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一起來讀這些書 / 李鼕君
疫情期間,悶在家裡寫作讀書。
有任務,要為一套生活美學叢書寫總序。於是,放下手裡的活計,索性放松,補看原來不曾細細品讀的“閑書”,其實是在補習我們常說的“文明斷層”中丟失的、那些生活智慧與生活細節。
這是一套生活美學叢書,它們呈現的是古人的生活姿態,是唐人、宋人、明人以及清初士人的審美趣味,與我們當下的生活懸隔幾百年甚或千年,那又怎麼樣?
距離產生美!拉開距離,方有所悟。古人對美的細膩體貼,比比皆是安頓生活的智慧。耗費了幾個輪回的光陰,我們纔敢肯定自己的真正需求,以重啟對生活的審美勇氣。
“美”,這頂人類的榮譽桂冠,它屬於過去,也屬於我們,更屬於未來。唯美永恆。
美是一種約束力,它提示我們生活的邊界在於勿過度!而當下高科技正以摧枯拉朽的激情,不斷刷新我們的分寸感。不得不承認,它在提升我們生活的同時,也將我們的心智羈絆於它飛速運轉的傳送帶上,節奏如離弦之矢。
科技能解決人類的一切問題嗎?顯然不能。對於人類心靈的需求,科技隻是手段,不是目的。而令人焦慮的終極問題,常常就是一杯茶的生活狀態。因為這種“飛矢不動”的懸停狀態,對人的生命以及心靈有一種美的慰藉。
好在科技的深淵還沒有徹底吞噬人性對趣味的渴望,我們還有能力遲疑,有能力稍停一下花團錦簇的腳步,慢下來,坐下來,在溪邊,在太陽下,一起讀一讀這十七本書,給“懸停”一個落地的方案。
也許這十七本書並不完滿。但,它提供了一種美的參照,給我們一些美的啟示,支持我們給時代浪潮加一筆
“不進步”、“不趨時”的保守主義風景。
中國歷史上,任何時代都有唯美的生活樣式,由那些有趣味的文人在生活中慢慢提煉。他們為衣食住行制定雅儀,用琴棋書畫詩酒茶配給生命的趣味,以供我們參考打樣自己的生活,復蘇我們沉寂的熱情,在審美的觀照下,來一場生活上的文藝復興。
與他們相遇是我們的福緣。
1、生命的清供
“清供”,各有其主人的品位,擺在居室、書房,清雅一隅。香花蔬果氤氳奇石墨硯,點染方寸之間,供的是日常的心境。踱步止步,如翻看冊頁,錦色琳瑯,侍弄的是一份生活的趣味。
茶酒皆醉心
素心向隅是一扇窗,它推開我們的生命之幽,給出一點審美的縫隙,插花品茶,飯蔬飲酒,園冶修葺等,就會在文人筆下漲潮,浩瀚為生命裡的“清供”,諸如從《茶經》到《隨園食單》等等,不過是一波潮汐,但閱讀它們,會紓解心靈之淤。
唐人陸羽為茶抒寫了一首情詩,就像唐人寫格律詩那樣,推敲一生。其深情與專一,治愈了全世界的焦渴。
“茶者,南方之嘉木也”,《茶經》開篇就這樣悅人耳目。有形有聲,將你代入“所謂伊人,在水一方”的佳境,靜聽鄂君子晳收到的愛歌,“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開門見樹,讀者心甘情願,為“嘉木”添枝加葉。
可陸羽又說,嘉木兮生亂石,讓人心疼。嫩綠綠的雀芽,卻蓬勃於亂石寒壤之間,不挑不撿,不執不念。也許就是這一副簡淡的品性,感悟了一位孤苦的僧人,卷起千年的舌尖,銜著萬古的思念,為它擇水選碳、立規制儀,不厭繁文,遣詞細剪,隻為一枚清嫩的靈魂,提取一絲亙古的甜,與飲者靈犀一點。
