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天鴻城

鴻蒙一城九十州，這一城，便是天鴻城。
位於鴻蒙主界腹心之地，廣袤內海之濱，以一城當一州，聚集鴻蒙諸界無數精華的巨都名城，從數萬年前天妖王庭時代就已經屹立於世，見證了人間無數滄桑變遷，見證了風起雲湧，見證了血流漂櫓。當時光流逝、故人已去，隻有這一座有史以來偉大的城池，依然安靜地矗立著。
這一天，正是黃昏。
夕陽西沉，晚霞滿天，倒映在蔚藍的內海海水上，折射出瑰麗誘人的光彩，令人目眩神迷。淡淡餘暉，遠遠地照著那座一眼望不到邊際的海濱巨城。
當金色的光輝在陣島之上再度亮起，龐大而帶著遠古蒼莽氣息的金光如火山一般噴湧而出，那一座不知經歷了多少風霜雨雪、時光磨礪的上古傳送法陣中，出現了一群人。
瀋石與杜鐵劍，還有那隻形影不離的小黑豬，就站在人群之中。
這個上古傳送法陣，是專門溝通黑河界與鴻蒙主界的通道，當金色的光輝漸漸散去，周圍的氣息穩定之後，人潮頓時散去。瀋石往外走了幾步，轉頭望向周圍，發現自己此刻身處一個占地很大的島，呈月牙狀，正在內海之中。沿著這座海島邊緣，每隔數十丈便有一座上古傳送法陣，遠遠看去，幾乎每一座法陣都是占地二十畝左右的大陣，金光閃爍流轉，那是神奇的金胎石的光澤。
甚至就在他們此刻所踏足的腳下，這一大片法陣所圍攏的半圓形的廣場上，竟然也都是金光閃閃，盡數是金胎石所制成的石座。
海水碧藍清澈，一波波輕柔湧上陣島邊緣的沙灘又緩緩退去，讓人有時候忍不住會想，千百萬年以來，這裡是不是一直都是這副模樣？
陣島廣場之上，隨著瀋石他們的走出，不時還能看到周圍那一圈的上古傳送法陣中金光此起彼伏，仿佛置身於一個奇幻而詭異的所在，也許過不了多久，當蒼莽氣息再起的時候，又會有一群修士從另一個異界來到這裡，前往那座不遠處的名城巨都。
是的，天鴻城就在不遠處，或者準確地說，是陣島在天鴻城這座巨城的西側城外的海中。一座白色如玉石所砌的長橋，橫跨數裡海面，如一條白色巨龍般將陣島與海岸連接在一起。
杜鐵劍帶著瀋石向那座跨海長橋走去，橋面極寬敞，竟有數十丈，怕是就算有千百人在此同行，也不會感到特別擁擠。兩側欄杆上浮雕美畫，栩栩如生，一看便知乃是大匠手筆，風、霜、雨、雪仿佛也不能退去其中功力，相比之下，隻有腳下所踏足的那些玉石橋面，或許因為走過的人實在太多太多，磨損痕跡隨處可見，顯得老舊破敗了一些。
夕陽餘暉落在白玉長橋之上，海水在橋下輕輕湧動，美如畫卷，又似人在畫中。
杜鐵劍帶著瀋石走到一側欄杆邊，扶欄遠眺那夕陽晚霞、燦爛餘暉的美景，道：“你之前可曾來過天鴻城？”
瀋石搖了搖頭，一邊震撼於這瑰麗的奇景，一邊老實說道：“沒有，這是次過來。”
杜鐵劍微笑一指遠方那海平面盡頭處的夕陽，還有自己身旁這一座橋梁，道：“天鴻城是鴻蒙名城，城中繁華無盡，又有馳名天下之天鴻十景，這一處‘龍橋落日’，便是其中之一了。”
瀋石點了點頭，望著這天地美景，忍不住也贊嘆道：“果然名不虛傳，真是大開眼界。”
杜鐵劍微微一笑，輕拍他的肩膀，帶著瀋石繼續向前走去，同時口中道：“當初我年少時，次來到這裡，也差不多是跟你現在同樣的心情。”
兩人一路走去，龍橋上光影轉動，一座雄偉浩瀚的城池，在遠方大橋的盡頭漸漸顯露出來。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高聳而雄偉的城牆。
“高逾百丈，橫亙萬裡。”
所有的書卷上，描寫天鴻城城牆的時候，都有這麼一句話。
而如今，瀋石終於看到了，如每一個次到達天鴻城的人一樣，被這無比壯觀、幾乎超出了想像極限的城池所震撼。
他們越走越近，那座城池在夕陽的餘暉中也漸漸清晰，青灰色的巨大城牆直插雲天，同時向著周圍延伸而去，一眼看不到盡頭，仿佛就這樣一直延伸至這個世界的盡頭。
天地蒼穹，仿佛都被這一道巨牆分成兩半，一半城外，一半城內。
杜鐵劍的聲音依然在瀋石耳邊輕輕回響，平淡而略帶慵懶，又有幾分感嘆，對他隨口講述著這座名城巨都那些膾炙人口的偉績。
“那城牆是幾萬年前，天妖王庭時代那些妖族修建的，也不知當年他們用了什麼法子，總之到了如今仍然屹立不倒，也是令人驚嘆。當年那些王庭妖族窮奢極欲，做了無數匪夷所思的怪誕之事，這座城牆就是其中之一。
“它曼延萬裡，將猶如一州之大的天鴻城整個包裹起來，故名‘長城’。”
“萬裡長城嗎……”瀋石怔怔地看著那震動人心的雄偉城牆，隻覺得自己在這城下簡直就猶如一隻螻蟻般渺小而脆弱，心中又想到當年修建了這般奇跡建築的正是妖族先人，一時間心情有些復雜。
