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  序

在公園裡，看見熱戀中的男孩女孩旁若無人地相擁相吻，我腦海裡突然閃現出一個非常奇怪的念頭：“他倆能白頭偕老嗎？”我正擔心著他們的幸福表情是否能夠保持永恆，身旁一對滿頭銀發的老年夫妻牽手走過，安然的神情似乎擊碎了我的擔心，證明著永恆的存在。

這一場景仿佛實現了時代的穿越，讓我看到了這對小情侶的未來，也看到了兩位老人的過去。那麼，中間該經歷點什麼呢？在不算短的歲月裡，愛如何纔能撐得住？

耳邊似乎有個聲音在嘲笑我：“省省吧，想多了吧？”說的也是，我本就對時代變化反應遲鈍，再去思考這樣一個時代難題，確實荒誕不經。

我害怕時代變化，不是怕智商跟不上時代步伐，而是怕時代跑得太快，愛就掉隊了。

這個時代，光怪陸離的物質變化催生著形形色色的觀念。愛，就像被旋風卷起的一幅水墨畫卷，美麗而變幻，時而凌空飄逸，時而墜地染塵。更多的時候，愛在掙扎，在平衡，在努力尋找合適的落腳點，避免被破壞、被改變。

當然，愛是廣義的，不僅僅指男歡女愛。

伴隨著這份惶恐，在時代鞭子的催促下，我小心翼翼地生活著，也小心翼翼地去愛著。驀然回首，其實愛就是愛，簡單真實，可觸可覺，如影隨形。我越來越覺得：愛是時代的行囊，掉隊的肯定不是愛；隻要有愛的能力，那就是健全的人生，對愛的忠誠度決定著人生的熱度。

愛在時代中穿行，愛在穿行中沉澱。我堅信，無論時代如何發展變化，愛都是沉底的金子，永遠是時代珍貴的鋪墊，作為時代的底色永遠閃爍著燦爛的光輝。

我微笑著，把這份信念，送給小說裡的每個角色，也送給現實中的每個人。

關於愛，生活會告訴每個人答案。

夏永玉  

1

戀愛是人生的必修課，或早或遲。直到今天，袁勵武也記不清楚自己早是什麼時候開始與戀愛這兩個字扯上關繫的。

這種意識似乎產生於他五六歲剛剛懂事的時候。那天袁勵武的一個堂叔結婚，按照當地風俗，在鬧洞房前得先由一個小男孩充當道具，讓新娘子抱著他轉三圈，意味著來年生個大胖小子，袁勵武就被母親拖來充當這個道具。在人們的哄笑聲中，袁勵武極力掙脫想溜之大吉，哪知母親的手像鉗子似的緊緊夾住了他的腋窩，一下子就把他扔到了炕上。這個袁勵武該叫嬸子的新娘子笑吟吟地拉過他，用干淨的手絹在他髒兮兮的臉上抹了幾下，隨即一股異樣的芬芳氣息湧入了袁勵武的鼻孔——舒服且誘人。在袁勵武愣神時，新娘子又不失時機地將一塊剝好的糖塞進他嘴裡，接著抱起他開始轉圈。袁勵武身體貼在新娘子酥軟的胸膛上，這種感覺跟被母親和姐姐抱著完全不一樣，他嘴裡是甜的，心裡也希望新娘子抱著他多轉幾圈。新娘子似乎理解袁勵武的心情，抱著他足足轉了九圈，當然是想拖延被鬧洞房的時間。炕下那些急著鬧洞房的半大小子們不干了，紛紛嚷著：你轉這麼多圈難不成想累死你丈夫，要生一堆兒子？新娘子放下袁勵武的時候在他臉上輕輕親了一下，袁勵武戀戀不舍地離開了新娘子的懷抱，眾人一哄而上，開始鬧洞房了。

