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張繼紅
壬寅之春,原晉兄和劉桂芳終於下決心,要將他們夫妻收藏多年的針箍子整理出版,這令我很是高興。一個敞亮明媚的下午,原晉夫婦邀我到府上,觀賞這些針箍子。200 餘件藏品按類擺開,圖案有人物、有動物、有花草,林林總總,花樣翻新,炫目動心。看完了,原晉兄說,書名定了,就叫《針藏》,命我為新書作序。這使我深感惶恐,對文物收藏,我是不折不扣的外行,但是,原晉兄之命不能不從。
劉桂芳,朋友們習慣叫她小劉,我也難改這個稱呼。我知道,嚴格說來,這個成規模、多品種的收藏,是小劉自己堅持了近 20 年的成果,包含了她的心血和認知。平日雙休的時候,一幫友朋,不分大小,無論高低,三三兩兩聚到原晉兄在南宮的博古齋,品茶,侃大山,其樂無窮。這時,小劉不免就將新收回的“針箍子”擺上桌面,供大家把玩品鋻,以助談興。我去得少,卻也見過一些珍品。最醒目的,是一件魚形針箍子,豐滿結實,漆光泛出深紅色,亮而不艷,雖然是民間創造,卻有十足的富貴氣像。眾人看了,也都稱賞不已。每當此時,小劉倒是沒什麼,隻是淺淺地一笑,原晉兄最是開心,好像這全都是他自己收回來似的。
開頭說了許多,還沒有說到什麼是針箍子。顧名思義,箍子,就是固定物品的物件;針箍子,當然就是用來裝針的,俗稱針線包。那麼,有人不禁要問,針頭線腦的東西,還要專門做一個套子裝起來?裝起來也就罷了,還要打扮收拾得多彩絢麗,究竟是為了什麼?還有,這些針箍子是在哪裡生產的?
這些疑問,也是我在博古齋初見針箍子時的想法。於是,我不免探過身子,詢問一番。原晉兄也不客氣,一口氣道來,講他們收羅這些小物件的經歷。
起初,針箍子出現在太原南宮的地攤上,小劉眼好,一眼看到這件有趣味的物件,愛不釋手,價錢也不貴,就收藏起來。那時候是 2005 年。不久,又看到一件,也好,越看越心愛。即詢問攤主,此物何來?一問不要緊,也不遠,就在太原北 100 千米的定襄縣。定襄以前是常去的,在智村,有一個舊貨集市,方圓幾十裡人們都來聚集。那時的眼光,不在針箍子上,當然就視而不見。事情就是這麼怪,原晉兄和小劉專程去了,就有收獲,一下收回好幾個中意的。這麼一來,小劉就天天想著針箍子,還特意做了筆記,這一件什麼時候收來的,有什麼特點,花了幾塊錢,諸如此類,格外上心。我想,收集文物一定要上癮,有癮纔能與物結緣。這針箍子原來是女子們的用品,小劉更多了幾分敏感和愛好。緣分就是這麼來的。以後,兩人一到智村集市上,那裡的人就主動招呼,“又有針箍子了,過來看看”。
時間久了,小劉就納悶,這些針線箍子產自哪裡?一打聽,就在與定襄相鄰的忻縣。忻縣,就是現在的忻府區,忻州市政府所在地。說來也是我們原平之南的鄰縣,所以我對忻縣並不陌生。這裡,九原崗高臥於南,滹沱河纏繞於北,物華天寶,人傑地靈遺山,清有傅山,雙峰並峙,名震全國。清朝至民國三百多年間,忻縣到口外經商的人絡繹不絕,不比崞縣人少。商人多了,人們的生活就好一些。所以,乾隆《忻州志》載:“邇來由儉入奢,直趨狡居,服裝尚奢華,靡禮節,多務炫耀。”
話說回來,所謂針線活,在舊時,就是家居女子們的看家本領,誰家的女子做不了針線活,那是要被街坊笑話的。當地人還講,這裡的婦女出門,要將針線隨身帶上,手裡拿著不方便,就別在胸口的位置。如此這般,做家務的大姑娘、小媳婦們,穿著光鮮的衣裳,出門要帶針線,總不能隻是別幾根針,掛幾縷花花綠綠的線吧,不怕別人笑話!於是,不知什麼時候,心竅大開的人,就想到做一個針箍子別上,實用又好看。
