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1·重逢

瀋問秋沒想到陸庸真的會來。

畢竟兩人將近十年沒見，而且當年後一次見面鬧得非常不愉快。他給民警這串電話號碼純屬搗亂。他甚至不確定號碼是不是陸庸的——就算是，冒昧打過去，也隻會被當成是騙子吧？說不定還會害民警被臭罵一頓。

但是，他沒想到居然真的聯繫上了！不光如此，當天陸庸就趕來派出所，為他交付被判處行政處罰的罰金，再之後又找了律師，與派出所方誠懇交涉，一番操作下來，他破天荒地僅需在拘留所蹲限期的五天。

臨走時，陸庸與他約好，說他被釋放的那天會親自來接他，對此，瀋問秋將信將疑。

那是在一個盛夏正午。

日光匝地，蟬鳴聒噪。

瀋問秋邁步走出大門，一抬眸，就能看到停在馬路對面的梅賽德斯E63S，深黑啞光，這款車又名“西裝暴徒”，因車型優雅、配置暴力而得此外號，即便沒有啟動，也能瞧出就價值不菲，但是更顯眼的是站在車旁的男人。

——車子的主人。

陸庸。

他的老同學，曾經要好的朋友。

陸庸看上去比念書那會兒變了太多。瀋問秋怔了一下。他對陸庸的印像還停留在高中，他記得高中那會兒陸庸性格特別陰沉，纔高一就身高一米八七，因為幫家裡干活，曬得黝黑，皮膚略為粗糙，一身腱子肉，兼之長手長腳、骨架粗大，像隻格格不入的大型莽獸。而且還少一隻手臂，嗯，應當說是殘疾的莽獸。

陸庸少時家境貧困，兩三件衣服洗到褪色還翻來覆去地穿，從磨損的衣袖到脫膠的鞋邊都透出寒酸氣息。而現在呢，則是一身妥帖昂貴的西裝革履，鋼條一樣挺撥俊朗。

大抵是出人頭地、養尊處優久了，沒以前那樣黑得像炭一樣，白了一些，成了健康勻稱的小麥色，以前總是兇氣騰騰的眉目之間也舒展許多，這纔瞧出來他有一副端正的眉眼，隻是仍冷，下垂眼角跟下撇嘴角都讓他看上去生人不好接近。

和以前的怪咖氛圍不同，如今卻是上位者的氣質。瀋問秋隱約感覺眼下陸庸盡管毫無表情，但好像氣氛有點焦躁銳利。

也是了，誰對上他這樣的人都不會有好臉色。

但瀋問秋一向不怕陸庸，如今更是歷練到臉皮比城牆更厚，在警察面前也能笑嘻嘻，更何況一個老同學。他腳步輕快地走過去，臉上揚起個笑，仿佛跟陸庸很熟似的打招呼：“哇，真來了啊？陸庸，你今天好帥啊。哦，不對，我是不是應該叫你‘陸總’。”

總之，先誇了再說，伸手不打笑臉人嘛。

“這麼巧？你剛來啊？”

“一個小時前我就來了。”

瀋問秋笑笑：“你是大忙人，真是耽擱你時間了。”

陸庸沉默須臾，說：“我覺得我要是遲到了，大概就接不到你了。”

看來他在陸庸心中已是言而無信的人了，瀋問秋像個無賴般地又笑了下，半真半假地說：“怎麼能呢，都跟你約好了嘛。”

他又去看陸庸的右手，以前曾經隻有空蕩蕩袖管的地方現今真塞了一隻手臂進去，金屬的手臂，乍一看還看不出來，遠看的話會誤以為陸庸右手戴了隻黑色的手套。他贊嘆說：“我上次看到就想問了，你裝的這支義肢看上去真酷啊。”

陸庸抬起機械右手，攤開，瀋問秋摸摸他的手心，觀摩。

正是夏天，義肢被曬得發熱，像人的體溫，表面又做了增加摩擦力的磨砂處理，撫摸上去時，瀋問秋覺得有點沙沙的觸感，癢絲絲的。

瀋問秋愣了下，問：“手指還能這麼靈巧地動啊？”

陸庸點頭，說：“用了研發的科技，接駁了部分肌肉神經，可以做到很多精細操作。”

瀋問秋嘖嘖稱奇：“那一定很貴吧？”

陸庸又輕輕“嗯”一聲，平淡地說：“八十萬。美金。”

這個數字讓瀋問秋抬起頭，復雜地看了陸庸一眼。

這時，陸庸拉了一下瀋問秋，說：“先上車吧。”

