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參觀過維也納藝術史博物館那間瑰麗的勃魯蓋爾廳，或布魯塞爾博物館的“至聖所”一間專門獻給勃魯蓋爾的房間的人，多半會說：“我愛勃魯蓋爾，他實在天真絕頂！”這位佛蘭德斯畫家大概不會把這當作冒犯之辭，因為他對人性的本質了如指掌，深知其弱點，他大約會聳聳肩，嘴角的微笑略帶嘲諷，隨它去了。他筆下的雪中獵人攜犬跋涉回家，他的通天塔高聳入雲，在他的農夫婚禮上人們舉座大嚼，唯有新娘滿足微笑……這些都是人們耳熟能詳的畫面，被不厭其煩地復制著，在商品和廣告中隨處可見。

然而，倘若把勃魯蓋爾看作一個天真、原始的畫家，或不過是一個民俗藝術家，那就大錯特錯了。事實上，勃魯蓋爾堪稱一個對他身處時代極為敏感的詮釋者、一個將嶄新的觀念引入藝術領域的創新者（隻要想想他極富革命性的風景），以及，一個擯棄了道德偏見，對人類心智進行清醒觀察的專注的分析者。

16世紀中期，勃魯蓋爾幾乎在安特衛普和布魯塞爾度過了短暫的一生，其間隻進行過一次重要而有些反常的意大利之旅。他在那次旅行結束後，作出一個顛覆性的決定：當時，整個歐洲的藝術家都在尊崇以意大利為榜樣的樣式主義，而他，將走向反面。顯然，意大利所見並沒有給他帶來任何靈感，他親眼見到了拉斐爾和米開朗基羅的真跡，置身於許多意大利藝術家視為基石的古代遺跡間，卻興味索然。相反，大自然和日常生活給了他源源不斷的靈感。他來自佛蘭德斯霧氣迷蒙的低地平原，那裡有著微妙變化的色彩。他愛白雪皚皚的山峰；他愛往返意大利時經過的雄偉的阿爾卑斯山脈；在那不勒斯，他為山谷裡閃耀的南方光芒而著魔。在屬於他的自然中，他描繪簡單的農夫和漁夫，他們從早忙到晚，賺取每日的面包；同時他們夢想著富足之地，夢想著一個有著喫不完的蛋糕和燕麥的世界；男男女女按照四季節奏生活，犁地放牛，他們的世界觀深深扎根於世代相傳的智慧中。勃魯蓋爾的藝術為一種深入現世的現實主義鋪墊了道路，他親身體驗現實，而非僅僅遠觀。勃魯蓋爾藉此延續了約阿希姆帕蒂尼爾、希羅尼穆斯博斯等藝術家創造的尼德蘭傳統，因為，他同樣對人類命運並無不切實際的幻想。但與前輩迥異的是，勃魯蓋爾始終扎根於此時此地，立足於佛蘭德斯的土地，拒絕去幻想什麼地獄焰火或欲壑難填的怪物。哪怕描繪宗教或神話場景，他也從不使用傳統的圖像形式，轉而尋找主題人性化的一面，以及潛藏其中的更深信息。因此，他的《伊拉洛斯墜落的風景》並非是對傳統修辭學的實踐。他更關注讓世界和自然按自身的節奏運行，而不受或大或小的人事影響。

在《通往耶穌受難的隊伍》中，人們為了一睹行刑的恐怖場面，擁擠著往骷髏地而去，小小的耶穌形像倒在十字架下，很難一眼從簇擁的人群中被辨別出來；在《保羅的皈依》中，該事件是從陡坡上隊伍末端的騎馬者的視角望去的，仿佛是個意外的災禍。

正因為勃魯蓋爾以徹底的自由和誠實來處理主題，他的畫纔擁有了非凡的直接性和真實感，讓印像、情緒和情境得以交流。當然，我們必須將他的手區別於之後數不勝數的平庸或拙劣的模仿者。在他的真跡前，是畫面的品質、筆觸的堅決以及他對自然的熱愛，令我們能在那迷人而顯然“簡單”的畫面之下，識別出一個勇敢、智慧、高度創新的藝術家的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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