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克家具經典著作價值的再發現
——寫在《中國花梨家具圖考》重譯本出版之際
(朱良志)
明式家具是中國傳統家具的典範,具有很高的藝術價值,凝聚著中國人獨特的生活態度、審美感受和文化情懷。長期以來人們對它缺少研究,甚至關注也不是很多。隻是到了 1944年艾克先生出版的《中國花梨家具圖考》,纔引起學界和收藏界的較多注意。 1971年收藏家安思遠先生出版了《中國家具》,這本書也是以明式黃花梨家具為主要研究對像的;再就是上世紀 80年代王世襄先生接連出版的《明式家具珍賞》《明式家具研究》。從此,以明式家具為核心的中國家具研究進入一個輝煌時期,及至而今,它已然成為中國藝術研究的又一熱門領域。
艾克這本《中國花梨家具圖考》具有篳路藍縷之功,是明式家具研究當之無愧的經典。艾克與上世紀上半葉研究中國雕塑、建築、園林等的瑞典喜龍仁( Osvald Sirén,1879—1966)教授相似,他們是早期研究中國藝術的卓越西方學者。他們都有一定的宗教情愫,並受過西方藝術史的繫統訓練,是真正喜歡藝術並懂得藝術機微的人。喜龍仁在灰塵中發現了中國藝術無比瑰麗的世界。與喜龍仁一樣,艾克開始來中國也是研究建築的,曾出版過《泉州的雙塔》(哈佛大學, 1935),後來由磚石結構轉而研究木建築結構,進而擴展到家具領域。於家具一門,他開始是收藏,後來在極有情懷的中國學者楊耀先生( 1902—1978)等的幫助下,將家具一件一件拆開,做精確測量,繪制成圖紙,琢磨它的榫卯結構,端詳它的線條內蘊,再還原到具體的生活場景,他在這過程中體驗到令人沉醉的生命境界,進而沉迷其中幾十年,一直到他離開這個世界。
艾克的這本書 1944年是以英文形式在北京以珂羅版出版的,印得很少。王世襄先生的明代家具研究深受此書影響,很多中文讀者是通過王先生的書了解艾克此書內容的。於是將此書翻譯成中文,便成為行內有責任感的學者心中難以釋懷的事。這本書中文翻譯出版凝聚了幾代學人的心血。楊耀先生 1963年就請薛吟女士翻譯此書,後來的動亂年月中,身在牛棚,他仍精心保存譯稿和艾克書中所涉明式家具的測繪圖紙,這批圖紙被陳增弼先生稱為“在中國家具研究史上第一次以科學的視圖原理繪制的第一批圖”。陳增弼先生( 1933—2008)是明式家具領域的頂級專家,他是艾克此書譯稿出版的組織者和推動者,沒有他的努力,這本書不可能那麼順利出版。 1991年 11月,在北京舉行“首屆明式家具研究國際學術研討會”,並紀念明式家具學科奠基者艾克教授逝世 20周年,這成為中國家具研究史上令人難忘的盛事。正如周默先生所說:這本書的“翻譯與出版凝聚了許多前輩學者如楊耀及當今學者薛吟(譯者)、曾佑和、陳增弼教授大量的心血與辛勤勞動,在明式家具的研究方面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功績”。
好書要更好地利用,更精準地把握。艾克此書的專業性強,牽涉大量的材料和家具專業術語,由於當時的條件和種種限制,譯本出現一些明顯值得商榷的問題。此書文字精簡,內容深邃,有突出的凝聚性特征,普通讀者要分享其中的內容殊為不易。職此之故,周默先生很早就和我談起他想重譯此書,並增加相關術語通釋和導讀內容等,讓這本書真正變成愛好家具者的案頭書。我知道他是勝任此一工作的最合適人選。
這不僅因為他的英文好,他更是當代中國家具研究的實力派學者。他的《木鋻》《木典》《紫檀》《黃花黎》等書早已享譽海內外,擁有廣泛讀者。 10多年來他又轉入家具文獻、家具史的研究,完成了《雍正家具十三年》(120萬字)、《乾隆家具六十年》(近 800萬字)的整理寫作。近年來他受聘為北京大學美學與美育研究中心研究員,正在主持多卷本《中國古代家具藝術史》的撰寫,這是教育BU文科重點研究基地的重大項目。他在承擔如此眾多研究任務的同時,數年來一直在推敲重譯艾克這部經典著作,為此他真是竭盡心力。
現在讀者讀到的此書,既是重譯,又可以說是一部導讀性作品。為了理解艾克書中的分析和涉及的家具實例,後附有周默先生重新整理的《家具名稱及件號目錄》以及他所撰寫的《外文中國古代家具專業名詞列表》等,還有內涵豐富的《中國古代家具部分專業名詞簡釋》,這些內容是他在長期的研究和實地考察中形成的,具有很高的學術價值。他還撰寫出《不知近水花先發 ——關於艾克及其〈中國花梨家具圖考〉研究的幾個問題》的長篇導讀文字(請見附錄),概括出艾克此書的學術貢獻,是真正的行家之論,對把握艾克這部偉大作品很有幫助。