杜鐵劍看著這座偉大的城牆，雖然眼中也有贊嘆之意，但嘴上卻是淡淡冷笑了一聲，道：“長城雖雄偉，曠古絕今，但從未真正有過防御之能，隻不過是昔年那些天妖王庭歷代妖皇的玩耍罷了。如此龐大高聳不過隻是花架子，當年人妖之戰後決戰於此，長城雖堅固高大，但萬裡之長處處皆是漏洞，半點防御都沒有，便被我人族大軍直接殺入城中，直搗妖族皇宮去了。”
瀋石默然，杜鐵劍說著也是哂笑，領著他一路走去，又對他粗略說了一番這天鴻城中的大致情況。
天鴻城一城當一州的說法，由來已久，在鴻蒙諸界中流傳極廣，深入人心，自然有其道理。其中雖有誇張之處，但大體上還真是差不多的。
這座名城巨都，確實是極其龐大，遠勝過世間所有的城池。
以萬裡長城為界，包攏了巨大的土地進去，其中甚至還有兩條綿延起伏的山脈。之前天妖王庭時代，這城中聚集的多是王庭妖族，如今自然已是人族天下，並且隨著萬年時光過去，這城池非但沒有衰弱，反而越發繁華興盛，無數人族從四面八方會集於此，說是聚攏了天下精華絕不為過。
時至今日，居住在這座天鴻城中的人口早已不可計數，有人說過這一城人口數倍於普通一州之地，甚至在長城之外的那些地方，如今也有無數新舊屋宅，曼延而去，形成了一片片闊大而繁華的地方。
為了方便，人族將這座巨城粗略劃成了四塊，以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相而命名。青龍區乃是天鴻東面，那裡的主體是一座高大雄偉的青龍山脈，在天妖王庭時代正是妖族的皇宮帝室所在，如今已經化為一片廢墟迷宮。傳說因為昔年大戰太過血腥，冤魂野鬼無數，又被滅亡的妖族布下恐怖的怨毒血咒，所以整座青龍山脈都無法住人，偏偏昔年妖族皇宮裡天材地寶無數，珍罕重寶遍地，所以千百年來不知引來了多少前往其中探險尋寶的人族修士。
除此之外，北面是白虎區，西面是朱雀區，皆是繁華所在。尤其是白虎區中商鋪無數，彙聚成天下繁華坊市，甚至連鴻蒙商會神仙會的總堂大店，也正是在此。此地彙聚了無數靈材，無論你聽過的還是沒聽過的，想到的還是沒想到的，都能在這神奇的地方找到，前提是你要有足夠的靈晶。
傳說在天鴻城裡，有這麼一句俗話：有了靈晶，就有了一切。
除了這三處外，還有後一處是南面的玄武區，卻是隱隱有些與眾不同，據說那裡高門林立，世家大族雲集於此，藏龍臥虎深不可測，風光幽靜獨好，是天鴻城中安靜的所在。
說著說著，瀋石與杜鐵劍已然走到了長城之下。
一路上走過的地方，城牆之外的道路兩側，瀋石看到了連綿而熱鬧的屋宅樓宇，與普通城中的景像無異，顯然是人口實在太多，連闊大無比的天鴻城都無法容納，干脆就住到了城外。
而在前方不遠處，一座仿佛永遠都敞開的城門洞開著，吞吐著無數來來往往的過客。
瀋石看了一眼這座巨大的城門，忽然沒來由地想到，萬年之前，人族大軍圍攻天鴻城的時候，有多少人是從這裡衝進了城中？城門邊上，青灰色的石牆沉默不語，那些模糊殘留的痕跡，仿佛早已湮滅在歲月之中。
他就這樣，在夕陽餘暉裡，平生次走進了這座天鴻城。

進城之後，杜鐵劍領著瀋石並沒有直接前往回海州的傳送法陣。人族所建的那些法陣隻能跨州傳送，此刻夕陽西沉，天色已晚，按照杜鐵劍的說法，隻有明日清早再去了。
杜鐵劍明顯不是次來到天鴻城，看起來對這片地方很是熟悉。在漸漸暗下來的暮色中，杜鐵劍帶著瀋石在街道上左拐右拐，很快離開了大道，居然拐進了一條窄小又偏僻的小巷子中。
瀋石心中有些疑惑，帶著小黑豬跟在這位杜師兄的身後，隻見杜師兄臉色平靜，但眼神卻漸漸亮了起來，看著居然似乎有些興奮之意，腳步也隱隱加快了些，讓小黑豬在後頭抱怨一般地哼哼了幾聲。
小巷子地面是石板砌成，雖然窄小，卻很干淨，兩側沒有幾戶人家，但高牆聳立，倒像是大戶人家的後院所在。正當瀋石心中胡思亂想的時候，杜鐵劍卻一下子停下了腳步，在前頭一扇窗口前站住了。
沒有門，隻有一扇臨著小巷的木窗，而且還是關著的。
周圍很安靜，天色又暗了幾分，讓那扇木窗看著有幾分模糊不清。
杜鐵劍雙眼明亮，走到那木窗前，在瀋石詫異目光的注視下，小心翼翼地在窗口上敲了三下。
“啪啪啪！”低沉卻清晰的聲音回響在這條巷子中。
木窗紋絲不動。
瀋石正有些疑惑，隻見杜鐵劍微微皺了皺眉，然後又伸手敲了兩下。
木窗仍是一動不動。
難道是杜師兄想找的人不在？瀋石心裡這般想著。
杜鐵劍等了一會兒，發現這窗子還是沒反應，他想了想，把自己那柄黑劍隨意往旁邊一放，然後以一種令人驚詫的耐性，開始一遍又一遍地敲打窗口。
良久，突然“吱呀”一聲，那木窗被人猛地推開了。
一股淡淡的異香隨著木窗的打開而飄散開來，彌漫在小巷裡，瀋石的臉色忽地微微一變，這氣息他竟仿佛有些似曾相識的感覺。
那是酒香的氣息。
一個惱火的聲音從那扇木窗裡傳了出來，怒道：“混賬，你煩不煩，不知道老子隻有白天賣酒嗎？這時候不做生意了！”
從見面到現在，在瀋石眼中一直都是強勢無比、氣度過人的杜鐵劍，突然間臉上竟然露出幾分賠笑之意，對著那木窗裡的人呵呵笑道：“我這不是有事來遲了嗎？來來來，認識這麼多年了，再賣點？”