宋代有“喊山”習俗。春來了,草木還在憨睡,萬物復蘇之際,隻待春雷驚蟄,醒來的是茶芽。茶農們會提前擺齊鑼鼓,潤好喉嚨,模仿春雷,準備與自然一齊造化。鑼鼓接雷,喧天動地,喊聲蕩山,此起彼伏,我家茶,快發芽!我的茶,快發芽!……,一聲聲,一槌槌,震碎了霧花,清涼涼地灑落在被吵醒的芽頭上。這種擂鼓催春的場景,恐怕是感人的天人合一了。
生命呼喚生命,生命喚醒生命,人與自然扺掌共生,那茶便是生命的“清供”了,是陸羽追求的茶境。
茶傳到日本,有千利休寂茶之“清供”,傳到英國,有英式下午茶之“清供”。在歐洲大陸與美洲大陸之間,隻是一杯茶的距離,美國人贏得了獨立戰爭。不管以戰火的方式,還是取經的方式,總之,喝茶喝通了世界。
祐間的黨爭,沒有贏家。竇蘋深感窒息,便開始寫中國本《酒譜》。也許他讀過《茶經》,《酒譜》的目次很像《茶經》。隨後,醫學博士朱肱,在宋徽宗朝的時刻,他歸隱西湖去了,在湖邊著述《酒經》。
大隱隱於酒,魏晉人擅長。酒在魏晉,是美的藥引,發酵人生和人性。人生在微醉中盡興,人性在盡興時圓潤豐滿。看魏晉人的姿態,線條微醉,人有一種酒格之美。
士林酒格,要看竹林七賢。竹林七賢要看嵇康與阮籍。
阮籍醉眼看江山,越看越難受。司馬家陰謀橫流,他突然一吼: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然後倒頭醉睡,竟然睡了六十天,這樣的功夫,在今天,也算世界紀錄。睡時長短,要看醉之深淺,而醉之深淺,則基於城府之深淺。醉眼風雲看透,醒來如同死而復生,隔世一般,世事紛纭,都被他醉了,以示他與司馬家的不合作。嵇康則偏要像酒神那樣酣暢,絕不委屈自己的酒格,劈面強權。正如山濤說:“叔夜之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獨立。其醉也,巍峨若玉山之將崩。”說他醉了也巍峨,有關酒格絕不妥協,寧願死在美的形式中,是中國式酒神的風采。
還有一種田園風酒格,非陶翁莫屬。晚明畫家陳洪綬,作《歸去來圖》,寫陶淵明高逸生活中的十一個情節,規勸老友周亮工大可不必折腰清朝,不如學陶翁掛印歸去。歸到哪裡去?當然是將自己安放在田園裡。陶翁要“貰酒”喝,陳老蓮便為他題款:“有錢不守,吾媚吾口”。寫詩寫到撚花微笑的詩句,喝酒喝到這個份兒上,皆高妙無以復加矣。為了“吾媚吾口”,陶翁還親自“漉酒”,以衣襟為濾布。運筆至此,老蓮又撚出一句,“衣則我累,粬則我醉”,如此淡定平常,皆酒中真人。與叔夜之“玉碎”之酒格,各美其美。一則高高山頂立,一則深深海底行。酒過江山之後,田園輕風掠過,據亂世的出處,悲喜皆因酒的風格不同。而太平之世,混跡於市井,多半屈於淺斟低唱。那不是酒格,權稱一味酒款吧。
聞琴聽留白
中國人生活中有七大風雅之事,琴為。
為什麼琴?因為曲高和寡,因為天籟並非觸手可得。
琴,是君子人格的標配。“曲高”與“天籟”,並非對天纔琴技的贊美,而是對琴者內在修為的綜合考量。尼采說“在眼淚與音樂之間我無法加以區分。”這句話深邃直滲心幽,應該奉為對“曲高”和“天籟”的好解惑。音樂是寫在靈魂上的密碼,應人的崇高之約而來,調理人性的不適。
