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劇，其實是從許非同放下畫筆的那一刻正式拉開帷幕的。而在此之前所發生的一切，不過是開場前的預備鈴。這是一套一居式住宅。門廳裡放著單人床、寫字臺和一扇屏風，主臥則被布置成了畫室。此刻，窗簾被拉上了，不鏽鋼的支架燈把一束橘黃色的光打在了靠牆的長沙發上。柯小雨在上面側身而臥，盡管作為職業模特，她已經適應了這種單調而枯燥的工作要求，但畢竟側臥了半個小時，她還是覺得有些疲憊，尤其是許非同獨特的造型要求，使她一直向後繃緊的腿有些僵硬、麻木，仿佛一截沒有生命的木頭安在身上。見許非同放下畫筆，她轉身踢了兩下腿，然後，十指交叉高舉過頭，美美地舒展了一下身體。這時，在橘黃色燈光的映照下，她的裸體便更加有了靈性：修長的四肢，白皙潤滑的軀體，如瀑布一樣烏黑光潔的長發，特別是那兩座挺撥豐滿的乳峰和雙腿交會處被草叢覆蓋了的隱秘之處，使她的美麗如詩如夢、如雲如霧。許非同沒有像小雨期待的那樣，走過去將她相擁抱起，去吻那兩片如帶露花瓣一樣的朱唇，然後再用舌尖做犁鏵，輕輕地在那片充溢著活力與青春的原野上耕耘，而是把那件白底藍花的睡衣扔給她，徑自走到窗前拉開了窗簾。正是落日時分。夏末的太陽猶如一隻紅色的火輪，貼著遠處的天邊慢慢下滑，它的光焰雖然已不耀眼，但餘輝仍很絢麗，像一張用無數條金線織成的巨大金網，罩住了世間萬物。遠處那層層疊疊的群山在這萬條光線的映照下，變成了紫褐色的一抹，橫亙於天際，使這景致有了山水畫一般的寫意。許非同凝神片刻，便把目光投向了熙熙攘攘的街市。若是以往， 他也許會由此引發創作靈感，可此時他已經沒有了這份興致。快到下班高峰了，路上行人和車輛明顯多了起來。一輛無軌電車進站，等候已久的一群民工蜂擁而上。頓時，上車的人和下車的人擠成了一個疙瘩，聽得見售票員聲嘶力竭地勸導：別擠！別擠！先下後上！沒有人理會，人們仍擁堵在車門口。好不容易，下車的人衝出一個缺口，立即又被上車的人封死了。像一條水流，沒有什麼可以把它斷開。其實，比作漩渦更適合，人流彙成的漩渦，湍急、洶湧，不可調和。後面的一個北京小伙子放棄了努力，張開雙臂用力推著門口的幾個民工，嘴裡還吆喝著：走！走！走吧您——！從樓上望下去，那一身黑衣黑褲的小伙子樣子很滑稽：四肢叉開、身體前後擺動，活像一隻動作笨拙的狗熊。許非同苦笑著搖搖頭。產業結構調整，鄉村人口向城市轉移，孕育了多少人的淘金夢！恭喜發財，幾乎成了中國人的集體狂歡，成了每一個人心中的憧憬。新聞媒體也推波助瀾——今天一個普通人買彩票中了三千萬大獎，明天一個大學生做本錢在股市狂賺了一百倍。更有甚者，一個在某檔相親節目中曾被拜金女頗為不屑的男嘉賓，突然奇跡般擁有了幾十個億的上市公司市值。於是，制作這類新聞的小編們觍著臉問當初的美女——你們是不是腸子都悔青了？需要後悔嗎？一個人有必要為春天的滴雨沒有落在頭上而後悔嗎？昨天晚上的電視新聞，不是還有一個農民工因向包工頭討的血汗錢未果，跳樓身亡了嗎？對於無數父親不是李剛又沒有任何社會資源的普通人來說，發財永遠是一個夢想，如海市蜃樓一樣虛幻，像天邊彩虹一樣縹緲。許非同想到了年輕時看過的日本電影《追捕》。