“不賣！”
杜鐵劍笑道：“你不賣我就一直敲到天亮了。”
“你……”窗口中的那人似乎氣結，但好像又拿這光頭男子沒辦法，嘴裡絮絮叨叨抱怨了一陣，大意就是當年年少無知，認識你這個倒霉催的，一輩子倒霉雲雲，杜鐵劍也不生氣，笑嘻嘻地站在窗口，從懷裡摸出幾個靈晶丟了進去。
裡面的人沒好氣地道：“要什麼酒？”
杜鐵劍明顯地吞了口口水，道：“你這裡好的……花雕？嗯，石井也不錯，要不……”
話說到一半，忽然隻聽那窗裡人打斷了他的話，道：“我近釀了一種新酒，頗有新意，與以往有所不同，味道應該是極好的，還沒拿出來賣過，你要不要……”
杜鐵劍一下子身子貼前，大喜過望，看過去連那光頭都亮了幾分，在夜色中更加顯眼，笑道：“要要要，你這家伙別的本事不行，這釀酒的手藝是天下無雙，快給我來點！”
“哼……”那窗裡人哼了一聲，雖然意似不屑，但不難聽出聲音裡還是有幾分自得之意。
過了片刻，一個青翠碧綠的酒葫蘆從那木窗裡忽然被拋了出來，杜鐵劍一把接住，急不可待地撥開塞子，頓時一股清香湧了出來。哪怕瀋石站得稍遠，竟然也能聞到，隱隱覺得與之前的酒香果然有些區別，醇厚之意稍減，清香之味勝之，雖未飲而有酣意，如風過竹林，一片青翠，清幽而雅致，沁人心脾。
不知不覺，竟口生甜津。
杜鐵劍深深吸氣，雙目微合，仿佛這一聞之間，人已半醉，忍不住吐氣開聲，贊嘆道：“這味道，不喝就知道是好酒啊，好家伙，這手藝越來越好了。”
那窗裡人嗤笑一聲，自矜道：“廢話，這還要你說？”
杜鐵劍笑道：“這酒與眾不同，叫作什麼名頭？”
窗裡人停了片刻，道：
“竹葉青。”

第二章自省
入夜。
長城之巔直入雲天，雖是百丈，但站在城頭向下望去，便隻覺得長城內外屋宇樓閣皆如螻蟻，月華灑落，星輝皎皎，如在仙境。有大風從遠方海面吹過，幾乎令人疑在九霄雲中，飄然如仙，又或恐身如浮塵，隨風飄出這闊大城牆，粉身碎骨。
一輪明月升起，皎潔光明，於長城之上看去，竟仿佛比平日所見大了十倍，如巨大之光輪，伸手可及。
月照人影，人在月中。
而恍然之間，回頭偶望，又隻見長城之下，天鴻城中，雖是入夜時分黑暗降臨，入眼處卻是萬家燈火，煊赫光亮，一望無際，光華揮灑無窮無盡，絢爛無比，繁華不輸白晝，這宏偉巨都，仿佛從不入眠。
一聲略帶慵懶與滿足的輕嘆，在瀋石耳邊響起，杜鐵劍的聲音淡淡傳來，道：“這上面的是‘長城攬月’，下面是‘不夜之城’，同樣也在天鴻十景之列。”
瀋石點了點頭，嘴裡情不自禁地贊嘆出聲。此時他與杜鐵劍卻是來到了長城之上，在這百丈高牆之巔，領略了一番天鴻奇景，可謂是大開眼界。
傍晚時分，杜鐵劍去那個偏僻小巷裡買了一葫蘆竹葉青酒後，看著天色，兩人是要在這天鴻城過上一晚，明日纔能繼續前往傳送法陣，一路再傳回海州流雲城了，於是杜鐵劍便帶著瀋石上了這百丈高城。
出乎瀋石意料的是，在這夜深時分，這長城高牆之上居然還能看到不少人影，當然因為長城巨大無比，那些許人影自然而然便分散開來，彼此距離很遠。
或許，那些人也有各自不同的際遇與心情吧。
杜鐵劍席地而坐，背靠石壁，看著天穹之上那一輪巨大明月，葫蘆一拋又接住，呵呵一笑，往嘴裡又是一大口，然後微閉雙眼，半晌搖頭，嘆息道：“好酒啊……”
隨後他看了瀋石一眼，笑道：“你要不要來一口？”
瀋石猶豫了一下，沒來由地忽然想到了過去與老白猴喝酒的情景，心情微微一黯，但隨即點了點頭，道：“好。”
綠影一閃，那碧綠色的酒葫蘆丟了過來，瀋石一把抓住，湊到嘴邊喝了一口。片刻，一股清甜酒香仿佛從舌尖掠過，施施然直入喉管，暖洋洋中卻又有一絲清涼冷意，令人心頭一跳，其中滋味，酣美而難言表。
瀋石走到杜鐵劍身邊，將酒葫蘆還給了他，笑道：“這酒當真是好滋味。”
杜鐵劍哈哈一笑，用力一拍瀋石肩膀，笑道：“不錯吧？我看上的美酒，那都是不差的。可惜這等好酒天底下也隻有天鴻城這裡纔有，等明天咱們回山之後，就有一段日子喝不上嘍。”
說罷，他輕輕搖頭，看著頗有幾分遺憾之意。
在他們兩人身旁，杜鐵劍那柄黑色巨劍隨意地倚靠在石壁欄杆邊，而小黑豬不知何時悄悄走到這把巨劍旁，上下打量著，偶爾還試探著伸出一隻小豬蹄在劍身上這裡踫踫那裡摸摸，似乎對這把黑色巨劍產生了一點興趣。
杜鐵劍又喝了一口酒，眼神中似有酣意，若有所思，忽然開口道：“瀋師弟，你今年貴庚？”
瀋石道：“十九歲。”
杜鐵劍點點頭，似在心算，片刻後道：“嗯，差不多，三年前你……失蹤的時候，是在青魚島上後一年吧，那時候的境界是？”
瀋石苦笑了一下，欲言又止，後還是平靜地道：“和現在一樣。”
杜鐵劍似有幾分意外，轉頭看了他一眼，默然片刻之後，擺擺手道：“那些事以後再說吧，不過你現在境界確實低了，回山之後可得好好勤奮修煉纔是。”說到這裡，他像是想起了什麼，頓了一下，然後淡淡地道，“這幾年在年輕一輩的弟子中，聽說是連著出了幾個厲害人物，深得門中長老看重，算算年紀，好像都是和你同年拜入山門的那一批新人呢。”
