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戲曲史上隱而未彰的秘史
古代黑龍江地區一向被人認為是沒有任何文化積存的窮荒絕域,隻有少數考古學者和歷史學家認識到黑龍江地區在整個中華民族史上的真正價值和獨特地位,而包括戲曲在內的黑龍江地區文化的專題研究,至今尚沒有引起更多人的足夠重視,很多領域仍然是一片荒漠。
近些年來,考古發掘的新資料表明,距今近三萬年,中華民族遠古人類的一支,就勞動、生息、繁衍在黑龍江大地上。黑龍江流域和黃河流域、長江流域一樣,是中華民族古代文化的搖籃之一。
古代黑龍江地區是一個少數民族的聚居區,黑龍江水養育了肅慎——滿族繫統各族的早期文明,松花江畔生長出索離人和夫餘王國燦爛的文化,大興安嶺和小興安嶺的郁郁森林是鮮卑族和室韋族的肇始之地,呼倫貝爾一望無際的草原是東胡及蒙古人的故鄉。這些部落和民族,生活習俗不一,語言不同,甚至連面型、鼻型、發型都不一樣,在這片富饒的土地上,他們一代又一代,度過了以狩獵和漁獵為生的石器時代,並創造了自己的農業社會。特別是鮮卑族、女真族、蒙古族和滿族,這四個少數民族都是以黑龍江地區為發源地,先後建都稱帝,雄居一方或一統天下。黑龍江遠古人的後裔和黑龍江各族先民,作為中華民族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為締造祖國悠久的歷史和燦爛的文化,推動祖國歷史的前進,做出了重要的貢獻。
中國古典戲曲直接導源於歌舞和說唱藝術。古代黑龍江地區的各民族歌舞及說唱藝術,商周以降,史不絕書;而且,各民族以歌舞為其主要藝術活動形式的,以及因歌舞的發展而呈現戲劇形態的表演形式,具有濃郁的民族風格,亦不讓於關內地區始自漢唐的早期戲劇。可以說,黑龍江地區和中原地區戲曲藝術的發生時期,大體是走著相同的路徑的。唐屬渤海國的“海東文化”,是矗立在古代黑龍江大地上一座璀璨的文化峰巔,並與中原盛唐文化相輝映,名聞遐邇的“渤海樂舞”便包含其中。成熟或完備於宋金交替的戲曲藝術,即雜劇院本形式,在其發展進程中,由於金都上京會寧府(今黑龍江阿城)貴族們的喜愛,女真人的美學追求同漢族藝術發生互滲,從而在藝術實踐中引起戲劇形態的演變,黑龍江地區因此成為促其升華的催化之地,推動其突變式向戲劇新階段演進的臨界線和爆發點。因而,古代黑龍江地區的戲曲在中國戲曲史上,占據著一向被治戲曲史家們忽略的重要一章。本書以近年來黑龍江地區考古發掘的實證資料與有關史料相考辨,介紹了這方面的情況。
如果古代黑龍江地區的生產力發展能夠像渤海國時期和金源時期那樣一直向前走而不中輟,那麼,古代黑龍江地區的靺鞨族或女真族將按照本族的審美旨趣及藝術取向,在實踐中創造出屬於本族的戲劇藝術。這個條件在黑龍江地區是曾經具備了的,但是,後來由於他們本族的破滅或傾國南遷,黑龍江一地的文化藝術幾度衰落至荒蕪,向戲劇藝術發展的藝術路線也就很難按照原有的道路走下去。因而,清代以前黑龍江地區的戲劇藝術活動,一直沒有能夠在本土生長繁衍,形成長久的勢力。
