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之優伶》序
徐海清
一直以來,文藝作品——小說、戲劇、影視,成為人們了解民國優伶從藝生涯,尤其是他們生存狀態的主要來源,以至其覆蓋面、影響力大於敘寫、評述名伶的傳記乃至當事人的回憶錄。例如:由田漢編導,首演於1927年,1957、1979、2018年再由北京人藝三次新排重演的話劇《名優之死》;上世紀四十年代面世、有“民國言情小說”之稱的《秋海棠》,以及後來據此改編的同名戲曲、電視劇;六十年代謝晉導演、謝芳和曹銀娣主演的《舞臺姐妹》及其後同名電視劇;八十年代由周孝秋、劉敏演出的長篇蘇州評彈《筱丹桂之死》;九十年代由關景鵬執導、張曼玉與秦漢等主演的影片和劉錦雲編劇、林兆華等導演的話劇《阮玲玉》;新世紀頭十年裡,由嚴歌苓等編劇、陳凱歌導演的知名中國電影,讓年輕人近距離見識了中青年時期《梅蘭芳》的菊壇奮鬥經歷和情感生活。
除了《梅蘭芳》,上述其他幾部作品中的主人公或主要人物的命運都可以用不幸、悲慘來形容。《名優之死》中以清末著名須生劉鴻升為原型的主角劉振聲,被活活地氣死在舞臺上;《秋海棠》主角的原型是當年天津京劇名家劉漢臣,故事取材於真實事件;有“半部越劇史”之譽的《舞臺姐妹》中被迫害致死的商水花,其原型就是筱丹桂,她服毒自殺前留下的遺言是 “做人難,難做人,死了”;“女神”阮玲玉則因痛感“人言可畏”而撒手人寰。
如果說,這些經典文藝作品以典型個案,反映了舊社會普遍存在的優伶生存狀態,那麼,80多年前,有朱雙雲先生在報紙上連載《中國之優伶》時,自雲以“俾國人得以知優伶生活之苦、遭際之慘、環境之惡、前途之危、影響於社會之大,而謀有以改善之乎”。應該說,他寫此稿與後來以民國優伶為對像進行創作演藝活動的文藝家們的“動機”是一致的。
朱雙雲(1889—1942),上海人。1913年,二十出頭的朱雙雲便跟隨中國早的電影編劇、導演之一鄭正秋創辦新民新劇社;次年,他撰寫的《新劇史》出版,繫迄今為止一部中國早期話劇編年史。時人贊“朱雙雲先生於戲劇一道,研究有素”,是基於他是個能“遊走於戲曲與新劇之間的人物”,“其創作的諸多舞臺劇,都帶有明顯的皮黃印記”。
20世紀60年代初,著名報人曹聚仁在香港的《循環日報》上開闢介紹上海歷史沿革的專欄,其中對朱雙雲的介紹,足以幫助我們認識即便在今天的梨園界恐怕也鮮為人知的“朱雙雲這一個人”。曹先生說,“此人在舞臺上不過做一個不重要的角色”,但他有四大“本領”:一、擅長籌資創辦戲院、組織劇團,“他邀角色有獨得之秘,好角色往往被他一網打盡”。二、他編排的戲總可以賣錢。三、他的派角尤有獨到之處,善於使人發揮他的“隱藝”。四、“他的戲劇廣告更能自成一家,有吸引力”。他不僅能創作,而且擅長經營。曹先生譽其為“戲劇事業家”,“實在有提出來投標介紹之必要”。
除了曹先生概括的四大“本領”,朱雙雲還有一大本領,或者說一項功業也有特別介紹之必要,那就是他對當時中國伶人生存狀態的關注。憑借他經營戲劇足跡涉及經濟社會和文化相對發展較快的上海、漢口、湖南和北平等地,與各地伶人有直接、深入的交往,對他們的生活有全面、切實的認知,終於得以成就《中國之優伶》。
而今,這一成果從80多年前發黃易碎的報紙上,將那些模糊難辨的殘篇遺作變成一本新書,得以重見天日,全賴滬上趙驥博士5年來孜孜矻矻,憑一己之力查尋、輯錄、校勘、注釋。其鍥而不舍、“甘把板凳坐得磨去一層”的精神令人欽佩。
《中國之優伶》為中國戲劇史和社會生活史研究提供了一組比較繫統的史料,並在梳理這些史料的基礎上提出了頗有價值的見解。
如今,經過輯錄、校勘、注釋,終出版《中國之優伶》的意義至少有三種。
一、珍貴的戲劇史文獻意義。作為“戲劇事業家”,朱雙雲在各地“與諸伶遊”,耳濡目染伶界演劇與日常起居之情狀,“又以探討劇聞為務”,“於梨園珍聞,尤盡得無遺”。《中國之優伶》保存了大量史料,例如從收入與開支角度真實地披露“優伶之家庭及其生活”;又如對伶人從坐科學藝,到出科成名之後生活狀況的詳細記載,對女伶尤為悲慘的境況及“女伶多墮落之原因”的述評;再如對伶人宗教信仰的深度揭示,尤其指出,即使是比戲曲界伶人受教育程度高的話劇界伶人,也十分迷信。凡此種種,都向世人展示了民國時期伶界社會不為人知的一面。而伶界商演競爭之激烈一節中關於“爭‘牌子’”“爭名譽”情狀的羅列,與電影《梅蘭芳》中這位未來“伶界大王”年輕時和老藝人“十三燕”一爭高下的戲份,實乃有一點相互發明之功效,但從文獻意義的角度看,虛構的文藝作品畢竟難以與紀實作品相比肩的。
本書的文獻意義還特別體現在朱雙雲對史料的分析整合能力,例如對伶人這一社會階層產生過程的總結,對上海遊藝場中新劇演出的重視,無不表明他確如趙驥先生所言,是一位出身“草根”階層的戲劇史學家。
二、戲劇史研究的當代觀照意義。他將戲曲與話劇視為一個整體進行考察的“大戲劇”觀及其對於戲劇的分類,對當下戲劇藝術領域的改革、轉型、發展,不無具有啟示意義;“優伶之通病的揭示”,對業內自律、摒除歪風陋習也不無兼具警示意義。
三、戲劇知識普及的認知意義。書中有關中國戲劇史的知識點俯拾皆是。例如何謂“下海”?今人多能道出一二。但朱雙雲在解釋這一伶界術語時寫道:票友轉為職業演員,之所以稱之為下海,是因為“優伶自知所業之苦,不啻置身苦海之中,而莫能自撥。不意彼安居岸上之人,竟有以身入海為快,紛紛自墮於海者”。這種不足為外人知曉的感受,唯朱雙雲那樣與伶界融為一體者,纔有可能獲悉。
趙驥先生花工夫為《中國之優伶》所做的大量注釋,不僅便於今人閱讀此書,也增加了本書的附加值,非常值得稱道。
今年恰逢朱雙雲先生誕辰130周年,文彙出版社推出《中國之優伶》,遵囑擬序,謹以此向這位迄今還沒得到足夠重視的先賢致以應有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