瀋石心頭突然一緊，抬眼看向杜鐵劍，卻發現這位大師兄仰頭喝酒，並沒有繼續在這上頭多說的意思。盡管心中有所預料，但連杜鐵劍都這麼說了，想必這三年來，那些曾一起在青魚島上的少年天纔，都是勇猛精進了吧。
他心中沒來由地有些煩亂，隱隱的還有些沉重，又過了一會兒，忽然聽杜鐵劍好似叫了他一聲，瀋石從自己的胡思亂想中驚醒，答應道：“啊，什麼事，師兄？”
杜鐵劍凝視他片刻，不知是不是瀋石的錯覺，又或是天上明月耀眼光華的倒影，有那麼一瞬間，杜鐵劍的雙眼竟亮得仿佛能刺透他的心底，不過轉眼間那光芒便散去，似乎從未出現過一般，隨後隻聽杜鐵劍平靜地道：“瀋師弟，你怕不怕死？”
瀋石一怔，對這個沒頭沒腦的問話一時間有些反應不過來，愕然看向杜鐵劍，杜鐵劍笑了笑，喝了口酒，自顧自地說了下去，道：“生死之間，自有大恐怖，有靈之物皆畏之，也沒什麼好奇怪的。隻是我們修道之人，除卻天賦根骨、靈材修煉之外，心性亦是不可或缺。怯弱者縱有天資絕世，靈晶萬斛，也是走不了太遠的。”
瀋石凝視著他，沉默了很久，然後輕聲道：“師兄可是說我？”
杜鐵劍仰首望天，淡淡道：“這八日你我同行，多有閑聊，我雖不能斷定師弟你天資如何，但隻看你年紀輕輕卻是博覽群書，見識非凡，特別是在各種靈材辨識諸般見聞上，連我也自愧不如。這等天賦，實在罕見，若能修持心志，日後前途當更加遠大纔是。”
瀋石慢慢低下了頭，沒有再說什麼，杜鐵劍看了他一眼，淡淡一笑，閉上了雙眼，沒過多久，一陣細細的鼾聲響起，卻是已經沉沉入睡了。
旁邊的小黑豬轉頭看了這邊一眼，似乎對這個睡著了還打呼的家伙有些不滿，瞪了杜鐵劍一眼，不過它似乎越來越喜歡那把黑色的大劍了，片刻都不願離開，還是依偎在巨劍旁邊。
瀋石緩緩站起，慢慢走到了那高大的城牆邊上，憑欄遠眺，隻見遠方夜幕之中，月光皎潔，灑落人間，連那片茫茫海面，都仿佛變成了銀白之海。
我怕死嗎……我……怯弱嗎……
瀋石回想著，杜師兄毫無疑問是得到南宮瑩回報天劍宮，然後再通知凌霄宗的消息後，纔一路趕來的，在此之前自己和這位道行高深、性子疏狂的大師兄並沒有任何交集來往，所以他對自己的印像，必定就是這幾日了，確切來說，或許應該就是在斷月城中他見到自己的那一幕。
自己當時被玄劍門三人以及南宮瑩圍住的模樣，真的有些軟弱嗎……
他的手掌輕輕摸過堅硬而粗糲的石磚，眼神平靜而清澈明亮，安靜地回想著，自省著。
從十二歲那年開始，離家出走，與父親生別多年，獨自一人在青魚島上修煉，他自認為一直都是堅定自強，哪怕是意外到了妖界，但是三年間，他小心翼翼地堅忍生存，面對妖界那等殘酷的內鬥廝殺，生死關頭幾番掙扎，無論是老白猴、石豬甚至其他的妖族，都沒有說過他貪生怕死。
可是大師兄為什麼會這麼說呢……
又或者，自己是什麼時候忽然改變的呢……
他的眼神慢慢有些暗淡下來，像是想到了什麼，手掌不由自主地輕輕抓緊，也許……是老白猴和石豬嗎？
難道在看到了它們兩個死去之後，自己突然間軟弱了下來，連自己都沒發現嗎？
瀋石安靜地站著，站在這百丈之高的長城之上，迎著內海海上吹來的凜冽勁風，一直這樣沉默著。
月華如水，照人無眠，人影獨立，似在月中。

翌日。
晨光落下，黑暗退去，新的一天開始了。
杜鐵劍打了個哈欠，悠悠醒來，伸著懶腰站起，隨即看到前頭石壁欄杆那一側，瀋石站在那裡眺望遠方，一動不動。
幾滴晨露，打濕了他的衣襟。
杜鐵劍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沒有說什麼，回頭一看，卻發現那隻小黑豬不知何時居然抱著自己那柄黑色巨劍在旁邊呼呼大睡，嘴角張開還流出了一絲晶瑩的口水，滴落在黑劍劍鞘之上。
杜鐵劍頓時一獃，饒是以他的心性閱歷，看到這一幕也有種無語的感覺，正在這時，隻聽後頭腳步聲響起，瀋石走了過來。
杜鐵劍轉頭對他笑了一下，道：“你這隻小豬倒是有趣，平日裡我這把大劍也算有些殺氣，尋常妖獸都是不敢靠近的，偏偏它好像一點兒都不在意一般。”
瀋石笑著點點頭，走過去踢了一腳小黑豬，將它叫醒，然後帶著睡眼蒙眬的小豬向前走去，這一日便要回轉山門了。
隻是在走到那高聳陡峭、從地面一直延伸到牆頂不知多少層的石階邊時，瀋石忽然道：“杜師兄，你說這裡的石階，和咱們凌霄宗的拜仙岩像不像？”
杜鐵劍看了一眼，失笑道：“你別說，還真有點像，不過這裡的規模氣勢可是比咱們那兒大多了。”
瀋石微微一笑，知道杜鐵劍說的確實是實話，長城石階陡峭高聳，普通人根本無法攀爬，能上到長城頂上的，都是有道行在身的修士。
他向下走了一層，然後道：“當年走拜仙岩的時候，其實在石階上，我也曾緊張害怕過。”
