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訪談：“關於繪畫”

畫圖畫
張永和

畫畫兒
我從小畫畫兒。喜歡，但畫不好。其實，凡是動手的事兒，特別是使用工具，我都非常喫力。聽父親說，在我很小的時候，他把我的畫兒拿給畫家朋友張仃看了。張仃一看便說：這孩子這麼小就匠氣了。我當時應該是五六歲吧，據父親講是我上學前的事。在我成長過程中，對繪畫的熱情從未削弱，盡管似乎越畫越差。在 1975 年到 1977 年之間， 我跟表姐葉亮的同學胡清華學習油畫，這是一種我完全無法駕馭的媒介：我的眼和手拒絕合作；趁我與色彩狼狽奮戰之際，顏料在畫面上失控地堆積起來。我對繪畫的感覺被自己和泥式的油畫習作徹底瓦解了。我面臨著一個不可逾越的障礙組合：我匠氣且缺乏技巧，不會藝術地調度和處理任何畫素，隻能盡量努力去笨拙又平均地記錄我看到的世界。由於寫實技巧的缺失，我始終與現實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制圖
1977年我考上南京工學院（今東南大學）學習建築學，也要學畫素描、水彩和水粉， 但我的繪畫技巧沒有明顯改善。同時又面臨著新的挑戰：制圖。我第一次注意到制圖與畫畫兒的差異：制圖需運用各種工具，如丁字尺、三角板、圓規、鴨嘴筆等，在紙上準確地留下痕跡。圖，不是畫。技術操作性強的制圖，其困難程度對於我似乎比畫畫兒更甚。然而，制圖背後理性的思維方式適合我。制圖，理所當然地匠氣。隨著我對建築興趣的不斷增進，我意識到制圖是建圖、造圖，或圖上建造，建造畫中空間。我從1980年代中期開始，越來越少地畫畫兒；到1990年代初，完全放棄徒手畫，直接用器械制作建築設計圖。同時，我對匠氣的藝術家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從意大利文藝復興早期到歐洲超現實主義的畫家，特別是勒內·馬格利特（Rene Magritte），以及法國理想主義時期建築師勒克（Jean-Jacques Lequeu）等。我逐漸體會到匠氣是一種嚴謹的力量，而自己還遠不夠匠氣，進而有意識地努力把匠氣推向極致。慢慢地，我的圖獲得了一種質量， 是因其獃板而產生的一種陌生感，它幫助我想像另一種生活場景，一種與現實亦近亦遠的生活場景。

想像
那會兒，我掌握了大部分傳統的制圖工具。制圖成為我記錄有關這個與現實略有偏差的世界想像的方式。這個世界既嶄新又古老，既冷酷又溫馨，有一點點像電影《銀翼殺手》（Blade Runner，1982）和《妙想天開》（Brazil，1985）裡的、比現實更破敗也更肮髒的未來。這 種想像是模糊的，需要比畫畫兒更精確的視覺工具去捕捉。作為建築師，我必須清楚這個世界的尺寸、質感和光線。在1993年回國實踐之前，我的圖在一定程度上都在有意識或下意識地尋找這個想像中的世界。我或以某些概念設計競賽為題或自己出題來推進尋找的工作；盡管建築的類型經常變換，而反反復復描述的是同一個內容：居住，即生活場景。這也是我當時對建築的定義：建築設計居住。在《單身公寓》《日期變更線客棧》《線性城市》等設計圖紙中，我好像短暫地進入了這個世界，體驗到一種我以前不熟悉的理性的詩意。我幾乎相信一旦找到了它，我會真正明白如何設計建築。我在南京工學院的同學王群（現名王駿陽）曾對我說：你多幸運，你畫不好。當我看到一些有點兒異樣但對我來說又格外真實的空間在自己的圖紙上出現，我禁不住有同意他的衝動。

透視
對畫中空間的認識促使我對透視畫法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但不是數學透視法。在意大利文藝復興早期，由於可用數學方式求得的透視法這一絕對真理還沒有出現，每張畫中的透視或畫中空間是根據需要塑造的，從而是動態的，充滿了想像力。數學透視最終謀殺了自由透視。在中國，遲到的科學使畫中空間的豐富性得以生存至近代，平行透視，散點透視，以及平遠、高遠、深遠等空間概念得以發展。我注意到數學透視中缺乏時間相度， 無法表達人在空間中的運動，曾試用局部數學透視的組合或多點透視來克服這一缺陷。

圖與圖
典型的建築圖中用不同的投形（傳統稱投影），如平面、立面、剖面，來分別描述建築的各個相度。但這些圖通常分別出現，之間缺乏有機的關聯。受巴黎美術學院（Beaux-Arts）繪圖傳統中所謂分析圖（analytique）啟發，我嘗試將平、立、剖面依據某種邏輯組織在一起，進而添加立體的軸測和 / 或透視圖，即設計圖與圖之間的對應關繫，發掘建築圖作為研究工具的潛力。同時，反復的圖圖關繫搭建練習使我的圖紙的表達力也有所擴充，但這類圖對於不熟悉建築的人來說也變得有些晦澀。

光與影
制圖時，我經常使用在南京工學院時掌握的古典渲染技法，因為光感和陰影有助於塑造空間、體積、材料、質感，是寫實的有效工具。有時，我也會運用平塗陰影與線圖結合， 構成更多的是抽像性的分析圖，而不是描述性的效果圖。我感興趣於古典和現代在圖面上的矛盾統一。

標記
可惜，我沒能夠繼續制圖的狀態和對那個想像世界的探索。也許因為我不知道如何縮短我的想像世界和我的現實世界之間的距離。多年來，在日常的建築設計過程中，我不畫畫兒不制圖，隻是在身邊隨便一張抓到的紙上匆忙地做些簡單的標記。我用這些標記把一些想法記下來，用它們與同事們交流。如果說，制圖時拿鉛筆在紙板上刻出一條溝， 是一個物質性的操作過程，那麼，這種用圓珠筆畫出的線浮在信紙上，是抽像的。它使我離我的世界—想像的和現實的，越來越遠。

畫畫兒與制圖
這些年，我偶爾與我的想像世界相遇在繪本小說裡。很多繪本處於想像與現實之間，它現實地構造空間，同時又對現實進行創造性的修改；它既是圖又是畫。法國的繪本常常出自建築師之手。繪本提醒我畫畫兒和制圖可以統一起來。它更提醒我繪畫與制圖過程的愉悅和我想像中的世界。我還要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