高倉健是他心目中的偶像，因為高倉健，他幾乎背熟了電影中所有的臺詞，經典的是：“杜丘，看著那藍藍的天走過去，一直走過去，你會融化在那藍天裡……昭倉跳下去了，唐塔也跳下去了，所以請你也跳下去吧！”他覺得，一天到晚鼓噪的發財夢囈，如同長崗誘惑杜丘跳樓的這段臺詞—— 聽上去很美，走過去就會粉身碎骨。小雨穿好睡衣，踱到他的身後，伸出雙臂纏住他的腰，用下頜抵住他渾厚的肩頭，問：“非同，不開心嗎？”許非同回過身，托起小雨的下巴，望著她那雙秋水一樣明澈深邃的雙眸，那雙眸中便映出了自己的影像：長方臉，如雕刻出來的線條分明的鼻子，一雙眼球極黑的眼睛，憂郁而略帶一點悲傷。小雨說，早她就是被這雙眼睛打動的，她覺得有這種目光的男人，內心一定豐饒而美麗。許非同凝視良久，無法再看清那眸子中影像的細節，但他想，除了中年人特有的持重與成熟以外，他那張本來充滿活力的臉上，該是盡顯滄桑，已被失意與愁楚所籠罩了吧？許非同近來的心情確實不好。他在一所高校的美術繫任教，本是一個很敬業的老師。一般的老師帶課，碼好模特了，一天上下午隻去一次就很不錯了；可許非同不，一有空他就願意到畫室和學生交流、溝通；他也是從學生過來的，知道學生需要什麼樣的指導。形不準！怎麼不準？許非同總是很耐心地講解，有時還動手為學生做一下示範。所以學生很願意和他交流，說話也無所顧忌：許老師，您這西服版型夠潮的，是日本的還是意大利的？許老師，您這板寸剃得夠酷，有周傑倫的味道，行，不錯。可是這一段時間，學生漸漸疏遠了他。他去畫室的次數越來越少，把工作幾乎敷衍到了打水漂兒的程度。同學們奇怪：許老師是不是失戀了？不會呀，聽說他閨女都上高中了。那八成是有婚外情了吧，而且出師不利，要不怎麼整天陰著臉？對於現在的高校，婚外情算得了什麼呢？教授= 叫獸，是調侃，也是某種程度的事實。一些教授利用課題、讀研、讀博等等機會誘騙女大學生已經成了公開的秘密。當然，也不乏主動投懷送抱者。像許非同這樣專業上有一定成就又風度翩翩的中年教師，常常會成為一些涉世未深的女大學生心中的男神，隻要半推半就可以財色兼收。許非同也不時收到過女學生的曖昧短信，是傻子都能嗅出在字裡行間的情欲。而許非同或者一個字不回，或者像完全不解其意，回的短信可以令對方如墜寒冰。學校是教書育人的清淨之地，如果連像牙之塔裡也充滿情欲，充滿銅臭，充滿交換，那怎麼了得？這些議論偶爾傳進許非同的耳朵，他隻能苦澀地一笑。他的情緒確實有些抑郁，抑郁的原因實在羞於啟齒。五年前，妻子辛怡受朋友蠱惑進入股市。恰逢牛市，不會炒股的妻子竟小有贏利。與銀行日益縮水的利息相比，股市的獲利空間實在誘人，資金一個月翻一番絕非天方夜譚。於是，許非同也動了心。他不愛錢。如果為了錢，他可以兼課，可以帶學生，可以畫一些行活然後冒充名家高價出售，已經有不止一家畫廊的老板找來，他都沒有動過心。但是，當錢可以通過合法的渠道唾手而得時，誰能夠抵擋得住這種誘惑呢？畢竟女兒將來出國需要一大筆費用，提高生活質量沒有錢也是萬萬不能的。況且，他內心還有一個心願，而這個心願的兌現也需要錢。於是，同意妻子把十幾年作畫辛辛苦苦賺下的陸續投入了股市。沒想到，從此便屢買屢賠。股市上惡莊設套、機構做局，中小散戶猶如面對餓鯨之口，一不留神就成了莊家機構的“小菜兒”。近一年來，許非同的上百萬資金已“縮水”四成。開始，許非同不過問股市之事，一切由妻子辛怡做主。