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開卷

章身世鉤沉，張家舊事

第二章少歷風浪，稱帝與復闢之間

第三章勘破政局亂像，解甲從商

第四章一妻三妾，歡樂與糾葛並存

第五章翩翩四公子，齊名海上聞

第六章師從餘叔岩，紅毹夢圓

第七章三購《平復帖》，終償所願

第八章滬上涉險，感受炎涼世態

第九章為保書畫，避走長安

第十章變賣豪宅，輾轉買進《遊春圖》

第十一章痴心付收藏

第十二章舊家煩惱，剪不斷理還亂的財產糾紛

第十三章好景難留，承澤園中往事

第十四章再見《伯遠帖》，物是人已非

第十五章捐獻八大寶，至情至性真愛國

第十六章一出《馬思遠》，斷送中州老詞人

第十七章報知遇之恩，再捐《百花圖》

第十八章幾經磨難，終歸平淡

第十九章過眼煙雲，收藏趣事

第二十章以詩詞相伴的人生

終篇聰明正直即為神

變賣豪宅，輾轉買進《遊春圖》

1945年，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關東軍撤退，偽宮也是一片混亂。溥儀把從北京宮中盜出的書畫珍寶，捆載而去，為了減輕負擔，不惜把原有的木盒和所有的花綾包袱皮一概去掉，塞入木箱之中，其他均無法裝運走。溥儀逃出長春偽宮，一行人數還是不少，有舊時臣僚，偽宮侍衛，還有皇親國戚，當然是日用浩繁，隻能以廉的價格出售書畫以換取一群人的生活消費。再就是從長春小白樓散出的書畫，也是甚為可觀。

1946年，散失在東北的書畫文物逐漸出現在市場，國民黨接收大員、文物鋻藏家、外國古董商及北京、長春、瀋陽、天津等城古玩文物店商人，紛紛登場，為獵取文物而進行角逐。

在這個角逐場上，張伯駒匆匆而至。但他不是要搶購某件國寶，而是找到剛從重慶東歸的故宮博物院院長馬衡，提出兩項建議：
一，所有賞溥傑單內的文物，不論真贗統由故宮博物院價購收回；二，選精品經過審查論價收回。經張伯駒考訂，佚目一千一百九十八件中，除贗品及不甚重要者外，有歷史藝術價值的精品約有四五百件。按當時的價格，不需要過巨經費可大部分收回。

“你這一建議的結果如何？”筆者曾這樣問他。

“南京政府對此漠不關心，而故宮博物院院長馬衡亦隻是委蛇進退，猶豫不決，遂使許多名跡大多落入琉璃廠古董商之手。”張伯駒似乎不太願意再回憶往事，隻是簡單地說了這兩句就又沉默了。

“往事不堪回首，有些事都寫在《春遊瑣談》那部稿子裡……”他拿了印泥盒，又到另一個房間去了。

早打開偽宮佚失書畫買賣大門的是北京玉池山房主人馬霽川（一作馬濟川），他去東北收購早，其次則是論文齋主人靳伯聲。提到這兩個人，張伯駒說：“兩人皆精干有魄力，而馬尤狡滑。”其後就是由琉璃廠發展起來的“八公司”。對北京的古玩行業來說，如同發現新大陸，興奮不已。於是東北貨成了熱門，大走紅運。凡是國外公私收藏的《佚目》書畫，除了當時接收大員鄭洞國和少數國民黨要員在長春有限收購的一部分外，餘則多由玉池山房、論文齋及琉璃廠八公司經手。

馬霽川次從東北就帶回二十多件，送故宮博物院。故宮博物院約請張伯駒、張大千、鄧以蟄、於省吾、徐悲鴻、啟功等審定。對這二十多件書畫，張伯駒都有具體的審定意見：

 明文徵明書《盧鴻草堂十志》冊，真；宋拓歐陽詢《化度寺碑》舊拓，不精；明文震孟書《唐人詩意》冊，不精；宋拓《蘭亭》並宋人摹《蕭翼賺蘭亭圖》畫，不佳；明人《秋山蕭寺》卷，不精；清劉統勛書蘇詩卷，平常之品；五代胡瓌《番馬圖》卷，絹本，不真；宋人《斲琴圖》卷，絹本，真；唐人書《金粟山大藏出曜論》卷，藏經紙本，宋人筆；明人《山堂文會》卷，紙本，不精；明文徵明《新燕篇詩意》卷，紙本，不真；明李東陽自書各體詩卷，絹本，真，不精；明仇英仿趙伯駒《桃源圖》卷，絹本，不真；宋緙絲米芾書卷，米書本，偽；宋高宗書馬和之畫《詩經·閔小子之什》卷，絹本，真，首段盛懋昭《老子授經圖》卷，紙本，不真；明瀋周《山水》卷，紙本，不真；清王原祁《富春山圖》卷，紙本，淺絳，真；明祝允明書《離騷首篇》卷，不真（見高士奇《秘錄》）。以上審定者多偽跡及平常之品。另有唐陳閎《八功圖》卷，錢選《觀鵝圖》卷，紙本；錢選《楊妃上馬圖》卷，絹本，則送滬出售。而《八功圖》與《楊妃上馬圖》並已流出國外。蓋馬霽川之意，以偽跡及平常之品售於故宮博物院，得回本金而有餘；真精之跡則售與上海，以取重利，甚至勾結滬商展轉出國，手段殊為狡獪。