袁勵武想留下來多看幾眼新娘子，卻被母親強行拉回家，說小孩不應該看大人鬧洞房。袁勵武心裡直埋怨母親，氣得一連好幾天不願和母親說話。後來，每每想起被新娘子抱著在炕頭上轉圈時的甜蜜激動，袁勵武的臉就發紅。他問母親，新娘子為什麼要抱著他轉圈？正忙得不可開交的母親隨口說了一句：“還能為啥？為了想生一個和你一樣的大胖小子。”袁勵武又問，為什麼姐姐經常抱著他卻生不出大胖小子？母親反手給了他一巴掌，袁勵武哭了，姐姐袁勵霞驚叫一聲跑過來哄他，擦干他臉上的眼淚悄悄地對他說：“傻弟弟，姐姐隻有和別人結婚了，纔能生出大胖小子。”

袁勵武這纔明白：原來結婚的人本不是一家人，要湊一塊兒過日子，還要生大胖小子啊！過去和村裡的男女小伙伴們光著屁股瘋玩兒的時候，他還真沒有想過這個問題。自此，他開始有了心事，他留戀起被新娘子抱著的感覺。

而抱著袁勵武轉了九圈的新娘子卻一直沒見到大胖小子的影子，她一連生下了三個女娃子。堂叔臉上掛不住了，驚心動魄的吵架經常發生，後總是以新娘子被堂叔打得不能動彈而收場。有時袁勵武恰好遇到這種情境，他感到血液上湧，真想衝上去把堂叔揍一頓，不為別的，就為新娘子曾經抱著他轉了九圈這事。後來堂叔因喝醉酒騎車摔進河裡嗆死了，母親在評論這事時說：“該！打老婆造的孽。”旁邊的袁勵武覺得這是母親說過的為數不多的正確話之一，並暗自發誓自己將來一定不能打老婆。

袁勵武剛上初中時，突然對坐在自己前排的一個小女孩產生了異樣的感覺，倒不是因為這女孩子有多俊俏。與當時其他灰頭土臉的農村女孩不同，她的臉總是洗得干干淨淨的，腦袋上的馬尾辮也特別講究，調皮地在袁勵武眼前晃來晃去，特別能撩動他的心思。這小女孩有一天深夜突然闖進了袁勵武的夢裡，衝他甜甜地笑，一張白淨的臉生動形像。從做夢的第二天起，袁勵武就不大敢拿正眼看她了，但又很希望她在自己眼前晃悠，還毫無邏輯地想像著將來與她在一起的一些場景。這種感覺一直持續到有一天這個小女孩與另外一個男孩子發生了爭執。

爭執很激烈，先是兩人對罵，一句句難聽的髒話從小女孩的嘴裡噴出來，聽得袁勵武大驚失色。緊接著，戰爭進入互相朝對方臉上吐唾沫的階段，小女孩白淨的臉上沾滿了對方吐來的唾液，而她嘴裡噴射出的混濁口水也躥向對方。後，在大家的起哄聲中，雙方胸腔裡各自發出了一聲沉悶的野獸般的低吼，然後迅速衝向對方，廝打在一起。

此時的袁勵武正承受著偶像形像轟然倒塌所造成的巨大心理崩潰。這種痛苦不亞於今天的鐵杆粉絲因所鐘愛的球隊遭遇慘敗，因所鐘情的明星被曝吸毒等造成的心理傷害。他衝出教室，居然在校園裡的一棵大樹下獨自哭了，好在大家都在關注教室內的這場戰爭，沒有人注意到他。

若干年後，袁勵武放暑假回到老家，偶然看到這個曾經在自己的夢裡綻放出花一樣美麗的笑容，而今已經嫁給袁勵武同村一個養豬專業戶的女人，正在豬圈旁毫不掩飾地解開上衣衣扣，掏出肥碩的乳房，將奶頭塞進懷裡孩子的嘴裡。旁邊的豬圈內，一頭老母豬正哼哼唧唧地側臥著，十幾頭豬崽正在尋找奶頭，然後貪婪地吮吸著，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臭臭的味道。至此，關於這個女孩的所有幻想在袁勵武心頭全部破滅，袁勵武的次戀愛經歷在他心裡徹底畫上了一個句號。

