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風貼著地面卷起，掃過青草的葉尖，將期待中的蒲公英打散，數十枚孤單的種子挺起胸膛，騰起撲向夜空。此一去，千山萬裡、寒霜雨雪，也無法回頭。

繁星之下，山川靜寂。

單純而倔強的少年肩扛長槍，站在山頂，俯瞰沉寂山河，仰望漫天星鬥。前路漫漫，他身無長物，形容孤寂，好在有長槍做伴，一路不離不棄，這杆槍注定要陪伴他一輩子。需要自己走的路，無人能替，需要親手去做的事，無可代勞。因為你的命運，終不會受人左右。

野心蓬勃的少年在數百裡之外，立於庭院中，將弦從弓上卸下塞進箭囊，石桌上油燈被他挑亮。一塊絹布在桌上鋪展開，那是一張用炭筆勾勒出的地圖。圖上峰巒、關隘、草場星羅棋布。他伸出食指沿著圖上描繪的山脊、河流緩緩移動，默默將千裡河川納入心中。終有一天，他會讓這圖上每一寸土地都遵照他的號令，讓地上每一個部落都奉他為神明。

寂寞惆悵的少年帶著酒提，登上長安城慈雲寺磚塔之頂，先斟滿一盞美酒高高舉向明月，再舉另一盞酒到唇邊一飲而盡，長安城火樹銀花滿城繁華，從塔下一直延伸到目光不可及的盡頭，其中卻無一物屬於他。寂寞是繁華處，無人牽記無人識。

夜幕萬裡，無數良人不眠。

劉夢陽立在窗前，將布巾披在肩頭，仰望著月色獃獃出神，桌上一碗早已放涼的湯藥就擺在手邊。

丁君坐在寒鐵球中雙目微閉，眉頭緊皺，在球外地面薄薄一層凍氣上，凝結出片片冰凌之花。

艾黎、鳳瑤與白小荊依次走進苗疆深處的谷口，向前再行不遠就是五毒教總壇。走在後面的白小荊轉過身，向著北方使勁招了招手，做了幾遍"隨我來"的手勢，她要把代卡的靈魂帶回家。

緣娘輕輕緩緩地從枕邊人環抱中脫出，躡手躡腳走到桌前，先側耳靜聽了片刻，繼而悄悄捏起毛筆在案頭紙簽上寫下幾行字。擱下筆借著殘燈，小心澆上火漆封好，捏起劍南節度使衙門的行章戳實了，放進桌上漆盤中的一堆文書裡，又用手混撥了一下。

曹炎烈站在北邙山上回望來路，眉頭緊皺，看了一眼手持的殘破鐵戟，運起右臂將它遠遠拋開，轉身大踏步翻過山脊，一路向北而去。

唐小婉一身尋常農婦打扮，頭戴鬥笠，一手高舉燈籠，揚鞭催趕驢車在村落小路間急行，車後是唐傲天仰頭靠在草堆上，用一塊舊毛氈蓋住腰部以下，他雙目緊閉，面色慘白。

這尋常的夜色中，太多人做了太多普通的事情，普通到無人為此銘刻，無人為此書記。幾乎所有人都認為，這不過就是江湖人尋常一生中普通的一天，所有人都會在這樣一天一天的乏味日子中老去、消逝。或者成為塵土，或者成為傳說。

直到二十年後的那一刻，皇皇大唐在一夜間傾覆，江湖浸染在廝殺與紛爭中，無數美好過往隻能存在於懷念中，再不能重現。人們纔會慢慢地回憶起，也許當年就是這些、那些看起來再普通不過的事情，預示了大唐的崩碎。百尺重樓、瓊樓玉宇，在雕梁畫壁之間，早有裂縫在蔓延滋生。夜空下的少年們，親手堆砌起一個燦爛雄偉無與倫比的大唐，卻又無力阻止它跌落進火焰中化為灰燼。

宿命如輪，緩而不歇。

庶人的生死，早就在冥冥中被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