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勇敢地做了你認為正確的事，有什麼錯呢？”

（1）
四月末的橫珠海洋王國，初夏晴空覆蓋之下的巨幕館。銀色的光點在水面聚合，變幻不定的藍色波紋之間，一尾鱗片潔白勝雪的人魚滑入水中，身後帶起細密的氣泡。遊曳的海魚將她層層圍繞，宛如萬千世人愛慕的眼光，她卻搖曳著曲線曼妙的身姿抽身而去，不為之多作一秒的停留。
穿上人魚皮時是如此，隔著厚度近三十公分的有機玻璃牆，她聽不見觀眾的歡呼，同時也不必在乎那些謾罵，麥溫如這樣想著。但謝幕後上了岸，一打開手機，頁面仍停留在上班前瀏覽到的那條新聞：《昔日選秀學員海洋王國“再就業”，國民妹妹夢碎橫珠》，數萬的瀏覽量下面全是嫌憎她的刻薄評論。
舞臺劃水，演戲面癱，唱跳俱廢，小時候征服全國男女老少的顏值也因為發育而一去不復返了，她被公司硬塞進選秀場時簡直是標準的“三無藝人”，隻能靠著觀眾們僅剩的一點兒童星濾鏡強行弔車尾。一路混到半決賽纔攢了幾十萬票，其中有五成還是靠宋葉芃掏了私房錢單獨給她砸出來的，跟那些動輒就過千萬票數的高人氣選手相比，她被淘汰簡直意料之中。
十幾年前還是親子綜藝當中人氣飄頭的“國民妹妹”，長大後被各種真假難辨的惡評和丑聞一摻和，瞬間就被輿論剝皮抽骨，隻留給她一個“內娛廢物愛豆”的名頭，還有連資本都救不回的爛風評。在那個火爆了一整個夏天的女團選秀節目中，她沒來得及發光便黯淡了，仿佛從未在那片夏季中留下過什麼痕跡。
仔細算來，也都是一年前的事了。選秀結束後麥溫如與經紀公司的合約也到了期，她回政法大學辦理復學手續時心裡便拎得很清楚，從此往後她就是一個完完全全的素人了。在這不被注視的平凡生活當中，她要背負起獨屬於她自己的人生。
那麼，成為宋家橫珠集團海洋王國的一條“美人魚”，在追趕學業的同時賣力演出以換取相應的薪水，也是為此所必須作出的選擇。
但，一定會有一個屬於她的夏天的。她如此篤定地相信著。
宋葉芃不知何時來到了換裝室，見剛結束了表演的麥溫如又捧著手機在發獃，就知道她鐵定又是在看網上的惡評。悄悄示意其他無關人士離開，她大大咧咧地攀過麥溫如單薄的肩膀，手指一滑便替她退出了瀏覽頁面，輕哼一聲道：“看這種營銷號寫的爛新聞干嗎？實在閑著沒事了可以給我當水軍，就挑那些愛說我閑話的，你每天都過去他們微博下面無腦吹，可勁兒捧我，怎麼樣？”
麥溫如輕笑著由她鬧，現在的營銷號確實什麼都能說上一嘴，要麼挖娛樂圈要麼扒富豪榜，芃芃作為全國遊樂場巨頭幺女，不知免費給他們提供了多少素材。忽然發覺自己濕漉漉的頭發沾到了芃芃的高定套裝，麥溫如趕緊將腦袋往後一仰，道：“我頭發還沒干呢，差點把你這隻能干洗的香奈兒毀了。”
“也不會穿第二次了。”宋葉芃擺擺手，接過麥溫如拿來給她擦衣服的毛巾，轉而細細給麥溫如擦起頭發來。冷氣在狹窄的換裝室裡緩緩流動，芃芃壓低了聲，終於說出她這次特意前來的目的：“他減刑了。十一月六號就出來。”
麥溫如聞言心裡一緊，略微盤算，眼下隻剩半年多的時間。犯下那樣不可饒恕的罪行，隻量了不足掛齒的三年刑期不說，竟還減了刑，實在叫人惶然。她下意識地伸手去摸備在包裡防身的模型槍，撈了個空纔發覺自己還沒換裝，隻得捏住身側的魚鰭，緊張的指節因過於用力而發白。芃芃幫她擦完頭發，半蹲下來輕輕握住她的手，柔聲道：“不用怕。舊房子已經掛出去了，新屋給你找市郊附近的小區，我家的地產，安保一級棒。房款方面你不用擔心，我處理好了，到時候用賣舊房子的錢直接抵就行。你和阿姨定個日子搬？”
麥溫如有些詫異，看向宋葉芃的眼神同肩上散落的烏發一樣，溢滿微濕的暖意。芃芃對她向來如此，她開口要的隻是“一”，芃芃卻總替她把剩下的每一步都想好，捧到她面前的就是滿滿當當的“十”。她的平生遭逢稱不上幸運，但在人生初那幾年，和宋葉芃在那檔親子真人秀節目當中的“夢幻聯動”，是她人生不可多得的好運之一。那個時候，麥溫如是電視劇導演和知名編劇的獨女，而宋葉芃是遊樂園大亨和華語影後的結晶，二人這一“聯動”就超出了節目時限，在現實中綿延了十多年。無論是當初的懵懂天真還是後來麥溫如的江河日下，世事白雲蒼狗，她們之間卻抵住了時光的試煉，愈發堅強。