在袁勵武幼小心靈裡留下戀愛印像的還有本村的另一個女孩。如果說前一個女孩還使袁勵武主動動了那方面心眼的話，那麼後一個女孩在袁勵武的感情世界裡則是完全被動出現的。這源於一次無傷大雅的玩笑，那時袁勵武纔剛剛從“夢中女孩”形像倒塌的心理陰影中走出來。有一次袁勵武的父親踫見同村好友帶著與袁勵武年齡相仿的女兒去趕集，在打招呼時順口說了句“你看孩子都成大姑娘了，俊模俊樣的，要不咱們做個兒女親家吧”，問題是女娃子的爹順口說了句“那敢情好啊”，再出問題的地方就是這番對話偏偏被袁勵武班上一個淘氣小子聽到了。他如獲至寶，隨即在班上大肆宣揚這女孩就是袁勵武將來的媳婦，還有鼻子有眼、有根有據。結果在班級乃至在學校的輿論裡，就形成了袁勵武正在和這個女孩談戀愛這一鐵的事實，搞得袁勵武百口莫辯、狼狽不堪，每次見到這個女孩都低頭躲著走。這樣做的後果更是欲蓋彌彰，心裡頭沒鬼怎麼會不敢光明正大地看人家呢？時間一長，謠言傳得更歡了。有時袁勵武一跟別人吵架，人家就搬出這事羞辱他，而一提這事，袁勵武立馬休戰。那女孩見了袁勵武，眼神裡也是恨恨的表情，好像袁勵武真的怎麼惹了她似的。這女孩長大後嫁到很遠的地方去了，與袁勵武的生活沒有半點交集。

這兩件事情，都對袁勵武幼小的心靈產生了重大影響，使他在此後很長時間內對異性不敢再動半點心思。盡管這兩次不算美好的感情經歷，使他對自己未來的戀愛道路產生了某種悲觀主義情緒，但這不妨礙隨著年齡的增長他對戀愛問題進行一些關注和思考。

其實要戀愛，必須得懂得什麼是愛情。按通俗的解釋，愛情起碼得是一種感情，是因為戀愛了而產生的一種特殊感情。愛情恐怕是能弔人胃口也能體現人性的話題了，它甚至可以關乎國家興衰存亡。可愛情又偏偏是個模糊得不靠譜的主兒，似有還無，看無卻有。人們常用“神龍見首不見尾”來形容某一事物高深莫測，可愛情這玩意兒是既無首也無尾，屬於典型的改進版神龍，能夠鑽天入海的人類到今天為止，就“什麼是愛情”這個問題也沒能給出個痛快答案。全人類都解釋不了這種感情，袁勵武自然也解釋不了。

雖然袁勵武在某個年齡段上正值娛樂生活貧乏、傳媒手段單調的年代，但小時候看過的有關這方面內容的電影，以及上學後學過的有關這方面的文學知識，也都狠狠撞擊過袁勵武的心靈，並在他心田上雜亂無序地散落下了關於戀愛乃至愛情的一些種子。

有時，袁勵武托著腮獃獃地想：大自然中的萬物之間，是否都具有愛情故事？在課堂上，化學老師在講不同物質之間的化學反應時，袁勵武突然理解到兩種物質發生反應其實就是在戀愛，生成的新物質就是它們的孩子；有的物質放在一起就是不產生反應，和兩個人在一起就是不來電一個道理。語文老師在解釋“水滴石穿”這個成語時，袁勵武的頭腦中居然也加入素，認為這可能是個愛情悲劇：水愛上了石頭，就去湊近乎，哪知石頭無動於衷，時間一長，由愛生恨，水就把石頭給禍害了，這裡面蘊含著豐富的愛情哲理，完全可以給人類愛情提供絕好的警示。至於老師講到“滿園春色關不住，一枝紅杏出牆來”“在天願做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這一類詩句時，自然攔不住袁勵武在這方面的思維延伸。生物課簡直就是天然的愛情必修課，植物之間傳粉、動物之間從眉來眼去到終交配成功，背後難道沒有必然的行為邏輯？隻能全部簡單歸結為本能？袁勵武想不明白。目前隻有人類將愛情掛在嘴上、寫在紙上、編在書上，但距離愛情的真面目似乎越來越遙遠，沒有無機物之間的默默無聞，沒有植物之間的秋波暗送，沒有動物之間的義無反顧，有的隻是浮躁、虛偽、矯情和誇張，甚至發展到了將愛情當作明碼標價的商品的地步，這又是怎麼回事？書看得多了，袁勵武越想就越糊塗。

