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滿足讓我疼痛

/孫道榮

多年來，她靠拾荒供養自己年已九旬的老母親。住在破舊的、昏暗的、漏雨的小屋，喫著自己撿來的和別人送的食物，穿著從垃圾桶裡撿的別人丟棄的舊衣服……七十二歲的她一點也不覺著自己有多苦，面對聞訊而來的記者，她佝僂著腰，牙齒幾乎掉光的嘴巴，笑起來很癟，很甜、很滿足的樣子。

已經困頓至此，還有什麼值得她如此滿足？

她說，自己三歲時父親就去世了，本就貧困的家庭如雪上加霜，是老母親四處討飯，纔艱難地將自己和弟弟拉扯大。她說，過去，娘要飯養活了我，如今我怎能不養活母親？靠拾荒、撿破爛，她養活了年逾花甲的自己，還養活了年邁的母親。靠自己養活老娘，她感到很滿足。

她住的棚屋，是在一條狹窄的胡同盡頭，自己搭起來的，雖然又破又舊，鑽風漏雨，但畢竟是自己和老母親的一個窩。好歹還有一個立足之地，她感到很滿足。

每天，她都會幫老母親燒一壺熱水，泡泡腳，幫老人家捏捏麻木的腳板。買不起煤球，燒的是從附近的燒烤店討來的碎煤屑。看著老母親瞇著眼睛很舒坦的樣子，她感到很滿足。

鼕天來了，天氣越來越冷了。每天晚上，她都會先上床，為的是把被窩暖熱。早上，她也會賴賴床，遲一點爬起來。她是怕自己起床早了，冷風鑽進被窩，凍著老母親。外面北風呼嘯，而自己可以賴在床上多陪一會兒老母親，她感到很滿足。

白天，她要出去拾荒，隻留下老母親一個人守在窩棚裡，怕老母親受涼，而她又買不起熱水袋，於是，她就自己發明了一種實用的熱水袋。她用飲料瓶灌滿熱水，塞在老母親的被窩裡，這樣，不僅可以暖腳，老母親渴了，還可以掏出來喝點熱水。因為這個小發明，她感到很滿足。

在她破舊的窩棚裡，除了她和耳朵很背的老母親，還有一個生命——一隻她撿來的流浪狗。一次，她外出拾荒，在垃圾堆裡看到了一隻流浪狗，小狗的一隻眼睛是瞎的。她覺得小狗很可憐，就把自己撿來的骨頭扔給了它。就這樣，流浪的殘疾小狗跟著她，回到了窩棚。小狗每天跟在她的後面，她累了，它就在她的腿邊蹭來蹭去，像個孩子。小狗很懂事，從來不挑食，隻啃她撿回來的骨頭。忠誠的小狗，給了她和老母親無限的安慰，她感到很滿足。

貧窮，疾病，孤寂，這就是她和老母親艱難生活的全部。除了老母親，她幾乎一無所有，然而，她竟然很滿足，她真的覺得很滿足。她的滿足，讓我疼痛。

我有個朋友，不久前去一個邊遠村落辦事，村裡的孩子好奇地圍著他們。因為沒有準備，他們沒帶什麼禮物，後，幾個人把皮包翻了個底朝天，隻找出了幾塊餅干、方便面，還有一個人參加婚宴時隨手扔進包裡的幾袋喜糖，他們很難為情地將這些東西分給了孩子們。他們沒有想到，孩子們分喫喜糖的時候，臉上流露出非常驚喜和滿足的神情。孩子們說，他們很少能喫到糖，那種很少體味到的甜蜜感，讓他們異常滿足。朋友說，那一刻，孩子們的滿足，讓他的心無比疼痛。