宋葉芃打小就受不了她這種小動物一樣的眼神，明明受傷的是自己，卻總還在擔心別人。她擺擺手道：“好了，我這是有所企圖纔幫你的懂麼？明兒是我和向其琛的紀念日，我逃課約會去，你幫我打個掩護。”
麥溫如心領神會，問：“什麼課？”
“海洋資源與應用。”
“你一經濟學學生上這課干嗎？”
芃芃“嘖”一聲，道：“校公選啊。明天上午第四節，向其琛導師上的，每回必點名。”
“可我明天上午有三節課，還排了下午場的表演呀。”三點開場，還得算上從申光大學趕過來化妝換裝的時間，第四節下課後怎麼來得及？
宋葉芃一臉“這都不算事兒”的神情，寵溺地拍拍麥溫如的小臉蛋兒：“就是上課前幫我答個到，你稍微克服一下困難嘛。”
“一般都是困難克服我好麼……”

應下了代課的差事，麥溫如又匆忙地往學校趕。A市晌午的溫度總是奇高，她撐著一把奶油粉色的遮陽小傘信步往地鐵口走去，遠遠聽到幾聲稀疏的警哨時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麼，直到眼前原本密密麻麻的行人都默契地往兩邊閃躲開，她一眼望見十米開外一個直直往她所在的方向逃竄而來的黑衣男人，其身後還有一個拿著牛皮紙袋狂奔的高瘦身影，兩人一前一後地將穿著亮色馬甲的巡警甩在身後。
敢情還是團伙作案？
麥溫如有一瞬的心驚，腳步卻沒有移動，牢牢地黏在了路中央。視而不見不是她的作風，更何況，她這回包裡還有把號稱藏品的工藝手槍模型，是芃芃特意從她一個酷愛收藏各類模型的表哥那兒順來給麥溫如防身用的，一比一還原了一代名槍P220，沒拆解時用它以假亂真簡直不在話下。半年後，她和媽媽的安全生活說不定都得仰仗它了。
警察就在不遠處，她隻需要截停嫌犯一小段便足夠了。撐傘的高挑少女抬起左手，牛奶白的手腕處是表鏈細長的銀色腕表，表盤緊貼內腕，而黑色的槍口對準飛奔而來的男人。他首先被不知真假槍支驚住，其次是持槍者那破釜沉舟般的神情，似鷹隼的凌厲眼神——那實在不會是一個拿假槍的人會有的表情。
這黑衣男人顯然孬貨，仿若破了膽，腳下剎不住了就干脆跪倒在地上，舉起雙手作投降狀，嘴裡還含糊不清地喊著求饒的話。拿著牛皮紙袋的青年此刻追了上來，麥溫如首先看到他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的暗紋白襯衫，不知道他跑了多久，停下腳步後隻一刻不停地喘著氣，卻絲毫不見驚慌。
麥溫如可沒心思疑慮，便用下巴指了指他，力作淡定地說道：“雙手抱頭，蹲下。”
白衣青年愣了愣，又瞥瞥她的左手，略有些欲言又止，但還是乖乖扔下了手中的袋子，按照她的要求將雙手舉到腦後。被遠遠落下的三名巡警終於抵達，見麥溫如那視死如歸的架勢，連連驚呼後掏槍與她對峙，高聲發令道：“把槍放下！”
在麥溫如的視角中，自己仍然是這兩名犯人去路的障礙，他們隨時有可能越過她再次逃跑。她有些遲疑，握著模型槍的力道松了松，略帶不安地詢問巡警先生道：“不……不先抓人麼？”
白衣男人忽而向她靠近了一步，聲線沉穩得如同無風的海面，說出的話也極不符合他身份定位的話，像是在刻意安撫她。他說：“先放下，他跑不了的。”
麥溫如警惕地看了對方一眼：他跑不了，意思是你能？
“你別動！”麥溫如故意提高音量警告他，內心真實的自己其實早已在發抖。對方似乎察覺她的不穩定，忙定在原地，道：“好，我不動。”說完又叮囑般對她說，“你也不要動。”
他似乎並沒有把逃跑放在位，反而將全部注意力都放到她身上，麥溫如感到十分不自在。她前進一步把地上那裝著贓物的牛皮紙袋踢開，袋子在水泥地上摩擦，裡面的贓物也隨之發出一種塑料制品特有的響聲，麥溫如剎那間陷入疑竇——難道不是什麼值錢貨？再抬眼時，隻瞟見白衣青年高揚在空中的手，與刻在她潛意識裡強壯男人揮巴掌的動作相重合，她猛地一驚，受傷了般下意識地往回一縮。
意外的是，想像中的巴掌沒有落下，她隻感到自己的左手手腕被一隻強有力的大手握住，她沒來得及反抗，左手便隨著他的力道高高舉起，作投降狀。