的確，上初中時有那麼一段時間，袁勵武的腦子被這些問題攪得迷迷瞪瞪，還常常出現一些模糊不清的女孩子形像，學習成績出現了一定程度的下滑。眼見一個原本很優秀的學生的學習成績莫名其妙地下滑，班主任老師不得不把這個問題告訴家長。袁勵武的父親知道兒子成績下滑的事情後，愁得悶頭抽煙不作聲。袁勵武的母親不干了，直接指著袁勵武的姐姐袁勵霞說：“你看見沒有，為了供你上學，我把你姐的學業給停了，你如果學習不好考不上大學，那就得在家種地務農。就咱家這窮日子，那就得你姐給你換媳婦，你姐到人家裡去那就得受氣，就為了你這個沒出息的東西！”母親說完就哭了，說得袁勵霞低著頭直搓衣角。

母親的這句話直接戳中了袁勵武的心理要害。他心疼姐姐，他就這麼一個姐姐，自小姐姐就待他好，什麼事都讓著他。如今為了他，姐姐小學畢業後就輟學幫父母干活了，自己是虧欠姐姐的。所謂一語驚醒夢中人，為了姐姐，他暫時要舍棄心中關於愛情的亂七八糟的想法。自此，袁勵武下定決心，排除干擾用心學習，將來堅決不用姐姐給自己換媳婦。

愛情的話題還得繼續。在進入某個年齡段後，每個人都有過對自己未來戀愛生活的想像與向往，每個人頭腦中或清楚或模糊地都有一幅戀愛對像的素描畫，袁勵武自然也不例外。那次被母親訓過後，他雖然不再成天想這類問題了，但這類問題還會時不時地鑽進腦子裡來。如同許多讀書人一樣，袁勵武至今依然想穿越到古代，享受一把“纔子佳人”式的愛情，沒有汽車刺耳的喇叭聲響，沒有街市喧鬧的人流，沒有林立的高樓大廈和堅硬的水泥路，沒有股市的紅綠交替，有的隻是花前月下小橋流水。在靜謐的空間裡一男一女，男的就是自己，必須是纔高八鬥風度翩翩；女的必須是貌美如花且能與自己對答應和，兩情相知。屋裡必須有古典的八仙桌和圓凳，筆墨紙硯俱全，自己正在作畫賦詩，女的則在旁邊用欣賞乃至崇拜的眼光看著自己，不時就作品提出自己的參考性意見。室內必須要有一架古箏，作畫累了，女的則彈一曲《春江花月夜》，悠揚的琴聲必須傳到軒窗外；軒窗外則必須是一座花團錦簇、楊柳依依的花園，拱形門外必須延伸著一條落著零落花瓣和紅色楓葉的石徑，琴聲就隨著這條石徑悠揚外傳。自己和那個她整日兩情相悅，無需柴米油鹽，不用喫喝拉撒，沒有吵架對罵……

袁勵武突然想起來了，這是年畫上或某部古代戲曲電影裡應有的場景，自己怎麼那麼熟悉呢？他一直覺得自己如果穿越到古代很可能就是某個朝代的“纔子”，隻有纔子纔能配佳人嘛！至於是唐朝、宋朝，還是明朝，就不得而知了；但肯定不是清朝，袁勵武討厭清朝男人額頭上面那片光禿禿的地帶和腦袋後面那條尾巴似的辮子，他覺得再英俊的男子折騰成這副模樣也會缺乏飄逸感，佳人肯定倒胃口不喜歡。

好在今世無論是在智商方面還是在情商方面，袁勵武覺得自己跟幻想的古代纔子都有某些相似之處：他的感情世界豐富，文學素養較高，尤其是喜歡讀愛情題材的書籍，有時還富於幻想……

