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封寫給你的信
親愛的讀者你好,我是魏小河。
為什麼突然要給你寫信呢? 因為我剛剛讀完《斯蒂芬•哈珀在讀什麼》並且大受啟發。這是一本十分有趣的關於書的書,同時也是一本書信集。作者是加拿大作家揚•馬特爾(他著名的作品《少年Pi的奇幻漂流》想必你一定有所耳聞,李安曾將它改編成了電影),他從2007年開始每兩周給加拿大總理斯蒂芬•哈珀寫一封信推薦一本書,並隨信將推薦的書寄到渥太華惠靈頓街80 號——總理的宅邸。
這是一項大工程,他干了四年,從2007年到2011年,共推薦了101本書。他之所以這麼干,是因為加拿大的文化藝術政策太讓他失望了,他希望作為一國總理的斯蒂芬•哈珀能夠懂得尊重藝術和文化,並且他認為“在錯綜復雜的21世紀,文學是任何一個深謀遠慮、情感豐沛的人不可或缺的基本素養”,而給斯蒂芬•哈珀寫信薦書,也是在為總理補課。
事實上,我覺得揚•馬特爾這麼做有點“作”,他在書中強首的政策和經濟收入需要受到人民的監督,那麼他的頭腦是由哪些文學藝術品構成的也需要人民檢驗。這聽起來很有道理,但是讓一個人和盤托出自己的思想會不會有點過分?如果有人每周把一本書寄到我家,並告訴我應該讀讀這個,我會覺得受到冒犯。
不過這不是我應該擔心的,我不是政治家,這也不是這本書的重點,除了向總理推薦書籍,這些信件也在作者的博客上發表,它同時是寫給所有人的,就讓加拿大總理一個人去難受吧,我們隻管讀書。
我在讀這本書的時候,出現了一種上癮癥。想必你一定聽過《一千零一夜》的故事。一千零一個夜裡有一千零一個故事,這本身就是一個好故事,這是文學的美妙之處。但揚•馬特爾不是在寫故事,他寫的是信,推薦的是書,為什麼我會迫不及待地一直往下看呢?
我想可能是書信這一體裁的緣故。要知道一般的書評文章,作者會不自覺地端著架子,介紹書、評價書,煞有介事。
但是書信將讀者固定化了,公開發表的東西私密化了,言談的對像也具體化了,這一前提下,推薦一本書就變得特別簡單真誠,這就是我在這封信一開頭說的“啟發”,以及我給你寫這封信的原因。
其實,我和揚•馬特爾做的事有什麼兩樣呢?我不是要抬高自己來和大作家相提並論,我想說的是,僅就在推薦好書這件事情上,我們都抱有同樣的願望,他推薦給總理,而我推薦給你。我從來不是一個批評家,沒有這個能力,也沒有這個志願,我隻是想在做一個讀者之餘,將閱讀好書的體會和喜悅分享給更多的人,同時鍛煉自己思考和寫作的能力,這就是我的初衷,和在去喫飯的路上對朋友說起一部好電影一樣自然。所以,我寫信給你推薦書,不是一種很好的方式嗎?由這封信開始,我也將開啟這個“在讀Reading”繫列,這是繼《獨立日:用一間書房抵抗全世界》後的第二本書評集,我之後關於書的分享,也會收錄在這個繫列。
那麼,我就回到《斯蒂芬•哈珀在讀什麼》上來吧。我覺得,任何一個自詡喜歡讀書的人都不會錯過這本書,因為喜歡讀書的人都是貪婪鬼,他們四處搜尋好書,並且希望聽到別人對他讀過的書的評價,他們必然會在書架上給關於書的書留上一個位置。