由於馬衡的“委蛇進退”，沒有接受張伯駒的建議收購偽宮散出來的精品，而今天收進這樣一批魚目混珠的東西，叫人該作如何感想呢？

後來，故宮博物院開理事會，討論收購事宜，會上決定共收五卷，為宋高宗書馬和之畫《閔予小子之什》卷、宋人《斲琴圖》卷、盛懋昭《老子授經圖》卷、李東陽自書各體詩卷、文徵明書《盧鴻草堂十志》冊。其他雖有幾件精品，無法再收了。馬衡認為買馬霽川的那批東西，時間已過去一個多月，款子還未付清，日占本息，有點對不起馬霽川。對此，張伯駒感慨地說：“誠所謂‘君子可欺以其方’矣。”討論到範仲淹《道服贊》卷，理事胡適、陳垣等以價錢昂貴而拒收，決定退回。此時正是急景殘年，張伯駒鬻物舉債把《道服贊》卷收了下來，他說：“胡適、陳垣等，對於此道實無知耳。”

使張伯駒振奮的是收得展子虔《遊春圖》。

展子虔是北齊至隋之間（約550—600）的一位大畫家，擅長山水人物，《宣和畫譜》稱他：“寫江山遠近之勢尤工，故咫尺有千裡趣。”在上海博物館書畫國寶展時，筆者始見該圖真跡。《遊春圖》絹本，青綠著色，用妥善的經營，豐富的色調，畫出了春光明媚的湖山景色。畫卷初展，近處露出依山傍水的一條斜徑，兩人騎馬，一前一後地跑來。路隨山轉，卻被石坡遮住，直到有婦人倚立竹籬門首，纔又寬展。這裡一人騎馬，手勒韁繩，正要轉彎，畫家捕捉了他驀地回頭的神態。更遠一些，有一個騎馬人，臂挾彈弓，緩緩而行，朝前面一座朱欄木橋走來，後面跟隨著兩童子。這畫起首一段，那些欣欣向榮的樹和絡繹不絕的人物與生動的氣氛，被這條山路連貫到了一起。飛瀉的流泉從橋後山澗中流出，澗左是整齊的山村，澗右環抱著寺廟。抬頭仰望，則是青山疊疊，白雲冉冉。

卷的中部是廣闊的平波。一條木船，船中坐著三個女子，一人舉手遙指，她們仿佛在談論湖光山色之美。船尾的男子，蕩著木櫓，不是擺渡，而是遊覽。瀲灩的水勢，斜著向左上角拓展，愈遠愈淡，直至與遙天沓然相接。

宋徽宗趙佶將此畫題為展子虔的《遊春圖》，遂成定論，自宣明清，流傳有緒。證以敦煌石室，六朝壁畫山水，與此卷畫法相同。隻不過是以卷絹與牆壁，用筆傅色有粗細之分。張丑謂此畫有“十美”：“足稱十美具焉：
隋賢，一也；畫山水，二也；小人物，三也；大刷色，四也；內府法絹，五也；名士題詠，六也；宋裝褙如新，七也；宣和秘府收，八也；勝國‘皇姊圖書’，九也；我太祖命文臣題記，十也。”因此他說“天下畫卷”。張丑的“十美”雖有古董家習氣，但亦可見對此畫的珍視。

展子虔《遊春圖》原不見《佚目》記載，屬目外之物，竟為馬霽川所收。馬氏於何收處得此卷，不得而知。張伯駒得知馬霽川收有此圖，立即前往探詢。馬霽川要價八百兩黃金。對這樣珍貴的書畫，張伯駒以為不宜私人收藏，應歸故宮博物院。他找到於省吾去故宮博物院，說：“故宮博物院應該將此卷買下。還要院方致函古玩商會，告知此卷不準出境，然後纔好談價錢。”

馬衡說：“故宮博物院經費困難，難以周轉。”

張伯駒說：“院方經費困難，伯駒願代為周轉。”