我們常在古畫上看,古君子身背瑤琴,遊歷名山大川,修煉的正是在俗世即將墮毀的崇高感。高山流水間,他們十指撫琴,彈的是心弦。煙巒夕陽下,遺世獨立的偉大孤獨,難以名狀。倘若於月夜水榭,焚香琴挑,則琴聲或幽幽咽咽,或嘈嘈切切,即便穿林打葉,也還是一種有限的形式美。可古人深知,聽琴非止於聽音,更要聽“無”。於是,琴聲每每戛然懸空,無聲無音,屏息之間,弔人情緒。當內心開始充盈一個致廣大的朦矓狀態時,再起的琴聲,無論多麼驚艷,似乎都是為那一瞬間的“無”憑弔緬懷。這種琴弦之“無”,如書法之飛白,潑墨之留白,姑且稱之琴弦之“留白”吧。
聽琴聽“無”,這一渺然細節在音樂中的專業趣旨非我能論,但聞琴聽留白歷來為我所鐘。“留白”的瞬間淨化,休止塵世的雜念,卻是額外賜予精神的有氧運動。“無”是“有”的虛擬,用以解釋琴之“留白”,對此我們並不陌生,它源自莊禪的審美格調。陶淵明彈無弦琴,應該是一個大大的留白,是他獻給前輩莊子和他自己人生的一個“清供”。
琴史上,似乎魏晉人擅長彈琴復長嘯。嵇康目送歸鴻,手揮五弦,一曲《廣陵散》為之絕唱。他選擇了死,是為了讓正義之美活下去。如今不管《廣陵散》是否當年嵇康的“安魂曲”,它已然流傳為悅耳的紀念碑,永恆為他的生命清供。
在士君子,瑤琴是很個人主義的音樂。即便交友,那也是高山流水遇知音。一個人在樹下彈琴,一個人在巨石上聽,飛瀑流過巨石,經過樹下,這種高冷之美,太過華麗。
孔子弦詩三百篇,將華麗稀釋,普羅為溫柔敦厚的大眾教化,矯正勤勞的怨聲。《詩經》配樂吟誦,音樂紓解了詩的憂傷。人民“哀而無怨”,“宜其家室”,在琴瑟和鳴中,終於把日子過成了教科書。其實,北宋朱長文著《琴史》的初衷,就是想用琴音教化人的心靈。隻不過,藝術的真諦一旦在人的內心蘇醒,那顆不羈的靈魂便無論如何都會找到自己的節拍。
書法是精神上的芭蕾舞
唐代不僅盛產詩歌,還盛產書法家。除了我們耳熟能詳的初唐四傑、抑或中唐“顏柳”之外,還有一位讓米芾都驚艷的孫過庭。米芾嘆其書法直追“二王”。孫過庭還著《書譜》一書,品評先賢書法。
米芾擅長書法卻不屑寫“書史”,偏寫《畫史》。他的畫評,機鋒燒腦,是畫史上繞不開的藝評重鎮。
書法是線的藝術,唐以前書畫皆在線條上追逐光昌流麗,以吳道子所創“吳家樣”為集大成者。到宋代,士人那顆自由的藝術之心,無法忍受千家一條的格式化線條,便開始越過唐代,直奔東晉二王了。從那位後主李煜開始,在線條上遲滯,在筆鋒上苦澀。人生的藝術,因自由意志受阻而偏向於不流暢的悲劇表達,這個過程本身就是一種與自我對話的行動藝術,它不反映社會現實,而是在精神上自我訓練,培養審美能力。
米芾與李煜一樣,書法直追晉風,卻不想在二王腳下盤泥,他不想對著“二王”學“鵝”步,所以總念叨“老厭奴書不換鵝”。有人批評孫過庭習二王“千字一律,如風偃草”,卻不知孫過庭偏執著於以假亂真的功夫。他可以在任何不同的場合,寫出一模一樣的同一個字,不要說人的情緒以及運筆時的氣息會不同,除非忘我。
米芾可不能“忘我”,“我”是藝術的主體。他曾給友人寫詩一卷,發表“獨立宣言”:芾自會道言語,不襲古人。他“刷字”五十餘年,纔松了口氣,見有人說他書畫,不知師法何處,纔終於釋然。
北宋理學發達,似乎對米芾影響不大,未見他與同時代的理學家有什麼往來,天理難以羈縻他沉浸於活潑潑的生命力的喜悅中,他秉持的獨立品格暗含著否定基因,他就是一個否定者,而且是一個否定的狂者。以否定式的幽默,遊戲水墨。他不是為了肯定而來的,而是為了否定,為了否定之否定。
據說米芾“偉岸不羈,口無俗語”,任性獨嘯,渾然一個“人欲”,高蹈於世。一個人看到了自我,他該多麼快活!