杜鐵劍看了他一眼，眼中忽然有了幾分淡淡笑意，但口氣還是平淡，應了一聲，道：“哦？”
瀋石平靜地道：“現在想想，其實那時候我也有些怕死吧，不過……現在我可以一個人，慢慢地走下去了。”說著，他一步一步地向下走著，風從他身旁吹過，衣襟飄舞，仿佛帶著幾分威脅，但他的身子一直都很沉穩。
杜鐵劍隨意地走在他的身旁，扛著巨劍，過了一會兒，微笑道：“正是如此。”
瀋石腳步微頓，忽然轉向杜鐵劍，彎下腰，正色凝神道：“我纔智淺陋，或不如旁人，但向道之心，斷無懈怠之意。師兄天縱之纔，慧眼明目，昨夜點醒於我，小弟銘記於心。日後修道，懇請師兄繼續指點我，解我愚鈍。”
杜鐵劍深深看他一眼，忽然哈哈一笑，搖頭嗤笑，但神色間並不見煩惱，反而是隨手一抓，扶住瀋石，笑道：“悟性不錯，脾氣也好，居然還肯低頭，這一點可比我強多了。哈哈，走吧走吧，日後事日後再說！”
話音未落，人影飛起，卻是他帶著瀋石直接向下方墜落而去，飄然如風，快如閃電。
隻是片刻之後，石階之上，忽然響起一陣惱怒至極的哀鳴，半空之中，杜鐵劍愕然回頭，老臉突然一紅，帶了幾分尷尬，道：“啊，糟糕，隻顧著瀟灑，忘了那隻小豬了……”

第三章詢問
天鴻城為天下重心，萬世之名城巨都，光是通往異界的上古傳送法陣都有十七座，更不要說如今那些跨州傳送通行的普通傳送法陣了，要知道，甚至就連掌控傳送法陣的神仙會的總堂，都在這天鴻城中。
凌霄宗所在的海州位於鴻蒙主界的南方，瀕臨滄海，與天鴻城隔了十幾個州之遠，路途不下千萬裡。換句話來說，杜鐵劍與瀋石必須要乘坐十幾次傳送法陣，纔能夠回到海州。不過相比這中間的遙遠路途，這點麻煩簡直可以忽略不計。
瀋石十二歲那年，從陰州離開前往凌霄宗時，平生次乘坐傳送法陣，那一次是喫了很大的苦頭的。不過時過境遷，雖然他在妖界被耽擱了三年，但終歸還是有一點道行在身，對傳送法陣的耐受力大大提高，再沒有以前的狼狽景像，當然影響還是有的，連續乘坐數次之後，他還是需要休息一下。
相比之下，杜鐵劍就輕松太多了，一直都是一副行若無事的模樣，甚至就連瀋石身邊跟著的小黑豬，不知為何，居然也是一副輕輕松松的模樣，令瀋石無語。
走走停停，連休息帶傳送，清晨從天鴻城出發的他們，到了下午時分，終於回到了海州流雲城。
流雲城繁華一如當年，雖然在見識過天鴻城舉世無雙的名城景像後，流雲城給人的感覺便小了許多，遜色不少，但是這座城池卻讓瀋石有另一種意外的親切感，哪怕……其實他真的是隻來過這裡一次而已。
十幾次的傳送，讓瀋石看起來有幾分疲倦，不過杜鐵劍並沒有休息的意思，而是徑直帶著瀋石向城外走去，看他的樣子，是準備立刻回到那個凌霄宗去。
瀋石對此自然不會有什麼反對，不過這裡畢竟是流雲城，是海州，是天下四正之一凌霄宗的核心地盤，縱然海州地界上修真門派林立，但是哪一家不是仰凌霄宗之鼻息？而杜鐵劍身為凌霄宗掌教懷遠真人的大弟子，年青一代弟子中聲勢盛者，在這流雲城中纔走了沒多遠，就有好幾撥人認出了他，紛紛過來打招呼。
這其中既有其他修真門派，也有普通散修，甚至還有本城中一些商鋪勢力的首領、掌櫃等，一個個對這位前途無量的杜鐵劍都很親近熱情，也讓在一旁的瀋石初步見識到了自己這位杜師兄之前從未展露過的另一面人脈。
隻是說人脈，看起來又不太像，熱情親切的都是別人，杜鐵劍自己倒是沒有做出眼高於頂的樣子，但對每一個過來打招呼的人，他都是一副大大咧咧、哈哈一笑的模樣，三言兩語便打發了，一路下來，竟然沒有一個人是跟他有所深談的。
瀋石安靜地站在一旁，在杜鐵劍與別人攀談時從不插嘴多話，隻是平靜地看著，偶爾眼中會掠過若有所思的表情。
杜鐵劍偶然也會看他一眼，但見他沉默不語，也並沒有與他多說什麼，隻是經過昨晚在天鴻城長城之巔上望月沉思一整夜後，他隱隱覺得這位瀋師弟似乎已經悄悄有了些許的改變。

出了城，直奔滄海，在看到那碧波蕩漾、廣大無邊的大海時，周圍的人跡也漸漸減少，海面遠方雲霧繚繞，如夢如幻，似有仙山矗立。
杜鐵劍回頭看了瀋石一眼，臉上那絲笑意收起，正色道：“瀋師弟，我們回山了。”
瀋石眺望遠方，默然片刻，然後重重地點了點頭。
杜鐵劍手一招，黑色巨劍陡然飛起，倒懸於三尺空中，杜鐵劍隨手一拉瀋石，連帶著小黑豬一起躍到劍上，然後劍訣一引，黑劍緩緩抬升，劍身兩端，忽有隱隱風雷之聲，如一艘巨船駛過，向著無盡滄海飛去。
過往日子裡，瀋石也曾見過其他修士驅使法器御空而行，比如王亙，比如甘文晴，還有其他一些道行高深的修士，他們無一不是身形瀟灑、飄然如仙，但是沒有一個人會像杜鐵劍一樣，御劍飛行居然飛得如此震撼。隨著他們速度的加快，黑色巨劍在空中不時發出雷鳴般的銳嘯，仿佛狂暴的兇獸對著滄海天穹咆哮一般，張狂無比。也幸好是在這渺無人煙的滄海之上，若是在人煙稠密的流雲城中，那動靜就實在太大了。瀋石這纔多少明白了這位杜師兄為什麼要到城外纔肯御劍的原因。
