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撈沉船——天臺老手藝尋蹤》
謹以此書獻給老手藝人與關心老手藝的朋友和親人
尊崇手藝
老友舟寶先生自浙江天臺老家特意赴京,攜來山中竹筍和農家年糕,還帶上一本厚重的有關鄉村手藝探秘的書稿,讓我提提意見。他說,這本書稿整整做了九年。自然而然的,我成為它名副其實的首位讀者。此前我曾編輯過幾個鄉村文化雜志,讀過他寫的一些單篇文章,而今全面繫統地閱讀圖文並茂的書稿,我的心不由自主地震顫起來。
對舟寶先生全身心投入著述此書的實際行動,我的個感覺就是佩服敬仰,就像他一直尊崇民間手藝一樣。
我曾經寫過一篇散文《江南簑衣》,寄寓著一位脫離簑衣的清寒穿行到北方城市謀生的江南遊子心中無依的漂泊感。少年時的我穿著簑衣戴著箬帽潛行山野和煙雨中,富有典雅高古的詩意;而今我為了謀生,不得不與相依為命的簑衣闊別經年,廁身古都,行色匆匆,江南簑衣在夢幻一般文字中留下縹緲的印記。而舟寶先生的書稿,不但讓我看到久違的江南簑衣,還看到真正制作簑衣的鄉村手藝人,還原了一些棕櫚片串綴成江南農家雨具的真實流程。漸漸明晰的江南簑衣再度喚醒我塵封經年的記憶,領會到鄉間舊日的溫馨,激發出我心中淡淡的感傷。
我是一個以文字寫作謀生的手藝人,我的工作就像串制一領江南簑衣一樣。文字就是我心目中的江南簑衣,一直是我尊崇的圖騰。我對我的工作無時無刻不心生敬畏,而舟寶先生對所有的手藝人,對手藝制作的成品,對自己的勞動,同樣如此。
手藝人以手藝謀生,絕不掉以輕心、粗制濫造,自然是品質優異至上。簑衣箬帽,刀斧鋸鑿,鋤頭犁耙,屋宇灶臺,桌椅板凳,眠床被帳,衣衫鞋履,碗壇壺罐,都是讓舟寶先生凝視而沉思不已的。手藝在手,十指連心,每個器物,因為手藝勞作而充滿性情與靈機,貼近每個人的血脈、呼吸與內心。它們被祖祖輩輩留存了下來,維繫著一代代人的情感生活。手藝制作乃是安身立命之本,無時無刻不體現出人間真正的生趣!
對那些漸漸老去的鄉間手藝人,哪個人不心懷敬畏呢?他們之中,就有我們的父老鄉親。在這本書中,我讀出舟寶先生對鄉土手藝由衷的尊崇。在這本書裡,每一件手藝制品,都是神聖的,都是我們心中永遠的圖騰!
舟寶先生寫作這本書,不但是對民間手藝人的感恩,也是對滋養他的生命和手藝的一方水土的戴德。一直在鄉村生活的他受到手藝的熏陶,體會到手藝人生活的艱辛和真摯的情感,聆聽他們內心的故事和歌吟。為延續鄉村童年手藝的情感記憶,年逾古稀的鄉村教師舟寶先生,自退休之後不辭辛勞,跋山涉水,致力於鄉村手藝的田野調查,逐一跟蹤拍攝采訪手藝人,記錄其故事,浸淫其情感,重現其技藝,終於寫成這本真正屬於他的鄉土人文之書,這是水到渠成、自然而然的事。寫作就是手藝,而寫手藝的手藝,更是真正獨一無二的尊貴的手藝啊!