瀋問秋肚子應時地“咕嚕”一聲，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緩解尷尬，反而把陸庸拉走了：“我還沒喫飯，好餓啊。旁邊這家面館又便宜又好喫，每次出來我都要在這喫飯，我帶你去。”

他走了兩步，像想起什麼，回頭衝陸庸討好似的笑，理所當然地說：“不好意思，你知道，我沒有錢，幫我付一下錢吧，大庸。”

“大庸”這個稱呼脫口而出時是如此自然，一下子把陸庸的思緒拉回少年時，他眼前的瀋問秋看上去墮落憔悴，與當年截然不同，隻有笑起來時還跟以前一樣燦爛，仿佛全無陰霾。

竟然有那麼一瞬間，他甚至覺得，他們這些年從未分別過，瀋問秋一點也不討厭他。

 在陸庸印像裡，開學報到那天太陽好大，熱極了，像鞋底都要融掉。

爸爸親自送他過去，因為還要辦理住校，背了一個大蛇皮袋，裡面裝著棉被枕頭涼席，還有一些必要生活用品，裝在平時用來收廢品的電動三輪車上。過來前，三輪車已經清洗過了，可總感覺還是有一股味道。

車開到半路，不小心跟一輛轎車刮擦了。真是麻煩，那輛轎車一看就很名貴，值許多錢。

轎車車主下車，是個衣裝革履的中年男人，看了下刮痕，又看看他們父子倆，大抵是覺得他們衣著寒酸，嘆了口氣，很是大方地揮揮手說：“算了，有車保，不用你們賠了。”

爸爸局促不安，老實巴交地說：“不行，不行，這得賠的。但、但我現在身上沒帶可以賠你的錢，我給你先留個電話行不行？我改天去賠給你。明天吧，好嗎？先生。”

這時，車後座的窗戶降下來，陸庸看到探出來一顆腦袋，是個十五六歲的男孩子，催促說：“爸，快點吧。去晚了，宿舍就搶不到好位置了。”

說著，男孩子望見陸庸，漫不經心地瞥了一眼。

兩人視線相接。

轎車內的男孩子長得太好看了，細白的皮膚，眼眸清澈，睫毛又長又密，他渾身上下都透露出那種養尊處優的美好。陸庸次見到這麼漂亮的人，無關乎男女，一下子看愣住了。

過了幾秒，可能是半分鐘，男孩子還看著他，露出些許猶豫的神色，好心地問：“呃，你是不是中暑了啊？。”

說著，又看了一眼他的右手臂位置，空無一物的袖管為了方便干活，扎成一個結。

陸庸臉更燙了，支支吾吾地搖了搖頭。

於是，男孩子轉身回去，從車上的小冰櫃裡取出一罐可樂，從車窗內伸出手，遞給他：“給你。”

陸庸偷偷把手在褲子上用力揩了一把，纔伸手去接，說：“謝謝。”

家長那邊也交換好聯繫方式，於是各自出發，他們綴在後面。

陸庸坐在電動三輪車前座，一路上都能看見那個男孩子，對方似乎也注意到了這個巧合，回頭從後窗口望去，看了好幾眼。

明明都是在路上，他在被暴曬，而那個男孩子則舒舒服服地坐在空調車裡。陸庸忍不住去看，又覺得不好，低下頭，輕聲嘟囔：“少爺羔子。”

他以為沒幾步路應當就分開了，可沒想到兩人這一同路，竟然一直到學校外，在停車處終於分開了。

居然是同校嗎？

陸庸滿頭是汗地找到教室門口，正巧看到那個少年正在講臺跟老師簽到。他多看一眼教室門牌，確認自己沒走錯。

原來他們還是同班。

他本來曬得汗流浃背，一緊張，汗冒得更多了，那個少年看上去還是清爽干淨。他走過去，就站在少年身後，嗅到了對方身上的香氣。

他又不自覺地尷尬起來。

他畏怯於接近，總覺得自己是個粗糙泥人，而對方則是雲上的一顆清露。

他看見那少年的手，那手如蘭葉一般，指尖薄粉，以雋秀字體寫下名字：瀋問秋。

瀋問秋，瀋問秋。

陸庸默念這三個字，想著，真好聽。

瀋問秋寫完，回過頭，猛然看見他，被嚇了一跳：“哇！”

怎麼就把人給嚇到了？他有那麼可怕嗎？陸庸渾身僵住。

然後他看見瀋問秋斂起驚詫，見到他，十分驚喜，暖融融地笑：“真巧！我們居然是同學啊！你好，我是瀋問秋。”

陸庸當時完全蒙了，腦袋一片空白，不知怎麼回事，竟然鬼使神差地脫口而出說：“真好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