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中國的書畫書籍實在是汗牛充棟,然而專門記錄雕塑的書籍,或許是我淺見寡聞,還沒有發現一本。原因可能是,雖然很早繪畫就與書法比肩,都被譽為尚的藝術,但是古往今來,中國人始終將雕塑等同於奇技淫巧,隻因彼為平面,此為立體,便不能在藝術上與繪畫並駕齊驅。因此對待雕塑作品便不像對待繪畫那般尊崇。而且很少有人記載其制作過程和技藝變遷。所以編寫中國美術史較為容易,但如若撰寫雕塑史隻能研究九經百家的言論,遍覽歷代正史野史,抄錄文獻,而且需要廣泛尋訪遺跡文物,纔能夠謀劃。難易相較,著實是天壤之別。此前無人嘗試,也是理所當然。許久以來,我都為這一領域缺少典籍而慨嘆,於是十多年來,漁獵群書,查閱石墨,搜集資料,未曾懈怠。一度想放棄,但隻恨機緣尚不成熟,不能如願,所幸明治美術界先驅、已故的岡倉覺三率先遊歷中國,他早已關注中國雕塑,千佛崖等各地照片。同一時期早崎天真長期逗留西安及北京,遍遊河南、山西等地,拍攝龍門、大同等石窟及分散於各處的遺跡文物,歸國後將影像資料贈予東京美術學校[1]。其見聞精華以華塔寺為首,帶回了包括碑銘拓本在內的很多可供盡情研究的東西。其後還有塚本靖、伊東忠太、關野貞三位博士及平子鐸嶺親赴大江南北,無不獨闢蹊徑,廣泛拍攝遺跡。三位博士的照片、拓本等已舉行展覽會公開展示,又在我的請求之下,允許我復印其中一部。遺憾平子鐸嶺歸國不久便去世,其親手抄錄的簿冊,與早崎天真等人所攝照片一並收藏在東京美術學校博物館,前往觀賞時倍感親切。加之岡田博士、內堀維文、鈴木直三郎、竹內金平、老田太文、八杉直、黃中慧等人帶回了道佛雕塑、金玉制品、磚瓦、墨本等,使得帝室博物館、東西兩大學及美術學校館藏品也逐漸增多,且都可觀賞拍攝,更有古時流傳至正倉院御物當中的無數珍品,以及入唐諸家請來的佛像,再加上先前抄錄彙集的史料,可以略知中國古代雕塑變遷,自覺著述機緣稍成。從此竭力謝絕塵緣,猶如孫生閉戶,兀坐蕭齋二年,閱覽書籍原文數千卷,考證編次,一再易稿。
聽說前清碩學羅叔言旅居京都,金石鋻藏頗豐,經內籐湖南博士及籐田劍峰介紹,兩度登門拜訪。我與羅振玉先生一見平生,隻言片語,仿佛故交。仰賴這份深厚情誼,我得以借閱兩千多種雕塑拓本。不僅使資料近乎倍增,更能夠與過去所看到的眾多拓本相互參照,補正著錄疏漏之處。又承蒙羅振玉先生指教,大有裨益,並且有了新的發現。譬如漢畫像石,尤為仰仗他的秘藏,還得到了很多未曾收錄的精妙拓本。此後遊歷京畿,又遍覽內籐湖南、松本兩位博士,桑名鐵城、小川為次郎及大谷光瑞伯、住友男爵、金胎寺等藏品,在關東悉數觀賞了關野貞博士、古河虎之助、原富太郎、大倉喜八郎、益田孝、益田英作、今村繁三、松本干一、黑田太久馬以及井上侯爵、島尾子爵等人的珍貴藏品。無錫處士廉君南湖也不辭遠道寄來敦煌磚佛拓本,增加了我的見聞。鼕去春來,又再度易稿,隻好夜以繼日三個月,終於交付排印。
上至太古,止於唐末五代。至於趙宋之後,雖有文獻,但大部分文物尚未獲得,隻能等待後繼賢纔。中國雕塑種類大致有佛教雕塑、道教雕塑、廟祠雕塑、陵墓儀衛、享堂碑闕、宮館苑池裝飾、鎮山鎮河雕像,以及各種玉石雕刻、銅鐵雕刻、木刻、陶塑、磚瓦。我將它們分門別類,斟酌記述。所錄記事約1200項,金石碑銘2600多種。後者當中,收錄拓本、照片及真品約1200種。還有很多未能輯錄。其中,為珍貴之處未必在於其作為雕塑基本史料的價值,作為宗教史料,對於後世學者同樣有可取之處。銘文之中的通假字均在其後逐一注記,別字極力遵從原刻,石文竭盡所能用橫線斷句。然而高齊之後,諸多異體字不厭其煩,以及文中再度出現的別字,大多都修改為正字。收錄文物附圖不過978張,而攝影照片達1300張,其中不乏不方便放在明面上的,成為雞肋。因像銘缺損,年月不可取用的拓本也不下五六百張。查證八九十位雕塑家的姓名籍貫,這一數量與歷代畫家相比雖為九牛一毛,但姑且算是撫慰作者泉下之靈。然而萬萬不敢妄稱此書窮盡了中國雕塑史資料。隻不過是舉其一隅而已。雖然缺漏很多,文獻搜集、文物探訪也不盡周全而且肯定有謬誤。譬如像銘之類,因為未能得到墨本,無法收錄文中,僅能提及名目,這在文中比比皆是,期待他日可以補訂。
