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型的銀色中長發，胡須爬滿下巴，身下是講究的真絲床品，四周牆壁刷著深灰色的塗料，白色大理石紋路的地板上放著一簇用橡果和尤加利葉扎成的干花。黃銅配搭黑胡桃木的床頭櫃上，智能穿戴手環適時收到信息提醒，在空中投射出一塊通透的熒光幕，此刻時間是2060年11月18日上午7：40。
拉布拉多聞聲進屋，貼在老人的床邊來回蹭。老人從繁復的夢裡醒來，如常撫摸它的頭。
簡單洗漱後，老人盤好頭發，將拉布拉多的藍色飲用水倒在碗裡，不知從哪一天開始，彎腰明顯喫力了，連拿著筷子刀叉，都要對抗兩手不自覺的抖動。他起初以為這隻是疏於鍛煉的結果，直到記憶時明時暗，需要用力回想纔能找到細枝末節；或者突然對生活喪失欲望，感覺不到時間的存在，在床前如枯木一般重復看日落，一天天就過去了。
老人顫悠著手，煎好雞蛋，從面包機裡取出兩片烤焦的吐司，夾好，小心翼翼放到嘴邊，卻喫不下去。
他索性去衣櫃裡選了一件襯衫，在落地鏡前，來回比畫著領結和領帶，終選了一個燈芯絨的紅色暗紋領結。出門前，套上呢子大衣，不忘那根銀色的獅子頭手杖。
拉布拉多趴在老人的鞋邊嗚咽著道別。
老人戴好手環，語音回復主治醫生早晨發來的信息。
"我不治了，謝謝你。"
關於這個老人，其實有很多比在這個年紀查出胃癌晚期更值得說的事。昨夜，他剛過完七十歲生日，一個特別不像樣的時髦老頭兒，與一塊插著細條兒蠟燭的栗子蛋糕，還有一隻從亞馬遜訂購回來的仿生拉布拉多，在偌大的房子裡，慶祝即將開始的時光旅行。
老人昨日收到一封神秘郵件，復雜的過場動畫後，"時光投影技術"幾個大字出現在屏幕中心，一行小字閃過："如果給你十分鐘，你想回到過去的哪一刻？"
昏暗的房間裡，全息屏幕給老人的矯正眼鏡鍍上一層淡藍的膜。
他覷起眼，盯著畫面中心轉動的三維碼，點擊識別。
地址定位的地方，是一棟六十二層高的淺灰色圓柱形建築，牆壁上規整排列著凸起的黑色窗戶，遠看就像是上帝遺漏的一塊巨型樂高碎片。
根據三維碼掃出的信息，這家叫SOULTIME（靈魂時刻）的公司，研發了一項新的黑科技--時光投影儀，這是近年來通過國際技術許可協議的時空革命。
每個瀕死的人，都可以憑合作醫院開具的證明有償享有僅此一次的時光投影。項目目前在體驗階段，是會員邀請制。
簡單來說，就是時間旅行，但不完全是穿越，因為隻是將此刻的靈魂，投射到過去的你身上，你可以看看曾經，與遺憾對話，而投影全過程隻能持續十分鐘。
"您還有哪裡不明白嗎？"梳著油頭的管理員正坐在老人對面，他戴著黃色條紋復古眼鏡，臃腫的白色制服裡似乎藏著銀色亮片背心和玫紅色喇叭褲，下一秒電音響起，應該就會扯掉制服原地起舞。
老人從舞池的情景回過神，幾分鐘前，他跟隨管理員乘電梯抵達六十二層的時光投影服務中心，這裡錯落有致地分布著十個房間，以古羅馬數字逆時針區分，每個房間都配備一臺時光投影儀，在電梯間牆壁的熒光幕上，顯示著各個房間的使用情況。
掃視完這間純白色的"Ⅳ"號房間，老人整理好領結，看著管理員胸口的名牌，彬彬有禮道："Dandy，你好，為什麼選中我啊？"
"您夠講究啊。"Dandy對著老人按下動態相機的快門，取出照片遞給他看，說道："這是主打老年消費群的產品，我們也是要考察KOL（Key Opinion Leader，關鍵意見領袖）帶貨能力的，雖然都2060年了，還是得看臉。"
動態照片上的自己被閃光燈嚇住，神情略顯尷尬，老人支著下巴颏，照片若隱若現的一行"For My Soul"的標語讓他看得興奮又局促。
"然後是一些資料需要跟您核實。"Dandy翻開檔案夾，把照片貼在勒口，開始記錄，"我看您四十年前有過一次婚姻是吧？"
老人點點頭，道："當時為了應付我母親，差不多就結婚了，但沒有愛，撐不了太久。"