隆隆雷聲轟鳴在滄海之上，驚擾了無數海鳥、海魚四散而逃，而騰雲駕霧間，滄海深處的那一座巨大仙山，終於也再一次出現在瀋石的眼前。
三年了，離開三年之後，瀋石終於再一次看到了金虹山。
有那麼一刻，他甚至有種仿佛回到了十二歲少年時的感覺，當年的王亙在拜仙岩上，帶著他們曾經仰望過這座雄偉名山，而這一天，杜鐵劍卻是帶著他直上雲霄，穿過無數樓宇殿堂，越飛越高，速度越來越快。
不知不覺，瀋石忽然覺得自己的呼吸有些艱難，周圍的溫度正在急劇下降，如身在寒冰之中，腳邊的小黑豬發出幾聲低低的哀鳴，而在那黑色巨劍的邊沿處，赫然已經凝結了幾分白色冰晶。
然而眼前的金虹山，蒼翠依舊，山勢雄偉直入雲天，竟然仍是看不到山巔盡頭的模樣。
幾許鐘鼓清音，幾許鶴鳴龍吟，忽然從雲霄之上傳下，令人精神一振，片刻之後，便隻見一片雲海茫茫，如滄海倒懸於高天之上，無邊無際，而黑色巨劍正帶著他們，向著這片深不見底的雲層衝去。
小黑豬發出一聲有些驚恐的鳴叫，瀋石臉色也有幾分蒼白，不過神情依然平靜鎮定，雙目炯炯，直視前方。
“呼！”
一聲大響，他們已進雲層，瞬間隻覺得耳邊狂風大作，一片白色茫茫，似乎除了白色雲霧如絮般遍布周圍，其他什麼都看不到，前行的速度越發狂野，似乎要撕裂一切。
下一刻，瞬間已至！
如無聲驚雷轟然而鳴，眼前陡然一亮，刺眼的光芒如萬丈金虹，照耀無盡天地。
黑色巨劍從雲層深處飛躍而出，如一尾黑色巨魚跳出海面，在無盡高空中劃出一道黑色耀眼的波痕，甚至還從雲海中帶起了一道雲霧之氣隨之揮灑，如水花濺起，散於天地之間。
耀眼金烏懸掛於西天之上，光芒萬丈。雲海之上，一座巨峰突兀而出，傲視天地，更有一道貫天長虹，金光灼灼，閃爍璀璨，掛於峰頂，望之如仙境洞天，震撼人心。
金虹名山，正在眼前。黑色巨劍至此，速度稍減，向著金虹山緩緩靠近，雲海之上氣溫頗低，瀋石道行不夠，此刻身子甚至有些微微顫抖，但是他恍若不覺，隻是凝視著遠方那座仙山之巔，還有雄峰之上的仙家殿堂。
巨劍靠近了金虹山，約莫還有百丈的距離，杜鐵劍忽然停頓了一下，雖然眼前一切如常無形無色，但瀋石明顯地感到了黑色巨劍似乎有所凝滯，而下一刻，一股龐然巨大的神念似乎與這仙山融為一體，橫掃過他們的身體。
那神念是如此磅礡浩大，幾乎令人生出一種屏息的感覺，而杜鐵劍神色鄭重，但什麼動作都沒有，隻是安靜地站在前方，任由這神念掃過。
片刻後，這浩瀚神念消失而去，那股凝滯之感也隨之而散，杜鐵劍點了點頭，對著那金虹山深處拱了拱手，也不知是對什麼鄭重見禮，這纔重新催動了黑色巨劍，繼續向前飛去。
金虹山山頂古木蒼翠，於雲霧間修建了數座殿堂，又有不少樓閣點綴其中，但是與龐大的山體相比，仍然顯得渺小。但直到杜鐵劍帶著瀋石落到地面之上，瀋石纔發現這裡的建築其實相當雄偉高大，別的不說，光是眼前這一座牌匾上寫著“雲霄殿”的大殿，看上去便至少高達五十丈以上，寬闊雄偉，氣勢不凡。
雲霄殿周圍松柏成林，一條青石路通向松林之外，兩隻獸紋四腳大銅爐放置於殿外平坦的青石平地上，裊裊輕煙悠悠飄起，更為這片沒有人跡走動的林中大殿平添了幾分幽靜。
杜鐵劍看了那大殿一眼，對瀋石道：“這裡是我師父懷遠真人平日靜修之地，少有人來，所以這般清靜。待會兒我進去通報一聲後，他應該會向你詢問些事，你老實回答就好了。”
瀋石點了點頭，道：“是，我明白了。”
杜鐵劍不再多言，讓瀋石在殿下等候，自己走上那三十六層石階，到了雲霄殿外，然後推開了厚重高大的殿門。
當殿門打開，他目光望向裡面的時候，忽然身子一頓，似乎看到了什麼，臉上掠過了一絲驚訝之色，隨即還是走了進去。
瀋石在殿外安靜地等待著，心底隱約有些緊張，但更多的還是一種莫名的期待與一點激動，如今正在這大殿裡面的人，便是站在鴻蒙修真界的仙人嗎？
杜鐵劍進去沒多久，便走了出來，站在石階上向瀋石招了招手，瀋石走了過去，杜鐵劍聳聳肩，道：“你自己進去吧。”
瀋石一怔，看了杜鐵劍一眼，他本以為杜鐵劍也會跟自己一起進去的，但是沒想到那位懷遠真人似乎並沒有這個意思。懷著幾分忐忑的心情，他深吸了一口氣，走進了那扇半掩的高大殿門，身影消失在殿門陰影之中。
杜鐵劍伸了個懶腰，在石階上坐了下來，隨手將黑色巨劍放在身旁，居然也沒有完成任務後就此離開的意思，看他的樣子，倒像是有幾分看守殿門的模樣。
看了一眼石階下那條青石路徑遠方，隻見松林幽幽，幾聲鳥鳴傳來，杜鐵劍默然片刻，忽然淡淡一笑，這時又聽見旁邊傳來叫聲，他轉頭一看，卻是小黑豬不知又從哪裡鑽了出來，頭上粘了幾枝松針，似乎剛纔跑到了那片松柏林中，嘴上叼著一根半尺長的紅色小草，在那裡嚼個不停。
杜鐵劍啞然失笑，看著小黑豬轉了兩圈，似乎因為看不到瀋石而有些焦急，便向它招了招手，笑道：“你那主人進殿去了，待會兒就出來，咱們在這裡等等吧。”