然而本書作為中國雕塑史,多多少少能夠作為後學的參考,便足以讓筆者心滿意足。我將全部身心傾注此書二年多,兒女及一切家務全由妻子照顧,幸而一位畏友感懷我的良苦,施以援手,以及一位富商不吝資財幫助我搜集素材。待到審美書院印制東洋美術大觀中國雕塑部分,其解說部分還要等待我的研究結果,所以還需要一位錄寫人助我工作半年時間。書寫成後,我將呈供一本到亡父靈前,雖無赤虹化玉,但手撫霜鬢,心有慰藉。此書主要仰賴前面所說的眾多友人,非一人之功。此外,不論是探訪拓本文物,還是搜覽抄錄書籍,都得到了正木直彥、溝口禎次郎、齋籐謙、富永寬容、黑木欽堂、福井學圃、芹澤閑、大熊喜邦、吉田修夫、原田淑人、木村貞吉、中村不折、福田眉仙、野田升平、岡崎雪聲、窪田勘六、和田干男、水谷鐵也、中村作次郎、北浦大介、大野政虎、小森彥次郎等人的鼎力相助,東京印刷公司排印之際,所需重新修正的別字極多,仍然不厭其煩。對於為數不少的拙劣字形,依然竭力遂我心意。在此,表示衷心的感謝。
一九一五年歲次乙卯四月,於東京牛迂矢來町寓所“無記庵”南窗。時聞流鶯之婉轉,終了活字之校正,大村西崖記之。
羅振玉序
宣統甲寅(1914年)鼕,為予浮海之三年,有遠客叩門,持吾友籐田劍峰君介紹書以至者,曰大村西崖君。劍峰書言,西崖究心古美術有年矣,今將著中國雕塑史,欲見予齋所蓄古器物,及古刻墨本,以助其造述。乃與縱談吾國古雕刻事,則稱引群籍,若瀉瓶水。固已驚其見聞之博矣,爰出行篋所有者遍視之。君則汲汲於謁舍中,寫其影,錄其文。日力不足,焚膏繼之,至丙夜不止。寫錄不能盡者,又請以郵筒相往來。於是益嘆君用力之專且勤也。明年春,予返國展視先壟,因驅車魯衛,為訪古之遊。夏首返東寓,則已於案頭見君之成書,且附書責序於予。解韜繩讀之,書厚逾寸,密行細字,無慮數十萬言,征引至繁博。肇於太古,而下逮趙宋,敘述井井有條理,蓋言吾國雕塑之書,未有如此之詳且盡者也。予更何所言以益君哉?無已。姑就予平生訪古之所得者一二言之。
往予在京師,於洹水之殷墟,得古犀像雕刻殘器,為商代手雕之物,傳世之始,洹曲殷都,在武乙以前。知韓非所述,紂為像箸犀杯,其說未可信也。又於殷墟得雕玉磬,玉質至堅,而雕文雄古穆雅,如刻竹木然,以知古者雕玉之術,與後世之以沙攻洗者不同。近又於洹曲得蚌質所制之小璧,其刻鏤與玉制之蒲璧同,雖已斷碎,而形制可見。古者用貝玉以禮神,始知所謂貝者,殆以貝制禮器,非貨貝之貝矣。又光緒丁未(1907年)鼕,土偶初見於中州,廠肆估人,有攜一二至京師者,棄置廢物中,以為無用者也。予搜得之,謂可考見古明器及衣冠之制,命廠估專力求之。於是明器中之車馬屋舍井臼伎樂雞犬羊豕盤盂等,乃悉見於人間。且東至扶桑,西抵弱水以西諸國。然所見俑物,皆上起隋唐,關中偶見兩漢者,漢以前則無之。頃遊中州,始得三代土俑於山西。又見衛輝出土陶斝一、鸮尊二,及土偶之出漳濱曹瞞疑塚中者(此寶為後魏高齊諸貴人塚石刻可證非曹氏也)。於是古之明器,自三代兩漢六朝,以至唐宋,皆可考見,且知古犧像諸尊外,實有鸮尊,與法人得自西安及東邦住友氏所藏銅制者不殊,知鸮尊之制,遠在犧像以前。又三代古陶器,出於齊之臨淄,簠齋陳氏首得之,所蓄登量等有文字者,不下數千品。陳氏不言其出土之狀,頗疑一時所出,何遽如此之多。頃遊曲阜,見郭外廢壟中,積陶登斷片盈數畝,乃數年前耕地得之。知此為古代制陶之所,殆如後世所謂窯者。臨淄所出,蓋亦此類。此又先儒言禮器,及考古代陶埴者,所未知未詳者也。
此數者皆與君之書有所關繫,故書之卷首,以為壤流之助。至山川之寶,日出不窮,異日所見,或且十百倍於今日,君之造述,亦且未有已時,則今日驚君之書為詳且博者,異日所著,或又十百倍於此,未可知也。予將與宇內學者,引領以俟之矣。歲在乙卯(1915年)四月,仇亭老民羅振玉書於日本東山寓舍之赫連泉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