後來，見妻子被越套越深，對他的建議一概充耳不聞，便也親自操盤。無奈心態已壞，每每買入就跌，拋出就漲。而且，一旦沉溺股市，便如染上了賭癮，整日在家看著盤面股票跌勢不止而愁眉不展，真應了市井流傳的一句俗話：男人不能炒股，女人不能做雞。眼看著大學的同學或舉辦畫展，或出版畫冊，次的也評上了副教授或副編審，唯獨自己還是個講師，每天在股市的K 線圖中消耗生命，更是心急如焚，身體狀況也大不如以前。他知道，再這樣下去自己就廢了，於是邀小雨做模特，想創作一幅作品調整一下心境。隻是工作提不起精神，作畫也沒有情緒。“呀！非同，你怎麼不早說？”聽許非同說出內心的煩躁，小雨救世主一樣驚叫了一聲，她雙臂交織，勾住許非同的脖子，“不就是賠了點錢嘛，撈回來不就得了！”許非同又何嘗不想撈回來？中國的股市實際上是個消息市，而股市的消息又極不對等。許多消息到了中小散戶這裡已是明日黃花。機構、莊家也摸透了股民的心理，為了配合拉升或出貨，不時通過各種渠道散布出各種各樣的消息，十個有九個是誘騙你上當的。中小散戶還普遍有這樣一種心態：九塊錢買的股票沒有獲利自然是不願意出局的，跌到八塊五了，時沒有賣出。沒有賣，八塊五還能賣嗎？好吧，你不賣就一直往下跌，直跌到你割肉出局莊家纔反手拉起；在股價處於高位時又利用各種媒體一味鼓吹做多，誘騙股民接貨，等籌碼大都到了散戶手中，股價再次飛流直下。這樣打上幾個來回，別說翻本，能不病倒照常喫喝就算你是一條硬漢！可恨的就是那些所謂的分成機構。以福州、成都、深圳居多，每天像螞蟥一樣輪番打電話騷擾你，聲稱由他們提供股票的買賣點，確保在幾天之內可以有多少多少點的收益。開始你不信，可他們說的票確實漲了；等你信了，買的票不是橫盤就是一路下跌。許非同後來明白了：原來這些打著唬人名頭的所謂機構或者私募，就是十幾個人湊到一起、租一兩間房子、買上若干部手機、到銀行開幾個戶頭的騙子公司。他們每天通過證券報刊、財經博客，收集幾十張、上百張股票，打電話讓股民分別買入。行情再不好，推薦一百支股票也會有三分之一紅盤，而買了這些股票的散戶一下子就會把他們奉若神靈。大盤指數大幅下跌，人家的股票還能逆市飄紅，何其了得？於是乖乖把所獲利潤的四成彙給他們，期盼下一隻股票也能帶來好運。虧錢的股民呢？他們會說給你補損，就是再告訴你一隻股票，漲了你會重新對其產生信任；虧了呢？再打電話那個業務員就不接了，會換一個業務員打電話給你，了解到你的遭遇後，苦口婆心地告訴你，你遇到了實力不強的公司，而他們公司的實力如何如何非同凡響，不信可以用股票驗證。驗證的結果當然有三分之一的勝算。股市上的許多散戶缺乏專業知識，信息來源又極閉塞，很容易輕信這些自稱專業機構的騙子公司。但凡和這些公司合作的股民，總體算下來不虧錢的極少。監管的放縱與不到位，使這類騙子公司像盧溝橋上的獅子，多得數不清。有人可能會問：他們怎麼知道你的手機信息？時下，私人信息被銀行、證券營業部、保險公司、電視臺洩露的情況還少嗎？辛怡就是因為打過一次電視臺財經節目公布的咨詢電話，從此再也不得安生。她的手機號開始可一次、後來被五分一次不知被倒賣過多少回了。辛怡的錢就是這麼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