如果你這麼做了,肯定不會失望,因為揚•馬特爾既真誠地為你推薦好書,同時也會展現他的有趣——通過一本書,發現一個有趣的人,是很愉快的事。關於他的有趣,可以簡單舉個例子,你知道這項長達四年的薦書活動從來沒有得到過回音(隻有幾封公文式的短箋,還是由總理助理代寫的),他自稱這是孤獨的讀書會,所以他經常在信裡揶揄總理大人,總是時不時問一句:“你究竟是否會給我寫信呢?”用個時髦的詞,既萌且賤。另外他還喜歡聽有聲書,喜歡逛舊書店,總之你會漸漸地發現許多他關於讀書的小細節,這些細節對於讀書愛好者來說,會有一種知音的喜悅。
後還要補充一點揚•馬特爾的好處:誠實。他對自己喜歡的書不吝贊美,對自己不喜歡的也不諱言,他就老老實實承認不喜歡博爾赫斯,還在後一篇透露從沒讀過《追憶逝水年華》,我喜歡這樣誠實的人,因為我也沒讀過《追憶逝水年 華》。
好了,這封信就寫到這裡吧,不知道你看完之後是否會對這個世上孤獨的讀書會感興趣。如果你喜歡我給你寫的信,就請買下這本書吧!像揚•馬特爾這樣一直得不到回音也挺難過的吧。
魏小河
2015.2.11
序:細節處,方能勇敢
我有很多銀飾,但還是在繼續收集,口袋裡一有餘錢,就去那家尼泊爾專賣店轉悠—泰銀雕琢過度,有點閨閣的脂粉氣;藏銀樣式張揚,氣勢逼人,表演味太濃,和東方人平淡的五官搭配也不和諧;尼泊爾銀比較中庸,為我所愛。
相熟的店主看見我,就把銀器端出來給我看。
寬幅的銀鐲,形制接近於古代的“釧”,上面有大朵大朵豐肥的、綿延的蓮花,又蔓又枝,抵死纏綿。也有線條素麗的蝦須鐲,一大串戴在手上,配上蓮步搖、羅裙擺、紅袖招,頗能造點聲勢,可是我又嫌它啰唆,後看中一隻鑲銀的木鐲,木質的部分嵌了兩顆綠松石。心中忐忑著:價格不便宜,和全銀的一樣,而且尼泊爾銀成色雖好於藏銀,至多也不過是七五銀,木頭又易腐,一邊猶疑一邊繼續試戴,手腕太細,小號的勉強掛住了。店主說:“嗯,這個,可以便宜點給你。”嘴巴向我努動一下,這纔看見上面有個小小的、微微起伏的結疤。
之前還在猶疑呢,一下子就決定買下它了。我愛不完美的事物,不完美就是識別度,之前它隻是個木頭鐲子而已,有結疤之後它就是我的了。它們的雜質讓我覺得親,生命之大美就是雜質之美。“此中有人,呼之欲出。”我從來也不能愛上一個非常英俊的男人,我覺得他們真是乏味啊。本雅明說,一個男人會愛上一個女人的軟弱、怪念頭、她臉上的斑點、皺紋、寒酸的衣著、崴著的步子……我是個女人,可是我的想法與他雷同,我總是愛上男人的卑瑣、畏怯、孩子氣、矮小、疲勞感、疲沓、黏滯、沒翻好的一個衣領、丑丑的步態、難聽的口音,像花鳥市場裡,被擠到角落裡的、丑的那隻小小狗,讓人心生憐愛。棲息在他們的缺陷處,我纔覺得安全。那是我們的暗號,幫我找到“我的”他們。
又試了好幾條裹裙,濃、熱、滿,我是說上面的花飾,修身又冶艷,大家都說好看,可是我想不出用什麼樣的碎步來配它。它們真是美啊,如果穿在一百年前的印度女孩身上便是絕配。她們長著蜜色的皮膚,濃重的眉睫,住在和男人隔絕的內院裡,在出嫁之前,連視線都沒有被污染過。每天早晨她們起床汲水,從延至水面的石階走下去,洗個涼水澡,順便摘幾朵蓮花插瓶,開始身心俱淨的一天。她們的自矜和從容,纔配得上這樣盛大的、狂歡氣息的裙子。