難怪項穆在《書法雅言》中對蘇、米疾言厲色,項穆是理學之徒,宋明理學的核心思想是“無我”。雖然歷史已經是萬歷朝了,而且本朝亦不乏與米芾息息相通的性靈文人,在米芾和項穆之間,還有倡導“唐宋詩”的歸
有光、因贊美“人欲”而驚世駭俗的李贄以及獨抒性靈的“公安三袁”等,項穆不會不知。人的精神進化,是多麼參差不齊,連時間都會臉紅,不要說五百年前米芾那顆自由的性靈,就是同朝為人,分野亦明。
毫無疑問,項穆認為書法應該是一門“載道”的藝術,正如理學主張“文以載道”,“道”是“正人心”,是《書法雅言》初衷,是項穆的學術抱負,他將書法藝術提升到理學意識形態的高度。書法被天理糾纏,還有審美的可能嗎?如果天理否定人性和人欲,那就無法審美,因為那條優美的中國線的藝術,屬於流暢的人性,不屬於概念,它不為任何概念作廣告貼士。
項穆是明代收藏汴之子,過手過眼的藝術珍品想必不少,如此出身非一般人能比。不過,米芾也不是一般人,書法、藝評、繪畫、詩歌等,不僅是項穆的老老前輩。僅就收藏,“寶晉齋”藏有王羲之《王略帖》、謝安《八月五日帖》、王獻之《十二貼》三帖,便足以傲視古今藏界之群雄,不知深淺的項穆!
看項穆對蘇、米指手畫腳,纔說了這麼多米芾。蘇軾是米芾的良師益友,也是今人熟悉並敬重的生活美學宗師。從此進入《書法雅言》,亦不失為一種逆向的審美路徑。它會提示我們,無論何時何地,書法關於線的藝術都是我們生命的韻律。
案頭上的書寫風雅
蘇易簡是北宋初年的大纔子,的學霸試卷,讓宋太宗擊掌再三,欽點為甲科。纔子多半性情中人,蘇易簡也不例外,除了為官正直外,他還有兩大痴好。,痴酒如命,第二,文章卓世。但他不寫理學家們的高頭講章,也不好擺大學問家的架勢。《文房四譜》是他興之所至,情之所起,一本書法工具入門書便寫成。“硯譜”“墨譜”“筆譜”“紙譜”,在他的審美觀照和修辭整飭後,成為書房長物,並為學者所不可須臾之缺。
其中,“紙譜”卷,每每會誘發人對紙的惜物之心,與對風雅的贊嘆:“荊州白箋紙,歲月積久,首尾零落,或間缺爛,前人糊榻,不能悉相連補。”看來宋以前,作為四大發明的造紙工藝還是比較粗糙的。
紙貴如晉時,陶淵明的曾祖陶侃獻給晉帝箋紙三千張,王羲之任會稽令時,謝公從府庫申請九萬張箋紙贈送給他。西晉的陶家,東晉的王、謝兩家,恐怕將東西兩晉的上好箋紙一網打盡了。即便到了宋代,造紙術和印刷術已經普及,私刻印書是一道時尚風景,米芾拳拳紙情,亦非紙不畫,可見箋紙之金貴依然時尚。
有評價說《書房四譜》文辭藻麗,沒辦法,那不過是纔子的小技。這種知識入門的文字,唯文采,纔能盡顯“文房四寶”的雅致。作為書房裡的清供,給《書法雅言》“陪讀”,真是項穆的好運。
家有長物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