我覺得周默先生的重譯和導讀,是推動中國家具研究向專業化方向發展的重要成果。就像青銅器等學科的研究一樣,發掘、釋讀、歸納分類,乃至術語的確立,凝聚成一些基本的學術共識,這是一種冷門學科專業化的必經路徑。家具研究更是如此,木制的易損,匠作的隨意,地域的分散,以及與人生活密不可分所帶來的趣味差異等等,使得家具研究愈發具有難度,愈發需要專業性的理論支撐。材料的辨析,真偽的鋻定,時代風格的確立,類型的劃分,家具組成因素的分析等等,就像庖丁解牛,需要細密而富有力量感的學術引領。艾克教授就是如此,他將一件件家具解體,看它的結構,看它的力學原理,斟酌器型的由來和歷史沿革,樸實的話語中,藏著真知灼見。楊耀先生也是如此,他幾乎是以生命來保護著他所繫念的家具圖片、測量尺寸的文獻,他知道這對於家具研究的專業化非常重要。周默先生同樣有這樣的情懷,他在做著家具研究前輩所做的同樣的工作 ——一代一代人的努力,眼看著中國家具研究漸漸向著科學化方向推進,關心這門學科的人真是倍覺欣然。
據我了解,周默先生是在組織編纂《中國古代家具藝術史》的過程中,重新發現艾克此書價值的。除了科學化之外,他知道家具的專業化研究還有一個更為重要的向度,就是家具的藝術和審美研究。科學與藝術,是專業化的兩翼。就像我們面對一件明代黃花梨的上品家具,它不光是一種實用性用具,更是一件藝術品。藝術的眼光,美學的審視,是不可缺少的。周默先生之所以重視艾克教授的研究,在很大程度上是他發現,艾克先生在家具器型研究之外,在藝術和審美方面有卓越見解。
魯迅先生與艾克(當時漢語名艾鍔風)是朋友,他在給朋友的信中,說艾克“是研究美學的”(1926年 11月 22慶信)。美學,在艾克的思想中占有重要位置。他是一位懂藝術的美學家,具有一雙藝術的慧眼。在那混亂年月中,在罕有人重視家具藝術價值時,他能發現家具獨特的美感。他看出了數百年前的蘇州工匠對木性的重視,對線條把握的不凡眼光,對立體比例的斟酌,對簡潔風格的追求,對色彩的沉迷,他看出了實用性和審美性相兼容,是明代江南木作取得輝煌成就的基礎。
人們都知道明式家具的質樸,他卻在質樸外看出了靈動。他說:“展現了中國設計師的含蓄,將個人審美和傳統觀念融合,既避免了過於簡樸帶來的單調乏味,也防止了滑入巴洛克式( baroque)雕琢華麗、繁瑣的險境。”這真是內行之語。他撫弄一件自己收藏的明代黃花梨三足圓香幾,發出了由衷的感嘆:“通過圓面渾成一體,已簡化至隻剩結構所必需的最少成分。細長的腿足拉長成 S形曲線,並在最下端形成粗壯有力的馬蹄足,與托泥用榫頭接合。連續不斷的彎腿曲線和 S形曲線,加上壸門牙子,使其造型充滿節奏與力量之美。這件靈巧自由、雅致純淨且形似荷花的作品在中國可謂盡善盡美,就連代表西方完美極致的龐貝銅座也不能與之媲美。”這樣的論述與那種隻見木作不見藝術或者不懂家具的誇誇其談鋻賞相比,簡直不可同日而語。
他為明代黃花梨家具的線條美而著迷,認為其中隱含了一種“曲線規則”(the curvilinear principle),並發現中國家具自六朝以來曲線演化的規律。瓷器怕方 ,木器怕圓。與直線相比,木作中的曲線難做,但卻是給一件家具帶來特別內蘊的關鍵。他以獨到的眼光注意到一種名為“壸門”的曲線造型形式,他認為這是明式家具曲線美的卓越體現。在明式家具中,壸門式輪廓、壸門式券口牙子和壸門牙條、壸門式擋板等多用,優美的弧線,在端方穩重中拉出美麗如彩虹的樣態,壸門為冷峻的器物融進柔性的力量,將靈動帶進了直線統治的世界裡。在我看來,壸門於中國家具的美學價值還可深入研究。壸門的線條就如繪畫中的卷雲皴,在靜止中帶來飄動。像案臺、椅子等器物中的壸門式券口牙子,如同園林中的便面,框出一個活潑的世界。壸門還增加了明式家具的深邃感,如我們看一件條案,兩端有壸門狀券口式擋板,自其一端低目平視,如同打開一扇扇門窗,風雲排闥而來。
這曲線的絲滑感,還帶來了性靈的繾綣。放在幽靜的空間裡,安寧而肅穆,純淨而邃深。它不僅是給人看的,供你用的,還讓你有肌膚與之摩挲的衝動。在艾克先生的這本書中,我讀出了一種特別的“戀木情結”——他對