對不起，我們忽略了你。寒風中佝僂著腰的老母親，掛著鼻涕露著腳趾的孩子們，你們困頓，窘迫，無助，堅強。你的滿足，讓我如此疼痛！

從今不怵這隻杯

/劉心武

幾年前，我的德國朋友福斯特給我帶來了一隻口杯，是從法蘭克福機場商店裡買來的，那是一種杯壁上繪有幽默字句的“趣語杯”。這類瓷材料制作的厚壁帶把杯，如今在中國商店貨架上花色品種也已很多，不過杯壁上大多隻繪有卡通人物或西洋風情,而沒有“趣語”。我曾在若干西方國家的商店裡看到過形形色色的“趣語杯”，有的“一分為二”，成為兩個半月形杯口的雙杯，當然，那“剖面”已然由豎直的杯壁封住了，兩個杯子可以交錯合攏擺放,杯把一左一右，一隻杯上寫著：“唉,我隻有半杯的心情!”另一隻杯上寫著：“咦,誰偷走了那半杯？”還看到過一隻胖若南瓜的杯子，杯壁上寫的是“傻人有傻福”；有的杯子像比薩斜塔一樣歪向一邊，杯壁上寫著“別讓我垮掉”；有的杯子杯壁上鼓出一個“瘤子”,一個箭頭指向它,注明：“別慌!良性。”諸如此類，引人發噱，也折射出生存在商業競爭中的人們心中程度不等的焦慮。

福斯特送給我的那隻口杯，杯壁上的德文有兩行之多，寫的是：“想做的事總沒動手做；不想做的事總在勉強做。”他把那意思翻譯給我以後，我不大高興，問他：“為什麼選這樣的話送我？”他直率地說:“這話說的不是你，是我!送給你，為了你能記住我!”福斯特當時正失業，臨時幫旅行社帶旅遊團來中國，充當導遊糊口。聽了他的話，我一笑釋然。

可是，我使用起這隻杯子以後，開始還確實想起福斯特，後來，卻不禁頻頻聯想到自己。其實，我不也常常是“想做的事總沒動手做；不想做的事總在勉強做”嗎？特別是，那原因還往往並不能推諉到客觀上，說到底，還是我自己意志薄弱，不能堅持“有所為，有所不為”的原則。有一次，我正打算靜下心來開列構思已久的長篇小說的人物表,電話鈴響，是要我去參加一個“研討會”，所研討的課題非我所長，亦非我所感興趣的，因此試圖婉拒,但對方一連串宣諭出了十多條我“非去不可”的“道理”，如：開闊視野有利於創作。若干大名家都應允出席了，你不去豈非架子太大？贊助者一向仰慕你，你跟這樣的人建立關繫意義很大。若干朋友可借此聚會，何樂而不為？會上還能領到點“小禮品”和“車馬費”，不無小補嗎？你不去，是不是眾人皆濁唯你獨清了……我還是說考慮考慮，但在那之後又有幾個電話，邀請者搬來的“面情”皆難抗拒，再不應允，實在要成為“六國反叛”了，於是，那天隻好去了。本來說好“聽聽，不發言”的，但按“齒序”排下來，輪到我時，又不能不說，說，又隻能敷衍成話，送到自己耳內，很不是滋味，而一瞥之中，又發現有並不熟悉的在座者，對我面露鄙夷的冷笑……會議拖得很長，會後的飯局從冷盤到果盤更是悠悠歷程，拖著疲憊的身心回到家中，想列長篇小說的人物表，卻已沒了精力。這類本不想參與的事體，勉為其難地參與了，還常常會後患無窮，如過兩天忽見報上一角有報道，把我沒說過的話或並不願表達的意思，赫然嵌於其中。我這人又不能“見面便熟過後不忘”,也不善保存活動中別人贈予的名片，所以往往是，又在某場合見到某人時，反應木訥，由此招人嫌厭……

有一段時間，我見了福斯特送我的杯子便發怵，因為我總是“明知故犯”,慚愧，而又無勇氣扭轉。

可是近年來我終於鼓起勇氣，履行“有所為，有所不為”的原則，我盡我應盡的義務，承擔我應盡的責任，但我有拒絕非我必盡的義務、非我必擔的責任的權利，我越來越勇於對我不想接受的邀請、要求客氣而明確地說“不”。同時，我也越來越不在乎他人的眼光、議論與指脊梁骨，隻要我覺得那話該說，那文章該寫，那意思該表達，那事情該做，我便直率地說，從容地寫，痛快地表達，愉快地參與。如今我不怵那隻口杯了，那上面的兩行“趣語”於我基本上不再具有諷刺意味。我拿它喝茶時會想起福斯特來：這小子現在有份好職業了，可他會不會還要發出這杯壁上的慨嘆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