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當心靈衣錦夜行峰）

新詩開啟了一個漢語素樸的抒情時刻。此時，很少有詩是能常讀常新的。在缺韻少典的散漫行走中，包含澄宇在內的新詩詩人，他們主體心靈的華美受到前所未有的詩學質詢，相比舊體詩家更熱心於給靈魂以盛大裝束——在詩中塑造抒情者，使詩語保持鮮活。這幾乎已經成為新詩的一種文體本質。

澄宇身處此時此刻。這是一個漢詩“新天使”降臨的節點：新詩對“當下”的新鮮取樣一意孤行，果敢、冒失，而又惴惴不安，走著一條既消除歷史也消解自身的詭異道路。雖然哲學家們曾經為本雅明在保羅·克利畫作《新天使》前的歷史沉思喝彩，但隻有詩人們纔知道，本雅明是充滿悲情的：新天使將那些以時間序列銘刻的進步視為災難，他背對未來，承受了歷史風暴無以言表的暴虐襲擊，結局懸而未知。澄宇對“當下”的活潑，在詩學上是有效的。

漢語在新的歷史時間中一度顯得漆黑無比，隻有秉語言之燭而夜遊的詩人能照亮它。作為一顆詩歌“夜行星”，澄宇的背景是，一百年了，新詩依然處在一種非連續的“共時性”之中，依然是一次未完成的開啟，有時甚至像是一場等待救贖的災難。這本詩集讓我感覺到，詩人並不懈怠，一直在尋找那個“新天使”能挨身而入的門洞。我曾在新詩兇險的詩語階段向有“骸骨之迷戀”的耄耋老者呼告，視他們為家長；也曾懷抱生命的“中年危機”，視其為新詩的家珍，期待詩語救贖能在“中年寫作”中降臨。但這些憑恃都不如轉身朝向更青蔥的詩在，重新指認那些靈光乍現的無名狀態。

當那些想當然的進步逐漸被證實為災難的時候，我傾向於認定，在沉重的話語泥污中，母語的新生天然發生於更年輕的言語流層。在母語沉重不堪的歷史話語負載中，很多因循守舊的抒情者說了很多別人的話。隻有那春服既成、風乎舞雩的世代，尚能發出自己的聲音。澄宇屬於其中一員，他的詩句節制、隱忍，既帶有情緒的突變，又有對一切事故的從容接納：“落大風和石頭的深夜/聖人和愛人啊/你們一起抱著墜入深淵。”（《風雨夜黃昏大作》）細讀他的每一首詩，都能發現兩種節律，不能感知它們內在和諧的讀者可能會遭遇一些理解難題。

但是不要怕。即使對於像我這樣的職業讀者，也同樣會遭遇格式失效的困惑。詩人有新穎多變的話語結構能力，抒情者精力充沛且相當自信，正在逼迫我們認可他的景觀。老北島在他的《鐘聲》中寫下了當代中國的寓言，那鐘聲相當厚重，但並不新奇。讀了《夜行星》，我會永遠記住在漢詩中出現了關於鐘聲的另外一種表達：“鐘聲已然售罄，價高者留。”（《旋轉》）從北島式的歷史主義的反諷，到澄宇這一代詩人深切及物的精神修辭，兩相比照，已經很容易證實母語存在詩語的代際分界線。關於“傷痕”的冷靜書寫中，北島、多多們頗為崇高的父繫氏族到澄宇這一代已經經歷了意像團的根本更改，物像多了很多有機的填充物，如機趣、宗教、哲學等，不再統一地處於冷硬狀態，富有溫度和柔韌感。比如在《荊軻》中你可讀出，一個英雄被鍍亮的方式已經不僅僅是苦難。

這正是我們要的：母語依靠新生代對朽腐話語的隔絕而重歸美麗。從澄宇部詩集《布滿我們身體的大地》到現在的這部《夜行星》，可見明顯的自我話語反省和叛逃，對於觀念牢籠中的讀者，閱讀可能會有些障礙。但這絕不是說，這些挑戰會讓一個對個體言說葆有濃郁興趣的人失望。對新詩日漸陳腐的抒情話語來說，那些優秀詩人們在詩語的戲劇性和新聞性方面下功夫。讀《夜行星》，我也看到了這種事件詩語，一種物質世界留給詩人的綿密撞擊。但詩人總能將事件以特別的方式移交給抒情，一個冷靜的揶揄者帶著積極的悲哀走向我們——作者是一位在詩中巧妙脫離了敘事依賴的詩人，他的嘗試就值得特別關注。