入清和1861年清廷“馳禁”以後,流徙到黑龍江地區的“流人”和經商的山西陝西客商,給黑龍江帶來了昆曲和山陝梆子。隨著黑龍江地區土地逐漸被開發,移民的擁入,人口的增加,城鎮的興建、擴大,戲曲演出活動逐漸增多,戲曲藝人源源不斷流入黑龍江地區。尤其是1903年中東鐵路通車後,交通便利、富庶的黑龍江更吸引了大批關內藝人前來賣藝謀生。19世紀末20世紀初,京劇、梆子、評劇、拉場戲等幾個主要劇種,相繼流入,彙集於黑龍江地區,到20世紀20年代,黑龍江地區的戲曲舞臺已經是昌盛繁榮,蔚然大觀,令人嘆止。哈爾濱於此時躋身為全國戲曲活動的中心城市之一,成為戲劇的一個大碼頭,許多演員隻有到這裡一試身手,博取盛名,方能去外埠搭班演戲,否則便難以立足於戲曲界。除哈爾濱之外,海參崴(現為俄羅斯符拉迪沃斯托克)、佳木斯、齊齊哈爾等地,亦是戲曲藝人活動的重要區域,並很快成為各路名家、各個流派競爭、角逐的鏖戰之地,成為戲曲界矚目的新視點、新天地。
19世紀末至20世紀20年代,京劇、梆子和評劇這三大劇種的班社,絡繹不絕,往來頻繁,其代表人物均在黑龍江的舞臺登臺獻藝,把自己精湛的藝術表演獻給黑龍江觀眾,進而培養和提高了黑龍江觀眾對民族戲曲的深厚感情和藝術審美水平。他們的藝術和名字因此在黑龍江地區久久流傳。不僅如此,拉場戲從二人轉這門曲藝形式中獨立出來後,黑龍江的拉場戲藝人們經過勤奮的藝術實踐,創造了激越、樸厚、直簡的北派藝術風格。在北派藝術風格的旗幟下,聚集了一個龐大的藝術表演群體,這個表演群體創造了黑龍江地區拉場戲演出繁盛的時代。以金菊花(俗名杜之意)為代表的早期評劇藝術——蓮花落的拆出形式,進入黑龍江後不久,以成兆纔、月明珠(俗名任善峰)為代表的唐山落子又進入黑龍江取拆出形式而代之。繼而,以李金順為代表的奉天落子又以新的姿態登上黑龍江的戲曲舞臺,評劇的唐山落子階段遂告一段落。標志著河北梆子發展歷史階段的直隸老派、山陝派和直隸新派,其代表人物如侯俊山、崔德榮、趙佩雲、劉喜奎、魏聯升、王瑩仙等,都曾在黑龍江地區做過或長或短的演出,並與京劇展開了一場爭衡競演。京劇界的著名代表人物如周信芳、王鴻壽、高慶奎、李萬春、馬德成、白玉昆、唐韻笙、林樹森、明海山等一代名家,在黑龍江舞臺上留下了他們耀眼的身姿,有的甚至將自己生命中美好的年華和藝術上的黃金期奉獻給了黑龍江舞臺。著名的北京富連成科班的弟子們,秉承學門師訓,遠足塞外僻壤,在佳木斯、海參崴等地布戲揚名,把自己的藝術連同自己的生命一起獻給了黑龍江大地;他們還培養了黑龍江本地的代京劇伶人。
在中國戲曲的現代史上,五四新文化運動中的戲曲學人,對戲曲藝術多是持批判態度,並展開了一場戲劇改良運動;在塞外黑龍江地區,戲劇改良運動之風也強有力地吹動著黑龍江劇壇。戲曲藝術在改良運動的推動下,哈爾濱等地的京劇舞臺為適應新劇目和觀眾審美的要求,他們特地從戲劇改良的策源地上海學習新布景和砌末的制作,並購買照明裝置,聘請繪制景片的畫師,重新裝置舞臺,使舞臺的視覺形像大為改觀;大多具有改良氣質的舞臺演出劇目和在改良運動精神指引下的創作劇目爭輝鬥妍,如京劇的《香妃恨》《狸貓換太子》《宏碧緣》《諸葛亮招親》等劇目,成為一時之勝;而《狸貓換太子》《宏碧緣》等戲,則是新興於上海“海派”的連臺本戲,也進入黑龍江舞臺,為觀眾一展舞臺新姿。拉場戲、評劇在黑龍江舞臺燦然完備,它的初生、成長、壯大,均得力於黑龍江千千萬萬的觀眾。河北梆子的三大發展階段,也在黑龍江舞臺走過;它的衰落時期,也早在黑龍江舞臺顯露出來,進而延至關內。
自18世紀末安徽流人程煐創作了黑龍江地區也是全國範圍內的部戲曲文學劇本——《龍沙劍傳奇》以後,20世紀10年代末20年代初成兆纔又在黑龍江創作並首演了他的名劇《楊三姐告狀》等時裝戲,接著,《保龍山》《槍斃閻瑞生》《槍斃駝龍》《安重根擊斃伊籐博文》《愛國嬌》《馬振華哀史》等時裝評劇相繼在黑龍江劇壇問世,在觀眾中形成強大的號召力。黑龍江地區有了自己名重當世且不愧為國內戲曲界上乘之作的戲曲文學。