男人清冷的嗓音響在頭頂：“警察先生，稍安勿躁。我是報警人，也是受害者，這位姑娘隻是見義勇為的市民，她拿的是把模型手槍，彈膛都沒有的。”
她錯愕地抬頭，烈日的光暈下他的金絲眼鏡泛著流光，麥溫如這纔真正看清他的模樣——二十出頭的年紀，爽朗干淨的短發，俊朗周正的眉眼，如峰挺撥的鼻梁上架一副線條利落的金絲眼鏡，恰到好處地襯出一種斯文禁欲感。日光在他臉上淺淺地鋪了一層，他微蹙著眉為她解釋，書生意氣中多一分理智自持，自在灑脫中多一分清冷憂郁，宛如謫仙。
再轉身，看到不知何時已經在她身後形成一個包圍圈的數名警察，數支貨真價實的警槍正義無反顧地對準她。
他居然是……受害者？
那剛纔他種種令她不自在的舉動，其實是因為早看到了她身後包圍上來的警察，是想要……保護她？

（2）
警局。
“身份證收好。”當值的警官淡淡地將兩張身份證推到桌子對面，麥溫如靠得近些，先一步伸手去拿。那一刻，兩張單頁卡的人像面相鄰，她掃了一眼他的名字，雲遠道。
絕江海者托於船，致遠道者托於乘。無論舟車是否輕利，若有人願為你遠道而來，總歸是件十分美好的事情。
“你的槍呢，咱們特地送去鋻定過了，確實隻是個模型，沒有彈膛，更不具備殺傷力，所以現在按私有物品處理，歸還給你。不過這玩意兒外表看來還原度這麼高，還是少掏出來嚇人啊，在我國持有槍支彈藥是嚴重的違法行為。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警官叔叔慢慢悠悠地開口，正準備按流程走一遍思想教育熏陶熏陶她，背到法條內容時卻突然卡了殼，皺著眉頭憋了半天都沒憋出來。麥溫如沒好意思看著大叔尷尬，便接過了話茬，倒背如流道：“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百二十八條款：違反槍支管理規定，非法持有、私藏槍支、彈藥的，處3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情節嚴重的，處3年以上7年以下有期徒刑。同時，我國也禁止制造、銷售、持有仿真槍。”
警官大叔連連點頭，贊她：“對對，就是這麼個理兒。小姑娘挺懂法啊。”
麥溫如笑瞇瞇道：“我學法律的，叔叔。”
警官望著她那人畜無害的笑容，不自覺被感染的同時也備覺眼熟，再結合她身份證上的名字一想，一拍大腿道：“哎！你就是那個麥溫如對吧！你小時候上那節目，我每期都看，比郭德綱的相聲還可樂！”
警官叔叔顯然是當初那檔親子綜藝的核心受眾之一，拉著麥溫如歡歡快快就嘮了起來，剩下還未返還的物品就這樣晾在手邊。一旁的雲遠道也不急，垂目安安靜靜地聽他們話完家常，纔終於從警官手裡接過那個之前被裝在牛皮紙袋裡的信封，打開數了數，裡面的現金一張沒少。
據說是線下交易買限量手辦，被黑心賣家用個低仿玩具糊弄了。這人僅用幾秒鐘就反應了過來，一邊報警一邊親自逮人。中途那騙子認輸求饒，把錢和手辦都扔回去給了他，他也沒姑息養奸，硬是追著犯人跑了五六條街，鐵了心要將對方繩之以法。
這恆心，這體力……麥溫如暗自咂舌，彼時警官大叔被同僚叫走，她便好奇地和雲遠道搭了一句：“什麼手辦這麼貴呀？”
雲遠道風輕雲淡地抬眸瞧過來，答：“不是貴的問題，是太過罕見，再不加快速度收購就要在市場上絕跡的問題。”
麥溫如撞進他的眼神裡，大腦有一瞬間的放空。
這人似乎，英俊得有些過分啊……
她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笑笑：“現在確實很多人喜歡收集手辦哈……”
“不是我喜歡。”他收回看她目光，隱忍的一分愁緒轉瞬即逝，“是我弟弟喜歡。”
麥溫如這纔恍然大悟：“啊，小朋友是比較喜歡這些。”
他帶著意味不明的情緒輕輕笑了一聲，修長的手指細致地將信封的啟口疊好，低低道：“是啊，他永遠都是個小朋友了。”麥溫如聽不大真切，他忽而反問道：“那你呢？你喜歡收集模型槍？”
麥溫如的氣勢瞬間弱下去：“我隻有這一支……”
“想用它來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