舟寶先生的家在天臺平橋鎮。在他的記憶中,當年周圍村莊的許多人都出去做手藝,有些村甚至成了手藝專業村。他如是分析,鄉村手藝人都是農民,學手藝可以養家糊口,就是為了謀生,擺脫清寒的命運。身處落後閉塞的鄉村,有智慧、見地和理想的農民不甘寂寞清寒消磨青春生命,為了使生活變得更加滋潤一些,出門學手藝成了別無選擇的選擇,就像現在青年人進城打工一樣。在“文革”時,鄉村手藝被當作“資本主義尾巴”連根切割,但手藝人依然苦學不輟,樂在其中,即使受批挨鬥也在所不惜。其實,農業學大寨總需要農具的,農具總需要手藝人制作的,手藝人也是支持農業啊。隻要農業在,做農具的手藝人就有用武之地,他們的權利是無法被剝奪的。
對每個手藝人來說,要非常熟練地掌握技能,得心應手,爐火純青,達到藝神合一的境界,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技藝高超的手藝人是值得大眾敬重的。手藝人殫精竭慮,打拼在社會生活的底層,飽受難以言說的清苦,但有對行業的尊崇之心,真誠、勤奮、踏實、認真、細致、堅忍,把手藝中的那種哲學智慧,運用揮灑得淋漓盡致。許多密不可傳的絕活秘辛,得一一細細地琢磨、領會、頓悟,花上數年、數十年乃至一生的光陰。
性靈手藝本融一體,方成圓滿完美境界。
舟寶先生知道並體會到,許多鄉間手藝人在工作中,一直貫穿著“執事敬”的準則,這也是他所欽敬的手藝精神、工匠精神吧。
手藝人就是工匠,他們本身的勞作就是匠人活兒。現在,許多手藝成了省市級的非物質文化遺產,手藝人也成了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傳承人。在書中,舟寶先生帶我們認識了許多手藝傳承人,他們是民間的工匠,無論是建屋、盤灶、做磚瓦的,還是搭水碓、構水車、拗竹排、做犁耙、箍木桶的,無論做篾簟、盤蒸籠、扼竹椅、串簑衣、編箬帽的,還是做陶土甑、摜磚瓦、打镴、敲銅、打鐵的,都是工匠,都是舟寶先生所說的老司、“老司頭”,手藝匠人冠以一“老”字,何等尊崇。天地君親師,被稱為老司頭的手藝師傅,總是讓人心生敬畏。
在杭州,我與老木匠陳於揚先生同住,他的木老司工齡已有50 年,是標準鄉村手藝人。他對我說,別看每一根竹木,都是天地精氣造化而成的,就像人一樣,有各自的稟賦靈性;即使是金銀銅鐵錫,也各有光澤、軟硬、粗細,輕重,就像各人的性格。手藝制作應該是順性的成就。在舟寶先生這本書裡我們看到,一匹待染的棉布,一卷待織的苎麻絲,一根待削的木料,一件待燒窯的土坯,都有天生的稟性,當它被制成藍印花布蚊帳,或搭成屋架和打成家具,或燒成壇罐器皿的時候,它們得到了尊崇,立即神采煥然了!手藝制作能化平常之材為神奇之物,實際上,是對造化自然的天理規則的一種尊崇!
舟寶先生所尊崇而弘揚的,就是一種真正而玄妙的工匠精神。但是在現代化科技和市場的衝擊下,這種精益求精、力求完美的工匠精神,卻在漸漸分崩離析和悄然消逝之中。
好幾次,我在鄉間小鎮的老街走過,聽到彈棉花的咚咚聲和打鐵的當當聲,急驟忽又舒緩,輕柔而有力度,就像一首動人的音樂,深深沉迷,流連忘返。木匠舉起錘子敲打鑿子,揮著斧頭削著木料,身心尤其投入沉潛,他與打鐵和彈棉花的人一樣,整個身心都深蘊於敲擊聲裡。我覺得他們就像音樂家,棉花弓就成了吉他,鐵錘就成了鼓槌,生活勞作本身的悠揚而優雅,乃是潛移默化的藝術境界,予人予己以無尚的安詳幸福與快樂。但是,沒走出幾十米,那些手藝人、那些工匠的敲擊聲,卻被電腦芯片發出的乒乒乓乓的遊戲聲淹沒了。
現代機械電子科技把手藝的命徹底地革掉了。繁華的城市裡,再也找不到舟寶先生書中的那些手藝人,也見不到真正的匠人活兒。燈紅酒綠的喧囂街衢,早已剝奪了手藝人應有的生存空間。而廣袤的鄉村,因為城鎮化建設的突飛猛進,年輕人紛紛進入城市,真正種田的人寥寥無幾,村莊早已成了空巢。留守其中的“386199 部隊”,再也無力扛起犁耙,穿起簑衣,戴起竹笠,佩著柴刀,上山下田了。手藝人沒了去處,或改弦易轍,或垂垂老暮。絕活兒手藝成了真正的“絕活兒”,雖然被列入非物質文化遺產,但是真正能傳承給後人的又有庶幾?