由於認識的限制，他首先覺得愛情這東西很荒唐，比如他高中時讀過梁曉聲寫的《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裡面的主人公“我”因為妹妹未婚流產而打她的時候，副指導員李曉燕出於保護同性的角度挺身而出，狠狠地扇了“我”兩耳光，而“我”從此就愛上了人家。被人家扇了耳光還愛上了人家？簡直不可思議！其次他覺得愛情這東西很神秘，比如有的時候一個動作、一個眼神、一句話就可能產生愛情或失去愛情，並影響人的一生。他後來看過電視劇《大宅門》，裡面的白景琦就是年輕時因為紅妓楊九紅的回眸一笑而一發不可收拾地愛上了人家，並引出了後面的一繫列是是非非。再就是他覺得愛情這東西也很自私、很殘忍，比如陸遊和唐琬愛得死去活來，後來陸遊迫於母命不得已休掉唐琬，唐琬命運算不錯的了，終嫁給名士趙士程。人家老趙待唐琬不薄啊，唐琬卻終日心猿意馬郁郁寡歡，可憐老趙還不知道愛妻已經精神出軌了。你唐琬還愛著陸遊那就別嫁人啊，你在感情方面已經背叛了人家老趙，還一瞞再瞞，這不是坑人家老趙嘛！

無論是電影《天仙配》還是《梁山伯與祝英臺》，愛了半天都以悲劇收場；語文課本上的《長恨歌》和《孔雀東南飛》都是悲悲戚戚的格調；自己課外讀過的詩句，從“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到“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也都是相愛卻不能相守的寫照。同時，他看到村裡結了婚的兩口子動輒互相破口大罵大打出手，全無半點纔子佳人之蹤跡，再加上小學時的兩次不成功的感情體驗，這使得散落在袁勵武心田上的愛情種子都有了某種程度的悲情主義情結，遲遲不敢發芽。

愛情這東西，麻煩哪！

“考上大學之前堅決不許談戀愛，因為你根本就沒有談戀愛的資格！考上大學有的是戀愛可談！考不上大學回家種地，整天面朝黃土背朝天，還談什麼戀愛？”這是袁勵武上高中時老師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直接以教育的名義扼殺了學生們的感情萌芽，甚至直到大學畢業，袁勵武都覺得自己的人生缺少了戀愛這門必修課。

小時候的兩次感情受挫經歷根本算不上戀愛經歷。中學老師所描繪的大學戀愛美景，並沒有在袁勵武身上投射。沒有戀愛經歷的青春是不完整的，至少在袁勵武看來是這樣。

袁勵武大學讀的是軍校，並且是軍校中的政治學院。大多數指揮類或工程技術類軍事院校的學員是清一色的男性，政治類軍事院校雖然不至如此，但女學員也是屈指可數。袁勵武學的專業是軍事思想史，單從這個專業名稱就可以看出女學員肯定不多。女孩子雖然心細如發，但軍事謀略領域基本上還是男人的天下，數數歷史上的軍事家，包括隻能留下隻言片語的軍事家，哪有幾個女人？還不錯，袁勵武這一屆學員中還有三名敢於蹚過男人河的女學員，盡管隻占總人數的百分之五，但上屆的師兄們早已憤憤不平了，要知道袁勵武的上屆和上上屆，此專業的女學員人數均為零。

學員們都苦笑著說，軍校是愛情的沙漠。

先別說愛情，單就生活方式的巨大轉變就讓這些地方高中畢業生一時難以適應。踏入軍校大門，轉變的步就是理發：按照當時的規定，男學員帽牆下發長一律不能超過一釐米，但負責剪發的師兄們普遍下手比較狠，次基本上能把剛入學的師弟們弄成半禿子狀態。至於屈指可數的女學員那就更不用說了，因為太招眼，所以以前無論留著多長的辮子，披著多美的秀發，一剪刀下去，統統變成齊耳短發；有的女學員甚至一狠心，要求剪發的師傅將自己弄成和男孩子差不多的發型，從後面看與男學員無異。

“嘖嘖，可惜了這麼好的頭發，”剪發的胖大嬸每次拿起剪刀準備“摧殘”女性美麗標志前總會說，“唉，沒了長發，也就沒了女孩子氣。”