Dandy說："所以還是像我們現在這樣多好，沒有婚姻制約束，大家接受大數據匹配的戀人，不用花時間磨合，也不累，關鍵的是還不會分手。"
老人反嗆道："但是年輕人，這一切都讓數據給包辦了，你們還知道什麼叫愛嗎？我看這叫達成協議的合作。"
"愛就是合作啊！"Dandy說完，見老人不語，接著問，"您現在還有其他非超級人類的社會關繫嗎，比如自然受孕的子女或兄弟姐妹？"
"我家的狗算嗎？"
Dandy一笑，利索地合上檔案夾："我們開始吧。"
說罷，起身操作白色的電子牆，輸入了一連串復雜的數字密碼，在英文機器女聲的一番聒噪後，牆內裂開黑色空間，裡面裝有一個手掌大的方形機器。機身背後貼附著兩枚銀色的磁力扣，Dandy取下一枚，撥開老人太陽穴的白發。
"會有一點點疼。"
"你好，我想再問一下，"老人舉起手，又緩緩放下，"之前有人靠這十分鐘改變了過去嗎？"
"……有啊。"Dandy頓了頓，手一松，扣子吸附在老人額角上。
太陽穴像被針刺了一下，老人皺起眉。
Dandy有些不自在，俯身向老人耳語："但我們這機器隻會在投影者本人的意識層面留下記憶，對現實是不會有任何影響的。放心吧，世界是改變不了的，所有的發生都是必然，我們人啊，就跟螞蟻一樣，你換哪個方向走都無關緊要，別把自己看得太重了。"
不太習慣變得嚴肅的Dandy，老人摸了摸扣子，觸感光滑。突然，扣子震了一下，他旋即緊張起來。
"老爺子，人都是靠記憶活著的，如果你左右了過去，除了你現有的，還要承擔所有改變後的記憶。"投影儀已經開機，牆面出現SOULTIME的標志--兩圈星環套著一枚心髒形狀的星球。Dandy說道："我是說，萬一記憶不那麼美好的話。"
"那也會比現在這樣好吧。"老人試圖觸踫投影儀。
Dandy將投影儀推到桌邊，打斷他："好了，張先生，有且隻有一次的機會，想回到什麼時候？"
看到牆上出現自己的名字，老人慢慢閉上眼。
"別忘了，您隻有十分鐘時間。"
想回到什麼時候？
牆上開始出現電影裡的蒙太奇畫面，是老人的一生。
七十歲搬到這座衛星城的公寓，在仿生人和仿生狗中，選擇了狗，他覺得狗比較安靜，隻要帶"人"字的AI，都有背叛的可能。
六十歲時他拒絕了大數據匹配老伴，膝下無子，按照政策，隻要是獨身人士都可以住進政府特惠的共享格子社區。但他選擇遠離人群，到一個水鄉居住，他不怕成人化的孤獨，隻怕人與人之間假客氣的熱鬧。
五十歲時，母親在睡夢裡去世，母親生前市井又乖張，張一尋與她的關繫並不好，但她提過，死後不想困於深山。於是他用了時下潮的宇宙葬，把母親的骨灰繫在橡膠樹液做成的氣球上，飛向太空。
在世人偏頗的指點和葉落歸根的傳統裡，老人選擇了前者，倔強地做一個不孝子。
四十歲依然困惑的不惑之年，相親認識的老婆跟他提出了離婚，這段婚姻隻維持了五年。
三十歲時，有人願意給他發表的文字出書，在外資咨詢公司和作家夢想之間，為了生存，他選擇了不喜歡但高薪的工作。
二十歲時，在大學的散伙飯上，他原本準備了一個藏著告白的可樂瓶，在要不要送給坐在對面的青梅竹馬中兩難。當女孩被同學激出一句"我以後可以向全世界討一顆糖喫，就是不能浪費時間跟太熟的人談戀愛"後，在送與不送之間，他選擇了後者，從此青梅枯萎，竹馬老去。他提前離席，沒有與任何人告別，一路向北，成為北漂。
普通人的一生，應該有很多次選擇之外的選擇，總是在時間經過後，問自己一個問題，如果當初沒有這樣就好了，如果當初選擇那樣就好了。我們每個人都一樣，在凡常的日子面前不敢有絲毫逾矩，在遺憾中不斷試圖忘記，但越想忘，記憶就越深刻。
南牆義無反顧地撞過，黃粱一夢的歡喜也落空過，心頭的朱砂痣不忘，床前怎會有明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