針箍子怎樣做?據小劉講,也不難。其先要作胎,這是針箍子的骨架。胎有紙、布、木頭、皮之類,凡是可做到結實、裡面能插針的材料均可。胎做好了,要畫圖,然後上漆。就這三部曲而已。然而,看了小劉收到的針箍子,一個是一個的樣子,一個是一個的顏色,又覺得做好不易。其難處在發揮奇思異想,先要下足構圖的功夫。仔細想來,構圖創意的人,大概不全是做針箍子的師傅,或者開始就是做針線活的那個女子。她看別人佩了老虎,心想,我就要戴一條魚。女子將她的想法告訴師傅,師傅就發揮想像力,在底胎上三筆兩筆畫出來一條魚,然後再上漆。這一次的魚,一定和下一次的魚不能一樣,不然,要樣子的女子不會高興。做久了,做工的師傅心頭有了許許多多的構圖,就像剪紙的老婆婆,她心裡藏著多少新奇的圖案,誰也不知道。看來,針箍子的圖案創意,是定制的女子和做工的師傅雙方完成的。於是,就出現葫蘆、花卉、觀音、兒童、鵲鳥、老虎、蟬、蝙蝠等,無窮無盡,各不相同。當然,這些圖案不隻是為了好看,還有美好的寓意。就以魚而言,那條橫著的大魚,是遊動著的魚,像征“年年有餘”;那個豎起來,三條魚連貫著的,當然是寓意“鯉魚跳龍門”;還有一條比目魚,這是愛情之魚,或者是新婚女子從娘家帶來的。仔細看,比目魚身上的鱗,像極了葡萄,抑或寓意了多子多福的意思。此外,還有雙頭魚、猴子騎魚、老人騎魚之類,也許要的是天趣,不一定非有什麼精確的含義。針箍子的畫工也許不是畫家,卻肯定見過畫炕圍的,炕圍上面花鳥魚蟲,應有盡有,照著畫一個,一揮而就,筆道拙拙的,文人看了民俗意味很強。其實民間的畫匠,就是要俗,俗到大俗大雅了,就是好東西。
畫好,顏色也要好。詢之,方知道畫好的針箍子要覆蓋桐油。我專門查了一下,桐油有生有熟。熟桐油無毒,呈黃、紅,或黃紅兼色。可以斷定,這些針箍子上刷的漆都是熟桐油,顏色則是根據畫面或喜好調配的。那一件大魚,顏色深,幾近於咖啡色,顯得深沉大氣。
記得原晉兄有一件上好的漆器,與這些針箍子一樣的色調,底部寫著清代乾隆年號。如此推斷,忻縣的針箍子,或許要有 300 年的歷史了。有趣的是,這樣的漆盤,在原平等地見過,風格近似,是用來端食品的,而針箍子卻是忻縣一地所獨有,它們是晉北漆器藝術流派的一個特別支脈。在這些獨有的針箍子上,我們或許看出忻縣婦女們特殊的秉性,她們喜愛美好的物件,即使是小小的針線包,也要精心裝飾一番,在互相誇示之時獲取內心的滿足,這恰巧驗證了乾隆《忻州志》裡“多務炫耀”的記載。在道學家們把持的舊社會,這種“炫耀”當然不是什麼好事,然而,女子們的這些物件經過長久的使用,從她出嫁熬到奶奶級別,幾十年間,攜帶在身上,這針箍子漸漸成為老朋友一般,用到油光發亮,當然不忍離棄;在她們的後人,看著就是傳家寶,使後人聯想到年關將近,慈母連夜趕制新衣,想到夏日的樹蔭下,女子們邊做衣服邊嘮嗑的場景。看著這些針箍子,時間短的經過幾十年,長的歷經數百年,個別的裡面還插著原來主人用過的針線,其中一定蘊含著無數的甘甜與辛苦,故事多多。這時,聯想到先前看過的《中國民俗文物概論》,我想,這些當地人稱為針箍子的針線包,正是傳之已久的民俗文物,是地道的民間工藝美術產品,符合生產的地域性、制作的集體性、內容的娛教性等特征,還應該加上歷史的延續性、審美的固化性,它們是百姓日常生活的藝術,是他們欣賞水準的直接呈現,因而有著很高的研究價值,而不止於把玩和娛樂。小劉和原晉兄,能孜孜不倦地、一件一件地收回這些歷經劫難而含有歷史溫度的好東西,其行可佩,其情可感。尤其看到那個比目魚,就會想到其中綿綿的情義,這不是原、劉兩位多年相濡以沫、志趣相投的見證嗎?
現在,一部看似儉樸、其實厚重的圖書就要面世了。我深知,原晉兄是做書的高手,在我們這個行當裡,那是頗著佳譽的。書的內容和設計,自然是一流的,不用我多言,謹以這篇小文表達對小劉和原晉兄合編《針藏》的衷心祝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