有幫助。我這個翻譯家的翻譯方法跟別的翻譯家的也許有一點兒不同。我開始翻譯之前，先反復地閱讀原文。讀了多少次之後，我好像聽到作者的聲音和他的呼吸之後，我纔開始翻譯。你的著作我已經讀了好幾次。我親愛的愛人文芬也在哭笑之間讀你的小說。她跟我一樣非常欣賞你的著作。

祝你一切都順利！

悅然

敬愛的悅然先生，您好！

22日您轉來給文芬的兩封信都收到。非常感激您對我作品的深刻的認識和理解。正如您所說，我跟“佛”也確實有緣。我從九歲開始就住進了廟院（這您能從我的中篇《佛的孤獨》看出來），在四十九歲時纔徹底搬走。四十年的廟院生活，這肯定是一種“佛”緣。

您提到的兩個美國作家，我非常喜歡Steinbeck的作品，《人鼠之間》是我看到過的好的中篇之一，還有《小紅馬》。Caldwell的小說我家沒有，等我專門找找看。

汪曾祺先生很喜歡我的小說，甚至還包括我本人。汪老的中篇《受戒》寫的是俗人的佛緣。我的《佛的孤獨》（我創作時，還沒讀到過《受戒》）也寫的是俗人的佛緣。我跟汪老還有個特殊的“緣”，那就是，我們的出生月和出生日，都一樣：農歷正月十五。有緣。

我能有幸認識先生，也是有緣，而且是佛緣，先生不是也在寺廟裡生活過嗎？

乃謙

2004年11月29日

親愛的乃謙：

謝謝你的信，我早收到你的解釋，我給你寫的回信可能走迷了路了。

我的文芬給我來信問我能不能為你臺灣版的小說集寫一篇序文，我當然很願意寫，我明年春天會把你的集子翻譯成瑞文。

祝你身體健康，一切都順利！

悅然

寫後：我希望你下一封信不要用“先生”的稱呼。四海之內皆兄弟也！

敬愛的悅然，你好！

你在12月11日來信問我，什麼是“要飯調”。我回信時做了簡單的解釋。後來我想起我在《湖南文學》上發表的一篇散文《你變成狐子我變成狼》，後又被中國文聯出版社收編進散文集《百年煙雨圖》裡。

我的這篇散文是專門談“要飯調”的，文中提到了“北溫窯”村就是我創作中的“溫家窯”；“二明”就是創作中的“愣二”的原型。文中提到的我姥姥村的那個放羊倌“疤存金”就是溫家窯《天日》裡的羊娃的原型。現通過“附件”轉發給你和文芬，供參閱。

祝健康、愉快，一切都好！

乃謙 2004年12月15日

2004年12月16日

親愛的乃謙：

謝謝你給我寄來的《你變成狐子我變成狼》，我很想把那篇當作你的小說瑞文版的後記。我也要勸我的文芬把它包括在臺灣版裡。這篇散文叫讀者了解你小說裡的人物不是你想像出來的，而是實實在在地生活在溫家窯裡的活著的人。請你把那篇也寄給文芬。

祝你一切都順利！

悅然

敬愛的悅然，你好！

12月16日的兩封來信都收到。

你和文芬都喜歡《你變成狐子我變成狼》這篇散文，我真高興。“你變成狐子我變成狼”原歌是四句：“白面烙餅烙了一個干，搬上我的小妹子回後山。你變成狐子我變成狼，一溜溜山彎彎相跟上。”

“溫家窯”裡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都是有原型的，都是真實地存在過的。當然了，這些真實地存在著的原型以及他們的事，不一定都是發生在這個我給知青帶隊的“北溫窯”村裡。有些是我的老家雁北地區應縣下馬峪村的，有些是我姥姥村的，有些是我父親工作過的那些村（我父親在雁北地區懷仁縣的好幾個農村的公社裡當過負責人。學生時期，我一放了假就和我母親到我父親工作的那個村住些日子）的。反正，都是我們山西省雁北地區農村的人和事。我把他們集中在了“溫家窯”。

我同意你和文芬把這篇散文收編進《到黑夜想你沒辦法——溫家窯風景》集子裡，至於是以如何的樣式（“後記”“代後記”“附：散文一題‘你變成狐子我變成狼’”）出現，請你和文芬商定。

祝健康、愉快，一切都好！

乃謙 2004年12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