1931年九一八事變後,黑龍江地區淪陷為日本帝國主義的殖民地。在日本侵略者扶植下,清朝末代皇帝愛新覺羅·溥儀建立了傀儡政權——滿洲國。黑龍江地區在日偽14年的統治下,評劇基本消歇,京劇步履維艱,拉場戲沉浮生存;而殖民的、奴化的戲劇宣傳,充斥了黑龍江戲曲舞臺。盡管如此,黑龍江舞臺仍以向上的民族戲曲為主流,在一片陰霾的籠罩下,諸多民族戲曲頑強不屈地生存了下來。本書介紹了黑龍江地區這個黑暗而又屈辱的歷史時期和戲曲藝人的苦難歷程。
與戲曲的繁盛發展相適應,黑龍江地區戲曲諸劇種的舞臺美術之發展,亦由簡陋到精美。黑龍江的舞臺建築也由借用早期的廟會建築,發展到有了戲曲演出之用的固定場所,而且建造得日趨現代化和科學化。
另外,諸劇種的音樂和表演方面,因受黑龍江人審美觀念的支配,音韻、念白、表演等已發生地方化的鮮明趨勢,特別是年輕的劇種,表現得尤為突出,同時也初步形成了黑龍江一地以淒切強勁、直簡廣闊為特征的審美風格。
本書就上述黑龍江地區戲曲劇種、戲曲文學、戲曲表演和戲曲舞臺美術諸方面發展的情況,較全面地介紹給讀者,並且試圖通過對近代和現代黑龍江戲曲的發展狀況與本地區獨特的精神氣質、宗教信仰、生活風俗習尚等構成的文化心態等方面的相互作用,探索戲曲某些發展的規律,以為當今學界研究和總結戲曲之借鋻。
書中的論述基於筆者所持的一個基本觀點,即中國戲曲藝術的發展已經走到了一個全面總結的時代。無總結即無發展;而要發展就必須總結歷史,纔能批判現實,瞻望和奮鬥於未來。今天的戲曲藝術向何處去?這是與進入21世紀以來中國傳統文化受到現代文明的挑戰後如何重建自己的當代文化這一時代課題緊密相連的。因此,戲曲向何處去無疑已成為今日戲曲話語不可回避的現實問題。然而,對這個問題要在理論上做出令人信服的回答,首要的和前提性的工作是深通戲曲本身的發展歷史,並據此具有自己一定的史學識見,纔有說話的權利。本書便是針對戲曲向何處去這一時代命題而著述,其基本目的在於從中國戲曲發展史的總體把握上提供給人們一個歷史側面,一個地區的具體圖景。這不僅因為中國戲曲是由諸多區域的具體歷史所構成的,黑龍江地區戲曲的具體活動理所當然地成為其整體戲曲發展的一個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還因為黑龍江地區在宋金時期即中國戲曲藝術的形成時期具有的特殊歷史地位,以及在近、現代史上黑龍江地區作為國內北方戲曲活動的一個熱點集散區域之一,且該地區戲曲的演進之過程,都頗能典型表征那個歷史階段中國戲曲發展的一般狀況。不唯如此,黑龍江地區作為中國戲曲發展史上的一個重要且獨特的區域,在學術領域,亦當有一部通史性的戲曲專史,以豐富中國戲曲史之研究。還須指出的是,中國戲曲自清代“花雅之爭”以來,其主要特征是地方戲的勃興呈江河奔騰之勢,它的流布和演變,可謂汪洋恣肆,縱橫交錯。那麼,如若全面、繫統、詳盡地給予研究,隻有各地方戲曲史家對本地區的戲曲史進行個案研究,寫成專史,纔有可能。本書的著述便是這方面的一項工作成果。另外,從文化學的角度說,戲曲藝術作為文化學的一個重要分支,對文化學的研究具有格外重要的意義。黑龍江地區由於在中國文化史上所處的特殊地位,已越來越引起中外學者的濃厚興趣。可以這樣說,在中國戲曲史上,地處絕域的東北黑龍江地區的戲曲史,一旦被發掘出來並公之於世,相信它的地位和價值絕不遜於聲名顯赫的西北秦腔、華東徽調、華中漢調、西南川劇,並獨放光芒,與其爭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