轉變的第二步是整理內務，主要任務是疊被子，那被子要疊成標準的方塊形，尤其那稜必須是直線。為了做到這一點，無辜的新被子不知道要遭受多少蹂躪，學員們能用的招都用了，比如用兩塊木板夾著疊，在有褶皺處打上水再反復拉扯，這樣使得被子的保暖功能大為降低，觀賞功能卻隨之提升。有的新學員甚至晚上不蓋被子睡覺，睡前將白天疊好的被子偷偷放在床底，早上起來再搬到床上稍加整理就算搞定，這還不能被隊干部發現，否則攤開重新疊。被子疊得不合格的，對不起，休息時間縮水，人家休息你疊被子，不光是一個累字，一個大老爺們受到格外照顧獨自哼哧哼哧地疊被子，那種屈辱感就讓人受不了。

轉變的第三步是隊列練習，以前的站相、坐相、走相統統不規範，學員們活了近二十年後要重新學習站立、走路等基本動作。第四步是喫飯要列隊去食堂，喫飯前要唱歌，喫飯後要列隊回宿舍。第五步是嚴格的作息制度，早上必出操，晚上必點名。第六步是遵守嚴格的軍事管理制度。小伙子和姑娘們的內在思想意識和外在言行舉止被一步接一步地改造，像一把大剪刀毫不留情地將多餘的想法修剪掉。

至於談戀愛，在次全隊集合時隊干部就這個問題反復強調：“學員在校期間，不得在軍內談戀愛，更不得跟地方的群眾談戀愛，一句話，不得談戀愛！違者‘斬立決，殺無赦’。一句話，‘格殺勿論’！”後又補充了一句：“當然了，我們是人民的軍隊，不搞舊軍隊的格殺勿論那一套，但要嚴厲處分，直至開除軍籍！”

這話對學員們具有極強的威懾力，在那個高考如同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年代，能考上軍校是自己褪了三層皮換來的，誰敢拿這個開玩笑？況且，明顯的僧多粥少，就三名女孩子，連見個面都難，哪夠得上談戀愛？至於男學員想跟地方的女同志談戀愛，那更是天方夜譚！一學期下來，每個學員頂多能夠出校門三次，每次頂多三個小時就必須歸隊，半年內踏上地方土地的時間不足十個小時，再傳奇的一見鐘情也架不住這樣的望眼欲穿呀！當然隊干部的意思也包括女學員不得跟地方的男同志談戀愛，其實這個根本不用強調，同樣不具備實現條件。

至於所學的課程，幾乎都和愛情絕緣。從亞歷山大到漢尼撥，從愷撒到拿破侖，從孫武到巴頓將軍，一路刀光劍影，學員們接觸的全是男人世界裡的征戰殺伐和爾虞我詐，根本嗅不到絲毫屬於女人的溫柔體貼。

小伙子們在嚴格的禁欲管理、殘酷的體力訓練和緊張的課業學習中，雄性激素分泌卻越來越旺盛，有的嗓音纔漸漸變聲，有的下巴和臉頰兩旁纔開始長出茸茸胡須，有的還在噌噌躥個兒。在這個青春之花綻放的年齡裡，盡管小伙子們旺盛的生理需求遭到壓制，但強烈的心理欲望則節節攀升。

當然，戀愛終歸不是個嚴謹的法律用詞，行動上不許戀愛並不能阻止思想上的戀愛。那是一個國門漸開的年代，鄧麗君的纏綿情歌已如仙樂般飄進了青年人的耳朵，《射雕英雄傳》中翁美玲那嬌滴滴甜酥酥的“靖哥哥”也叫得青年人整天魂不守舍，男歡女愛無處不在，連軍校這個幾乎被愛情遺忘的角落也自然不能被忽略過。

每當熄燈號吹過，學員宿舍裡看似寂靜，硬床板上躺著的這些家伙們內心卻都不安分，喘著粗氣，勞累了一天沉寂下來後，異性的身影就偷偷溜進了他們的腦海，千姿百態。

在這個難得的時間裡，袁勵武想起初中時荒唐的感情體驗，也想起了自己心中掛念的一個高中女同學——那是一份懵懂情愫，連袁勵武自己也不能確定那到底算不算愛情，但至少算是一個終生難忘的片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