小黑豬聞言跑了過來，蹦蹦跳跳跑到了石階之上，看動作雖有幾分笨拙，但速度倒是不慢，看著也很可愛，杜鐵劍笑著伸手想去摸摸它的腦袋，小黑豬卻是哼哼兩聲，一閃身避開了，然後一屁股坐在那把黑色巨劍的身旁，趴在地上，悠閑自得地嚼著口中的靈草。
杜鐵劍笑著搖搖頭，沒有再說什麼，松柏成林，幽然無聲。

瀋石走進雲霄殿後，隻覺得眼前先是微微一暗，然後便看見了八根巨柱聳立於殿堂之上，以八卦方位支撐大殿，殿內一片平坦，金磚如鏡，隱約竟可倒映人影，而殿堂深處，幾許燭火靜靜燃燒，火光之下，數個木色樸素的蒲團擺放在地上，有兩個人影坐在那裡。
瀋石喫了一驚，不知為何這裡竟有兩人，但在他進殿之後，那遠處的兩道目光似乎就看了過來，雖無形無質，但瀋石卻覺得自己從裡到外，竟然有一種瞬間被看透的感覺。
他屏住氣息，忍住心頭那絲激動與忐忑，快步上前，在離那兩個人影兩丈之外跪倒在地，輕輕磕頭，道：“弟子瀋石，見過掌教真人，和……”
後面的話，他停滯了一下不知該如何稱呼那位，片刻之後，隻聽一個沉穩但溫和的聲音響起，語氣平靜似乎無憂無喜，淡然道：“老夫懷遠，這位是本門師叔祖火燁長老。”
瀋石身子一震，連呼吸都在瞬間停滯，臉龐匍匐於地面，半晌都沒抬起。哪怕他之前已有所準備，但是萬萬沒想到自己迎來的竟是這樣兩個高山仰止般的大人物。
懷遠真人乃是宗門掌教，名動天下，這個就不用說了，而那火燁長老的身份更是非同小可，乃是凌霄宗修煉到天老，論輩分更是懷遠真人的師叔，說是凌霄宗鎮山之寶也絕不為過。
而此時此刻，他們兩個人卻都坐在了自己身前，那種無形的壓力，仿佛比金虹山外九霄雲層之上的冰寒都更強大。
火燁長老並沒有開口說什麼，過了一會兒，隻聽懷遠真人平靜地道：
“起來吧，我們有些話要問你。”
瀋石深深呼吸了幾下，勉強控制住自己的情緒，然後輕輕爬起，抬頭看去，燭火之下，兩個蒲團之上，左邊一人身著道袍，眼若明星，氣度儼然有道骨仙風之姿，望之似神仙一流，顯然正是懷遠真人；而坐在右邊者稍微靠後些，身子大半隱在陰影之下，隻能約莫看到白發滿頭，容色蒼老。
瀋石不敢放肆多看，恭謹地站在一旁，而懷遠真人用那奇異的目光看他一眼之後，沒有任何的廢話，徑直道：
“這三年，你究竟是到了何處？”
瀋石身子頓時為之一僵。

第四章井底之蛙
不用多想，瀋石也知道自己曾經去過妖界的這種事必定是一個可以震動鴻蒙諸界的消息，因為在他過往讀過的那麼多人族典籍書卷中，從來沒有任何關於這方面的痕跡。
一想到這個秘密就在自己身上，當瀋石想要開口說出來的時候，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仍然還是沒來由地感覺到一股沉重的壓力。
雲霄殿內一片寧靜，在問出那句話後，懷遠真人與火燁祖師都沒有再多說什麼，沉靜安穩地坐在那裡，目光落在瀋石的臉上，將他的神情看在眼中。瀋石幾乎隻是在片刻之際就已經將心思收斂，恢復了平靜，曾經在他腦海中蕩起漣漪的那些過往畫面，忽然像是失去了生氣從而變成了灰白色的紙片，與他再也沒有任何的關繫。
他從容而又漠然地和自己過去的三年一刀兩斷。
低沉但清晰的聲音，在雲霄殿中開始回響，瀋石跪伏於地，神色平靜地開始講述，一點一滴，沒有絲毫隱瞞的意思，隻是有意識地隱去了天冥咒這一塊，連帶著將小黑豬吞食了那兩顆怪異珠子的事也略去不說。
除此之外，妖界見聞，事無大小，他都一一據實說出。
當那個“妖界”的字眼次從眼前這個少年口中吐露出來的時候，懷遠真人與火燁祖師都是同時變色，哪怕以他們這樣的境界修行，在陡然聽到瀋石竟然去過已經隔絕萬年的妖界後，也是震駭不已。
但是他們畢竟不是凡人，無論眼光、道行、閱歷乃至心性都非同一般，很快便鎮定了下來，在彼此對望了一眼之後，就都恢復了平靜，然後耐心地聽著瀋石說了下去。
瀋石不知道自己到底說了多久，隻是覺得好像突然有許多的畫面一下子都紛紛擾擾湧上心頭，他這纔知道，原來這三年裡他看到了那麼多的東西，然後又在此刻一一講述。
那是一種很微妙的感觸，每說一件事，每說一個人，隱隱都會有一種那些東西與自己就此剝離斬斷開的怪異感覺，曾經壓在心頭的沉重也由此漸漸消散。可是沒來由地，瀋石卻忽然想到了多年前自己還在陰州西蘆城中時，還是少年的自己跑去找那個屠夫，嘗試著去屠宰牲畜刺刀見血的時候，仿佛就是這樣的心情。
他心底有些困惑為何會有這般怪異的感觸，但是這點微小的困擾在眼前這兩位如高山仰止般大真人所給他的壓力面前，根本不值一提，他很快便淡忘了。

過了很久，瀋石的聲音不知何時在雲霄殿中停歇了下來，他講完了該說的話，然後覺得自己有一些口干舌燥。
前方蒲團上，懷遠真人與火燁祖師都沒有開口說話，兩個人都安靜地坐在那裡，火燁祖師更是合上了雙眼，仿佛在沉思著。