木性的重視,給我留下深刻印像。木作連接著滋育它的大地,連接著浮蕩其中的氣場,連接著一個活潑的生命世界。艾克先生對花梨家具青眼有加,可能就與此有關。他注意到宋趙汝適《諸蕃志》中“樹老僕湮沒於土而腐,以熟脫者為上”的話,他說:“這段文字使我們相信,可能是有意將木材置於泥土,使它通過天然潮化從而經歷穩定材性、變化材色的醇化過程。這也許是多數古舊花梨家具具有令人愉悅的香味和濃郁的深色的緣由。”南宋趙希鵠《洞天清祿集》在談古鐘鼎彝器鋻賞時,也談到類似的感受:“古銅器入土年久,受土氣深,以之養花,花色鮮明如枝頭,開速而謝遲。或謝,則就瓶結實。若水秀,傳世古則否。陶器入土千年亦然。”這一說法流傳很廣,成了後代養花、做盆景之人奉行的基本原則。不得土氣的器皿,種樹不活,花亦不香。得土氣越多,花更妍,色更香,花期更長,果實也更豐碩。這是物性,物性中也昭示出人性。花要開在自然的土壤中,人要活在大化流衍的氣息裡。
趙希鵠等重視的是“土氣”,艾克看重的是“木性”。這都本於中國家具所追求的自然古雅的美感理想。《周禮·考工記》說:“天有時,地有氣,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後可以為良。材美工巧,然而不良,則不時,不得地氣也。”天時、地氣、材美、工巧,四方面因素融合到理想狀態,就能做出一件好東西來。很多黃花梨家具精品,可謂得天人之寵愛,膺有此四者。花梨木不軟不硬,油性大,容易產生包漿。歲月的包漿,大自然之手撫慰的包漿,人喜歡它,肌膚摩挲它產生的包漿。滄桑,給它一種澄靜;風塵,賜予它一席安寧;半透明包漿的光澤,詮釋著中國人“光而不耀”“明道若昧”的生命智慧。艾克先生談到黃花梨家具的“黃”時說:“花梨家具所用之木材,無論色之深淺,總被冠以‘黃’字,這是描述所有花梨真品顏色的通用詞。金光由裡及表的色調,如同金箔反射,奇妙、明麗的光輝布滿溫潤如玉的表面。”這幽夜之逸光,真是令人沉醉的光芒。
中國人有喜歡黯淡、不好張皇的趣味,如苔痕歷歷,曲徑通幽,窗內窺明,微花弄影,過分的敞快、光亮,會產生炫惑的感覺,為人所不取。這在明式家具中有出神入化的體現。日本學者谷崎潤一郎( 1886—1965)在《陰翳禮贊》中說:“中國有‘手澤’一語,日本有‘習臭’一語,長年累月,人手觸摸,將一處磨亮了,體脂沁人,出現光澤。換句話說,就是手垢無疑……我們所喜好的‘雅致’裡含有幾分不潔以及有礙健康的因子,這是無可否認的。西方人將污垢連根撥除,相反,東方人對此卻加以保存,並原樣美化之。說一句不服輸的話,我們喜好那些帶有人的污垢、油煙、風沙雨塵的東西,甚至挖空心思愛其色彩和光澤。而且一旦居於這樣的建築和其物質中,便會奇妙地感到心平氣和,精神安然。”這明道若昧的黯淡,是人的安心之所。艾克先生也是這樣看明式家具的:“其裝飾含蓄,不矯揉造作,
更彰顯中國家具形式之活力與適用的本質。真性純潔,剛柔相濟,光潔無瑕,即是中國家具主要的審美趣向。”這是明式家具的不易之論。
艾克先生多次談到明式家具的“高貴典雅”和“尊嚴”。他說:“在休閑之處,家具的安排比較自由隨意,但其設計與裝飾仍十分嚴謹,有著飽滿流暢的線條及恰到好處的比例,這便是典型的中國工匠的第二天性。即使在深深的內室,木材、結構、尊嚴永遠是第一位的,而舒適則隻能居其次。”艾克看出了明式家具中對自然的歸復,而不是剝奪。看到的是一種平等的覺慧,而不是霸凌式的宣示。高貴和尊嚴,來自於對生命平等的理解,對眾生
的愛戀,對材質的惜護,對自我融入其中的悅適。高貴,不是身份,而是來自對世界的體貼。高貴,更來自對家的呵護,對生生秩序的維護,一種綿延,一種融入,一種與有榮焉的圓滿。看明式家具,如同讀著一本中國文明的大書,訴說著人對生命的無聲眷戀,心中起一種親切,生命中生一份光華。無論是你的,或者不是你的,無論是過去的,還是現在的,它都是與你相關的,它說的是你心中的故事。
周默先生在本書的導讀中說:“艾克的研究方法毋庸置疑是一個正確的、可行的途徑,但依然隻是一個引子,一個側面。如果我們能將考古方法更多地引入家具研究中,以歷代出土文物為依據,結合文獻及岩畫、壁畫、同時代的繪畫進行綜合研究,也許能夠勾勒出中國古代家具發展史清晰的脈絡與圖像。”我覺得他說的是對的,對他未來的研究充滿著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