我在京城生活了許多年,想找個真正手工做的木桌凳,總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即使找到,也大多是用螺絲擰的,而不是榫卯結合的。沒搬動幾次,螺絲掉了,木桌凳也散架了,找不到匹配的螺絲,隻好忍痛棄用了。竹椅子更難找,見到的都是塑料椅,一坐上去啪的一聲碎成了數片。木桶更是沒有,除非到潘家園去,可那些都是收藏品,價格不菲。大家用的是塑料盆,不出幾個月也就裂了,隨手一扔,造成多大的白色污染!我想如果手工做的,取材於自然生長的竹木,用壞了修一下再用,它們不是一次性垃圾產品,甚至用上好幾代,都成了“陳(沉)舟寶”了!
於是舟寶先生取了一個筆名——打撈沉船,開始用圖文方式打撈手藝中的“陳舟寶”。聽他說正在寫這本書,我就向他介紹CCTV
的紀錄片《留住手藝》,同時還推薦日本學者鹽野米松的同名書籍——一本薄薄的巴掌那麼大的小冊子。在鹽野米松寫的書中,做畚箕的人全日本找不出幾個。聽說在臺灣做簑衣的手藝人不出6 位。在家鄉天臺山區,會做畚箕竹籃的農民不計其數,但做竹簟板籮竹椅的手藝人找不出一兩個。不過,在舟寶先生老家的下秧田村,就有一個在寧波串簑衣的老者,他做的簑衣每件能賣上上千塊錢。除了裝點茶室酒吧外,據說是一些城市青年裝酷,穿著簑衣開著摩托車在路上飛奔,像蝙蝠俠一樣,沒想到簑衣竟這麼的時尚!
鹽野米松花了30 年的時間,足跡遍及日本本土和中國等多個國家,尋找手藝人進行采訪,並記錄其工藝流程,堪稱日本的人中,但他采訪過的許多手藝人,早已辭世多年。舟寶先生初做這本書,並不知道鹽野米松何許人也,但他與鹽野米松一樣,有一個共識,一個同感,當代鄉土手藝人越來越少,幾同鳳毛麟角,如果不及時記錄采訪,手藝就沒了,就永遠地消失了。他寫這本書,做的是搶救的工作,不但是搶救工藝,更多的是搶救鄉土的記憶。或許有人說他大痴,但他樂意,自己出錢出力,花時間,花精力,拍攝采訪,寫作修改,編輯成書,聯繫出版,延綿9 年,何其不易。
我覺得,當舟寶先生捧著散發著油墨香的樣書時,他肯定會感到輕松瀟灑,臉上漾滿微笑,有著一種別樣的成就感。我說他是一個積極自覺的鄉土文化工作者,他做這本書沒有什麼功利目的,他的期望就是把曾經輝煌的鄉土工藝留存下來,不但留給人一種情感上的記憶,並且通過圖像文字把工藝制作過程要點細致而有條理地一一清晰地記錄下來,人們可以此為教材,進行手工藝的再制作,手藝至少不至於失傳。中國古書中曾出現的一些絕美的手藝器物,如公輸班的木鳶,本是早的載重飛機,諸葛孔明的木牛流馬,本是早的自動車輛,因為制作手藝技術失傳了,那些成品毀了之後,再也不能復原,人們隻能在縹緲的文字和傳說中回味想像了,說起來,也是一種莫大的遺憾。