但馬衡仍然不答應將此卷買下，也不願致函古玩商會。

沒有辦法。張伯駒自己去找馬霽川，向他講了此卷流傳的歷史及其重要價值，並警告：“此卷不能出境，以免流傳國外。”

馬霽川不一定聽張伯駒的，但八公司還是有人心存顧慮的，不敢讓此卷出口，就委派墨寶齋馬寶山出面洽商，以黃金二百兩談定。

此時張伯駒巨跡，手頭拮據，隻好忍痛將弓弦胡同原購李蓮英的一處占地十三畝的房院出售，湊足二百二十兩黃金。原議二百兩黃金，馬借口金子成色不對，又加了二十兩，以此付畫款。過了一個月，南京政府張群到了北京，亦對《遊春圖》有興趣，認為故宮博物院應該收購，即使四五百兩黃金也所不計。張伯駒有些賭氣，初建議故宮收購不成，自己纔買下的，現在他不願再相讓了。

據馬寶山《書畫碑帖見聞錄》載： 《遊春圖》乃穆磻忱自長春購得，初與玉池山房馬霽川、文珍齋馮湛如三人伙買，購價甚廉。由於穆曾在長春買過範仲淹手書《道服贊》卷，經李卓卿介紹賣給靳伯聲，李未要介紹費，穆為報答李卓卿介紹出售《道服贊》之情，遂對李說：“我買得《遊春圖》卷，這件國寶能得厚利，算你一伙吧！”李為人忠厚，不願自得厚利，他與郝葆初、魏麗生、馮湛如有約，要伙買“東北貨”，於是又把郝、魏拉入伙內。《遊春圖》為馬霽川、李卓卿等七人共有。

張伯駒和馬寶山是至交，他得知《遊春圖》的下落後，很想購買到手，苦於與馬霽川不能接談，乃同邱振生托馬寶山成全此事，並說《遊春圖》是國家至寶，我們無論如何不能叫它流出國外。馬寶山非常欽佩張伯駒的愛國熱情，便慨允全力助其成功。馬寶山與馬霽川是同行，又是古玩商會理事，但從未有買貨及經濟來往，要馬寶山親自去找馬霽川交涉，多半會踫釘子。想來想去，隻有找馬寶山至友李卓卿商議。經他與馬霽川等反復商談，後以二百兩黃金之價議妥，言定現金交易，款畫互換。

張伯駒手頭一時無此巨資，尚需各處籌集。就在這時，老友蘇鳳山同張大千到馬寶山家。張大千說：“張群要買《遊春圖》，托馬寶山來談。他願出港條二百兩。”那時香港的黃金受歡迎，條件確比張伯駒優越。但馬寶山答復說：“已與張伯駒先生說定，不能失信。”又等了些日子，張伯駒賣了弓弦胡同一所宅子。這所宅子原是李蓮英的，占地十五畝，以二賣給北平輔仁大學。雖說賣了一所房子，但錢還是不夠，隻有向潘素求援。潘素起初也是不同意，但看到張伯駒愛畫心切，纔出售自己的部分首飾，湊足二百兩黃金。

款已備齊，商定在馬寶山家辦理互換手續。由李卓卿約來鋻定金色的專家黃某，以石試之，張伯駒所付黃金隻六成多，計合足金一百三十兩，不足之數，張伯駒允後續補足，由李卓卿親手將《遊春圖》交給了張伯駒。後催索欠款多次，陸續補至一百七十兩，仍欠三十兩，由於種種原因，即無限期地拖延了下去。張伯駒購到《遊春圖》後就從弓弦胡同搬出，移居承澤園。為了紀念購得《遊春圖》，張伯駒隨將承澤園改為展春園，並自號為春遊主人。

馬寶山收購“東北貨”是冒著風險的，向銀號高利借貸，按規矩，三個月內不能本利歸還，必遭封門拍賣的惡果。他輾轉於長春、瀋陽與北京之間，先後經手名貴書畫三十多件，除了展子虔《遊春圖》，還有唐杜牧書《贈張好好詩》、晉顧愷之《洛神賦朱德潤《秀野軒圖》等。

若干年後，1957年張伯駒落難，發配到吉林。一次自吉林返京，馬寶山到他家去看望，他問馬寶山：“展子虔卷欠款怎麼辦？”

馬寶山說：“這幾年變化很大，馬霽川等都完了，你也完了，我也完了，咱們都完了，還談什麼欠款的事！”兩人大笑一場。

張伯駒是個講面子的人，說：“你替我辦這事，費了不少心血，我給你寫幅字，潘素畫山水一張，略表謝意吧。”

張伯駒書贈馬寶山嵌字聯：“寶劍隻宜仇烈士，山珍合應供饕夫。”（1979年）張伯駒書贈馬寶山的聯語為：“寶劍隻宜酬烈士；山珍合應供饕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