或者買一條回去,用圖釘釘在竹簾上,聊作裝飾,好歹也是一種生活態度,生活卑瑣可以,生活態度不能卑瑣。可是我的享受也不過是:點一炷伽南香,拖干淨地板,穿一條洗舊的睡裙,在清風徐來的陽臺上看《詩經》,想像自己在河邊走,空中在飄絮狀物,那是某種植物的種子,菖蒲的清香從水面上飄過來。還有“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的少女,她們的歌聲從上遊傳過來。
我喫得不多,睡得很少,幾件棉布衣服就可以過一個夏天,精神食糧還有一部分是從圖書館借來的。過去我會很想念那些我在市面上買不到的書,還完以後,還會把它們再借出來看看,現在好像也比較平和地看待離合了。我很恥於我是個物欲淡薄的人。泰戈爾說他小時候過的是微賤的生活,頂多是粗布口袋裡能摸到一兩個糖果,所以長大後,每個梨子他都能喫到核還覺得甜。我沒有經歷困窘的日子,對物質亦有溫熱的愛,可是要我踮起腳跟、奮力地爭取它們,我很怕累著自己。肚子很餓的時候,兩塊五一碗的涼皮或一頓大餐,它們給我的滿足度好像也差不多。我再也不能像二十歲那樣,對每個牌子都能倒背如流,為一件買不起的衣服失眠到天亮。現在我還是會奢侈,在某些細節處,比如一個鐲子,比如為一個人,恍惚片刻,那是波上千層浪中的一點白、長夏草木深中的一絲碧,在日常生活的洪流中,它很快就會被裹挾而去,轉身不見。
黎戈
序:輕觸經典的石階
張佳瑋
這個時代產生了一種新的讀者,姑且叫“嫻熟的讀者”吧。
納博科夫在康奈爾時期認為,閱讀也是要學習的。的確,普通讀者在意的,是作者本身玩出的魔術,是作者散放的絢爛火花;進階一點的讀者,會在意技巧、布局、構思,甚或,如納博科夫所言,尋找作者們的脈絡,仿佛庖丁,目無全牛。
再嫻熟一點的讀者,大概便是——重新看到了書的全貌吧。
擁有“嫻熟讀者”這一技能的人,並不總是用X光般的剖析心情去看待一本書。隻是每讀一本書,自然帶著先前所有的閱讀經驗——我們常開玩笑說,讀了一本書,卻記不住,留下來什麼呢?答:“經驗與感受。”魏小河即是如此。
所以魏小河的這本書裡大多數文字,自然帶有這類氣息:
你很知道,他讀過許多書;你很知道,他表述的方式、思維的路數、在意的細節,與一般讀者不同。你會發現,有些話未免冒犯經典——因為尋常的讀書人,對經典的態度,是會更低一些的——但作為一個嫻熟的讀者,對經驗則充滿了好奇,仿佛看到宏偉建築,並不先頂禮膜拜,而是想輕觸一下那石階,感受一下其實體。
這是年輕人應有的讀書態度。
魏小河不是學院派評論家,也不能算是尋常讀者,雖然他總是自稱“普通讀者”。因為學院派的評論家寫的讀書文字,多少帶有醫學解剖般的冷冽;尋常讀者寫的讀書文字,筆端自然帶有過於豐沛的感情。如何像高明的師傅似的,一刀切出餡料與面包完美齊全的三明治,既看得到作品的清晰剖面,又不會散呢?就需要魏小河這樣的讀者了——這並不是領導你去閱讀,更像是,一份切割精美的午後三明治。告訴你,放松點,讀書本身,哪怕是冒犯經典,都沒那麼讓人緊張。
和小河一直算是筆友,還未見面,但讀過他的不少文字,在此做個引讀,文字本身的味道,還需你親身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