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青春恰是一行波德萊爾
文 / 柯裕
臺北街頭常常有一種青春的時刻，分外讓人會心一笑。黃昏，少男少女放學後各自成群搭公交車或捷運，或回家，或補習，或閑逛，男孩自己一群，女孩自己一群，上車來也各自坐開。
女孩們的神態甚是倨傲，坐還是規規矩矩地坐，一手環腰，一手支頤，頭湊在一起講話，低聲細語的，眼睛向下。可是她們的眼神有一抹警惕和凜冽，不是擔心男孩子看她們，而是暗中瞄著男孩子的動靜，那睥睨的眼角餘光非常漂亮。她們絕不會和男孩四目交接，卻又全然掌控情勢，沒有破綻，一點也不失態。她們聊著不太重要的話題，每個人都自動扮演了一個角色，選取了一個位置，可她們不動聲色，隻是準備著，從劉海到裙角、鞋襪，準備著。
如果你不打算和她們交手，光看，她們算是順手送你一個漂亮的風景。如果你打算過招，事情就不簡單了。
那些男孩子沒有這樣精準的策略，在這個年紀他們注定是較為慌張且不知所措的，他們的痘子比較明顯，他們的四肢不甚勻稱，眉眼也不甚整齊。他們的眼神和笑容還沒有經過馴養，又直又鈍，像天真的小獸。男孩子咧嘴笑著，相互推擠，明顯地按捺不住興奮，坐也坐不穩，話也說不清楚。
整車廂的人都心知肚明地看著這一幕，知道這一群男孩是甕中鱉了，根本不是女孩的對手。他們將會被徹底地馴服，他們會被弔著胃口，開始到女孩的班上去打聽，托人傳話，努力打電話或發短信，在校門口或公交車、捷運站群聚著等，然後像這樣哧哧傻笑推擠彼此，直到女孩群中有人實在看不過去了，出來打圓場說：“你們到底要干嗎？”然後，男孩女孩就要開始長大了，他們就要體驗真正的愁苦和相思。
突然，其中一個男孩子被同伴推擠出來，踉蹌地跌到女孩身邊。他紅了臉，訥訥地向女孩道歉，旋即歸隊笑著向其他同伴抗議，同伴們假裝沒這回事繼續嬉笑。女孩們慌了一下，確定這隻是個小小的亂子，於是又若無其事地順順劉海、發尾，繼續聊天。可是看不見的冰已經打破了，她們確定自己占了上風，因此不再目中無人，她們憐憫地看著這群天真的小獸，仿佛初次發現他們的存在。其中一個兩手環抱胸前的女孩子，顯然是領袖，她個子最高，看來也最伶俐，冷冷地開口了：“你們這樣很危險耶。”
開始了，全部的人都屏息，被摔出來“破冰”的那男孩急忙指著同伴說：“不是我，是他們，是他們。”
女孩領袖說：“幼稚。”
男孩子起哄了：“喔喔喔，她說你幼稚！”
女孩們一起瞪了一眼，半晌，雙方無話。“破冰”的男孩又被同伴推搡，實在不得已，潦草地對女孩說：“不好意思啦。”
女孩沒有再說什麼，這時候如果有人繼續和解，局勢大好，可男孩中另一個不太起眼的小個兒突然搶了話，酸酸地講：“哎喲，其實是心疼了啦。”男孩們哄然大笑。女孩們沒有料到這個，覺得被耍了，眼神一變，一群人約好了似的全部背過去不理人了，隻差沒啐一口。旁觀者都在心裡輕輕嘆氣，哎呀哎呀，為了這句話，那男孩的希望又更渺茫了。
下車的時候小個兒還沾沾自喜，不知道自己干了什麼好事，他大概還是個快樂的孩子，還不明白這有什麼好在乎的。又或者，他其實已經都明白了，但這長大的遊戲總是沒他的份兒，女孩眼裡沒有他，他無論如何也要插個話，沒想到卻搞砸了。因此他雖然笑著把自己撐下去，那笑卻是酸苦的，既是成長的酸苦，也是嫉妒的酸苦。
“破冰”男孩的笑容也已經開始黯淡，朋友壞了自己的好事，棋局已殘，再不甘願也得笑。唉，他也許從此走上了嶺路斜崎的日子。他也許就回家去寫愁苦日記，甚至開始寫詩了。
在假日，離了上課和補習，青春的風景更旖旎，更叫人低回。
臺北郊區常見一種臨界的地勢，公寓住宅區後面不遠即是綠蔥蔥的小山，平常的日子裡有點荒涼，可是春天一樣有蝴蝶花鳥。就在這樣的地方，一對十五六歲的少年男女一前一後地在草地邊上沿著小溝散步，有模有樣。
這想必是剛剛開始的約會，他們連手也不敢牽，連笑也很乖巧，各自沉浸在幸福的幻想中，各自傻傻地笑。男孩看來略長幾歲，也許是高二高三，著格子衫牛仔褲，走在後面的神情像是捧著一束花。女孩著桃紅短外套，白裙子，扎公主頭，帶著微笑走在前面。那女孩怎麼看都像是初中生的樣子，一個長手長腳瘦伶伶的小孩，可是這無損她難以逼視的秀美。她正處於人生交界的模糊地帶，日後她的眼睛再也不可能如此既朦矓又清明，她的身體也不再如此曖昧於純真和挑逗之間。此刻，她帶著無堅不摧的笑容，她說要有光就有了光。
兩人走在小溝旁微微高起的水泥磚上，那磚很窄，踩起來不太穩當。女孩一邊側頭跟男孩說話，一邊注意自己腳下的平衡。到底為什麼要走那磚緣呢，真是太險了—是一種孩子氣無心的表現，此時或許是她15年間最大膽的一刻，這是她的賭局，她要是跌了，男孩最好適時扶住她。萬一沒有，那就是這個春天的原野辜負了她，平白浪費了她的桃衣白裙。
突然間她晃了晃，男孩子伸手去扶，她自己也張開雙手維持平衡—這一剎那她像一樹櫻花一樣抖擻盛開，在日光下絢爛地伸展四肢。這天地是 她的，全都為了她而存在，蝴蝶、花鳥、男孩、荒草、陽光，以及路人。
女孩下了水泥磚，兩人相視一笑，眼神交接，手卻放開了，像在侯孝賢的電影裡。
人生不如一行波德萊爾？這青春，恰恰就是一行波德萊爾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