“我一個人，星轉鬥移。”（《一個人》）這是詩人抒情宇宙的簡樸法則，抒情者的魔法就是他的王法，是他的神奇聯想和斷然再造。近一個世紀以來，在物質風潮中的漢語及其話語生成帶有明顯的工具化特征，新詩詩語的典雅化之路變得更加漫長。在邀請當下經驗不斷進入新詩的時候，並不能完全信任搖滾或民謠等民間音樂力量。抒情主體在紛繁的當下捕獲詩思的方式，不是回溯古典主義或民俗中晦暗不明的精神，而是“我”牽著感官中的各種日常生活招搖過市，在喧嘩中喂養靜寂，在連續性中發生墮入永恆的深淵的斷裂。年輕詩人在抒情主體上建立的那個“自由王國”，重新納入了廣闊的當代生活，在富有創意的物像組合中，幾乎是讓事物開口說話，細致入微並帶有觸感地表達它們自己。

在澄宇筆下，古今“共時”和萬物“共在”的意識十分明顯，他的這些拼貼是在表達深重的災難嗎？如果是，那麼一個年輕抒情者，是如何把這一切背負起來的？篤信救贖美學的本雅明說，歷史唯物主義如果再加上神學，它幾乎就是無敵的。《夜行星》炫目的“唯物主義”，是依靠富有神性的抒情之“我”來黏合的：“請給我一瓣馬蹄/載著這些不肯融化的冰山去妓院/完成慈悲的儀式/在他們擱淺後，我的船纔能到達喫水線。”（《沿江，不肯迷失的光》）類似寓言在《夜行星》中還有很多。它們是十分動人的圖景，需要多次打開纔能透徹閱讀。抒情者時空意識特別曖昧，在混沌中古今不分，中外不明。在詩的各個層面，都分布了許多未名化的事物和情感。詩人看似立場曖昧，卻又分明帶著睿智的笑意和不易察覺的反諷。在詩中，抒情者有多少銳利的切割，就必定安排相應的柔弱事物來收獲這些現代經驗的碎片：“於是整個事件充滿了母性的光輝。”（《詠月》）奇異的是，在這一切發生的時候，詩人又往往在童趣的掩護下，從宗教情懷中謹慎撤離。

“我勸鏡子中的自己：/背過身去。”（《憑欄》）當我在江南繁花似錦的時節讀楊澄宇的《夜行星》定稿時，他正遊學異國他鄉，對自我和鄉愁應有了特別的反觀。然而詩人並非深陷憂郁之中，他的浪漫情懷、古典情結均勻分布在荒誕或荒謬的生存場景，挽救了淹沒在灰色調中的生趣。他對於詩還有很多期待，像一個享受詩性光輝、遠未饜足的少年。但從新詩的當代遭際而言，他對悲劇情感的節制與勤奮的創造並未使他脫離詩語文化根脈意義上的孤獨。在《殘章》中，我讀到了他深不見底的代際孤苦：“我的孤獨是泥牛入海……這暖鼕讓我想悄悄熄滅燈火/籌謀一場/針對言說的刺殺。//求你們不要將我打撈/不要撥出針筒/不要哭泣/不要用孩子覆蓋我。”在《石頭城贊歌》中，詩人完成了對孤獨的自我的哀悼；詩人反思教育的深度並不下於詩人娜夜或藍藍，《教育問題》是關於教育的“問題詩”，講明了一代人精神孤獨的源頭。詩集選有繫列《故園遠去》，也埋藏著某種“斷尾求生”的魚的悲情。尤其是《醫生與三星堆》一詩，從中讀出當代詩人“孤獨”竟至如此驚心動魄的程度：“鐘聲不會再敲響/餘音是赤裸嬰兒/撿拾襁褓的大地/將愛情適可而止”。

從乙未鼕月的寒風到丙申春日的暖陽，這本詩集在我手中也經歷了它自身的生長和蛻變，成長速度驚人，而描述一種生長的事物是困難的。詩人簇新的意像現身頻度很高，也增加了這個難度。雖然詩集“卒章顯志”：“別指望瞎子迷途知返。”但付梓之際，我還是隻能揣測，那些無論讀之為檄文還是悼詞的人們，在歷史的天空下都在繼續委身於時間，惘然前行。如果執迷不悟不僅僅是一種現實罪案，也是詩人確切而倔強的詩歌意圖，那麼，還有另外一事可作推論：這場衣錦夜行的心靈行走纔剛剛開始，前途風景不可限量。

是為序。

丙申春於秦淮河畔

殘章

我的孤獨是泥牛入海

港口磊落的集裝箱

月光知道

我也知曉。

將以方塊字的名義起誓

初雪的車水馬龍

唐人明了

我不知道。

這暖鼕讓我想悄悄熄滅燈火

籌謀一場

針對言說的刺殺。

求你們不要將我打撈

不要撥出針筒

不要哭泣

不要用孩子覆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