而目前的遺憾,無非是中國大陸百姓不論士農工商,都沉浸在高速增長的GDP 上,程度地牟取經濟利益,甚至達到喪心病狂的地步。人們對鄉土工藝、民間遺存甚少關注,搶救力度微乎甚微,有些甚至加速其破壞毀滅的進程。在某些方面來說,大陸對民間手藝的重視程度,遠遠遜於臺灣與日本。即使是小小的玩具,日本和臺灣都有許多專門的博物館;在杭州西湖邊上的連橫博物館,我看到了臺灣原住民造船蓋房和竹草編織手藝繫統而全面的展示;臺灣的《漢聲》雜志社也做了大量民間手藝的挖掘搶救工作,通過它的促成,浙江溫州藍夾纈手藝得以重生。回想當年,日本人曾挖空心思竊取安徽涇縣的宣紙手藝,回國制作出品質俱佳的宣紙,世界宣紙產銷量第二。再看看泱泱中國大陸吧,竟沒有一家國立的專門的民間手藝博物館。即使一些民間手藝列入世界性、國家性的“非遺”,除了幾個自覺的專家學者浸淫其中,自得其樂外,許多都已經被邊緣化了。有幾個行政管理部門領導能將這老手藝說出個清清楚楚的一二三四來,搶救與重視又從何說起?悲夫!
鄉間手藝和民間文化遺存逐漸會失傳,終的結果就像漢墓中出土的陶俑和玉器,成為被後人任意曲解的僵硬了的標本,它們再也不是鮮活的富有靈性精神的生命。
舟寶先生努力在做的工作,恰恰挽留住鄉村手藝的神秘活力與玄妙之光。
聊以欣慰慶幸的是,家鄉天臺山是著名的旅遊勝地,一些與佛道密切相關的手藝,如金漆木雕、干漆夾苎佛像制作、佛像彩繪,還有制作精良的鼓亭臺閣等,雖然幾經塵封,但大都已煥發璀璨光華,它們或列入的非物質文化遺產,或產生深遠的國際性影響。民間手藝依然在延續,在衍生。天臺山三教鼎盛,宗教與宗族文化並存,隨著鄉村旅遊業的興起,岑寂多年的民間手藝漸漸找到了契合點和生長點,融入了素,充滿新的活力。
舟寶先生老家平橋鎮的張思村,為浙江省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和國家首批歷史文化村落保護利用重點村,是住建部、文化部、財政部所列的全國第二批傳統村落之一。這裡經常開展各種民俗文化和民間手藝的展示活動,組織附近鄉村的手藝人為遊客進行手工表演,供人拍攝欣賞。簑衣、箬帽、草鞋、苎布等手工制品,引起了人們的高度關注和收藏興趣。但許多與農耕密切相關的手藝,如水車、水碓、犁耙、風車之類的制作,還是躺在書中,沒有真正地站出來、走出來。它們該原本原樣地呈現在博物館裡,更要血肉豐滿、精神充沛地生活在鄉村中,映入百姓的眼簾。
我忽然想,舟寶先生這本書的出版,是一個良好的開端和契機。如有識之士在天臺山建立一個國內首家鄉村手藝博物館,拍攝一部專題的鄉村手藝紀錄片,予以全面展示出來,既弘揚傳統工藝和鄉土文化,又為重點旅遊區增光添色,那是多有意義的好事啊!
這是舟寶先生和我的的心願。這個心願的達成,是需要廣結善緣和良緣的。多年來,舟寶先生在不停地等候與守望,自覺地爭取和把握這種善緣和良緣。這本書的出版,當屬首創,拋磚引玉,功莫大焉。
舟寶先生將繼續以無限尊崇的心態,關注手藝,采錄手藝,留住手藝,留住更多鄉土文化的記憶。
尊崇手藝,實際上也是尊崇自己。
胡明剛
2015 年,清明前夕,於北京通州大運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