他們二位沒有開口，瀋石便不敢起身妄動，隻是跪得久了，哪怕他身軀比常人強橫些，還是隱隱覺得膝蓋腰身有些開始酸痛起來。
不過就在這個時候，忽然在他眼前，一個樸素圓形的蒲團無聲無息地從地面滑了過來，分毫不差地在他身前一尺處停下，然後他便聽到懷遠真人那渾厚低沉但溫和的聲音，平靜地道：
“坐下說話吧。”
瀋石遲疑了一下，向兩位低聲道謝，然後跪坐在蒲團上。
一道目光掃過，雖然瀋石低眉順眼沒有抬頭，但是那掃過身軀的感覺竟是如此清晰，雖然並不能肯定是前面兩位大真人中的哪一位，但是瀋石下意識地覺得是懷遠真人，初見面的那一眼，懷遠真人奇異的猶如包含有繁星萬點的雙眸實在給了他極其深刻的印像。
或許，那會是一種自己聽都沒聽過的絕世道法吧。
然後，他聽到了懷遠真人再一次開口：
“三年前，青魚六島中的妖島突有異變，金芒衝天，聲勢巨大，也就是在那一日，你於妖島上失蹤，宗門曾派人於周圍海域包括附近海島上幾度仔細尋覓，但都沒有你的消息。想不到，居然會是這般緣故。”
懷遠真人淡淡地說著，臉上神情並沒有太多變化，但眼神裡似乎也還是有幾分感嘆，道：“當年那異變金光與眾不同，乃是金胎石所獨有，在此之前，本門上下從不知曉在妖島之上居然還有那個微小法陣存在，是以事後著力追索，但是金胎石法陣已然盡數損毀，又因在過往從未有人發現過這等與眾不同的小型法陣，所以前些日子聽說有人傳回你的消息，我與火燁師叔商議之後，便令鐵劍秘密前往將你帶回，這其中緣由，便是如此。”
瀋石跪坐在蒲團上，過了一會兒，見那懷遠真人似乎並沒有繼續說話的意思，遲疑了一下後，低聲道：“您的意思，是不想此事外洩嗎？”
那一雙似有星辰起伏的眼眸中仿佛有一絲星光忽然閃爍了一下，片刻後又恢復了平靜，懷遠真人看了他一眼，聲音平和地道：“哦？你為何會這般想？”
瀋石默然片刻，低聲道：“弟子愚鈍，以為……金胎石乃上古奇物，所用之途隻有上古傳送法陣，萬年之間從未聽說有額外法陣出世，而本宗山門裡居然多此一物，等同多出一界，如家門後院。”
一個或許是全新的異界，裡面或許蘊含有無數的天材地寶、修煉靈材，價值之大，根本難以想像。
懷遠真人微微頷首，淡淡一笑道：“不錯，當初令鐵劍暗中找你回來，所為便是如此，我當初確實是懷疑你可能被傳送至某個從未被人發現的異界去了，隻是全然沒想到，你去的居然是妖界……”
就在這時，從一開始就坐著沒有開口的火燁祖師突然睜眼看來，道：“關於妖界，你所說的可全數屬實嗎？”
與懷遠真人平和渾厚的聲音不同，火燁祖師的聲音似有餘音回蕩，如風雷激蕩，震動心魄，隻聽得瀋石心頭一陣煩惡，差點都難以坐穩。幸好這時一道醇和之力從旁湧來，如春風細雨在他身上掠過，頓時將他悸動的心魂安定下來，正是懷遠真人揮了揮手。
瀋石一邊心中震駭於這兩位大修士令人驚怖的道法神通，一邊不敢有絲毫怠慢，恭謹俯身答道：“句句屬實，弟子不敢有絲毫虛言。”
火燁祖師轉頭看向懷遠真人，隻見懷遠真人緩緩點了點頭，似乎是在肯定什麼，火燁祖師便沒有繼續懷疑，但他蒼老的臉上有一絲凝重，沉聲道：
“那隻猴妖所說妖族孱弱之事，不可信。”
瀋石愕然，懷遠真人似乎也有一絲疑惑，道：“師叔，你的意思是？”
火燁祖師端坐於蒲團之上，道：“按他的說法，三年中此子一直都在黑獄山脈之中，從未去過妖界其他地方，而平日與他交談的幾個妖族，也都是一輩子在那廣大的黑獄山中，可是如此？”
後一句，他是看著瀋石問的，瀋石猶豫了一下，隨即點了點頭，事實確實如此。
而坐在一旁的懷遠真人似乎已經想到了什麼，皺眉道：“師叔，你的意思是黑獄山外的妖界其他地方，也許妖族的實力並非如此弱小？”
火燁祖師沉默了片刻，道：“妖界情況究竟如何，我也不敢斷言，但以我看來，以萬年之前妖族之強，斷不可能淪落至這般窘境。還有，那猴妖以我看來，還是閱歷不足，所知的多半都是從那些書卷典籍上憑空看來，並非親眼見識。”說到這裡，火燁祖師雙眼微微閉上，隨後淡淡地道，“那猴妖說它們天妖王庭末世時，那幾大天妖的境界相當於我們人族丹境？”
瀋石點頭道：“是。”當日老白猴對他說這些話的時候，他可是記得清清楚楚的。
隻見火燁祖師搖搖頭，神色間帶了幾分不屑之意，淡然道：“井底之蛙罷了。”說罷，他這一次卻是完全合上了雙眼，不再多說。
瀋石愕然，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不過幸好懷遠真人看起來並沒有什麼太大的架子，笑了笑，對他說道：“那猴妖太小看他們妖族的先祖了，當年天鴻城人妖兩族後決戰的時候，那幾位天妖……”他目光微微有些飄忽，仿佛回想起了過往曾經的故事，然後淡淡地道，“那幾位天妖，是我們人族用無數修士的性命，硬生生堆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