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安之時與《不安之書》
雖然佩索阿幼年曾隨父母客居南非，但 17 歲回到裡斯本之後，他幾乎再也沒有離開過這座城市。大部分時間，他在一家商社擔任文秘工作，晚上閱讀寫作，日常活動半徑不過周邊幾個社區，但其心態和我們今天因為疫情被迫囿於街巷裡閭是大為不同的。他的代表作《不安之書》，就是在這二十多年間陸陸續續寫就。《不安之書》在佩索阿生前並未結集出版，是經後人聯綴而成。近一個世紀以來，佩索阿新的佚稿、散篇不斷被發現，手稿研究也不斷有新的成果，因此《不安之書》的版本至今仍在持續“生長”中。
《不安之書》早由著名作家韓少功於 20 世紀 90 年代譯成中文，當時書名為《惶然錄》，後來又有過陳實選譯本和劉勇軍譯本，以及其他零星散譯作品，其中一些譯本參考了美國譯者理查德·澤尼斯（Richard Zenith，1956— ）的英語譯本。這次從葡萄牙語譯出，我們選擇著名佩索阿學者熱羅尼莫·皮薩羅（Jerónimo Pizarro，1977— ）編訂的 2014 年版《不安之書》作為底本。它與澤尼斯版的區別在於，後者打亂了原書各片段的創作時間，按主題重新組裝成篇，而前者力圖還原《不安之書》的階段性特征、文本的非統一性、內在作化以及開放的修辭世界。此外，《不安之書》是一部橫跨二十年創作時間的作品，集中體現了佩索阿文學創作中“未完成”與“進行時”的特點，皮薩羅教授添加的許多腳注，既是對作品創作細節的補充，也進一步表明了這些特點。因此，我們除了全本翻譯，也將葡語底本中的長篇導讀和所有編訂者腳注譯成中文，以便讀者從全新的角度了解為何《不安之書》是葡萄牙語散文的之作。
佩索阿是語言大師，在標點符號、用詞、句法、修辭上都有匠心獨運的表達。例如《不安之書》早期的一些片段，想像瑰麗，語
言具有高度的流動性，甚至把斷句和劃分意像的任務拋給了讀者。晚期文本則更像是一個辦公室小職員的日常漫談，但背後依然以語言的微妙展現精微的哲思。本書的翻譯亦隨著原文風格的變化而變化，沒有刻意追求統一。
對很多中國讀者來說，佩索阿和《不安之書》幾乎就是葡萄牙文學的代名詞。感謝雅眾和曹雪峰老師的信任，委托我們從葡萄牙
語把這部重要作品全本翻譯、介紹給國內讀者。感謝皮薩羅教授的慷慨幫助和其他師長、親友的鼓勵。我們的工作從疫情前開始，疫情蔓延期間在葡萄牙科英布拉完成初稿，後分別在澳門、科英布拉完成全書定稿。這兩年全球裹足，東西漸遠，內外共卷。在這個不安的時代，可以專注於《不安之書》的譯事，也算是一種移情和幸運吧。文學的光榮屬於佩索阿，翻譯的不足則應由譯者承擔。疏漏、錯譯之處，請讀者、方家指正。

1．【1913年 ？月】
我的靈魂是一支隱藏的樂隊；不知道什麼樂器在演奏，發出粗礪的音響，弦樂器和豎琴，定音鼓和大小鼓，都在我體內。我隻知道我就是交響曲。

所有的努力都是一樁罪行，因為所有的舉動都是一個死去的夢。

你的雙手是被幽禁的鴿子。你的雙唇是啞默的斑鳩（我的眼睛看見它在咕咕私語）。
你的每一個動作都是飛鳥。你俯身時是燕子，注視我時是神鷲，沉醉於高貴的冷漠時是蒼鷹。隻有翅膀的撲稜聲，像 ◊ 的聲音，一灣小小的湖泊，我在那裡看見你。
你是一切擁有翅膀的生靈，一切 ◊

雨，雨，雨……
雨連綿不斷地下，呻吟著，◊
我的身體使靈魂因寒冷而顫抖……這不是空間裡的寒冷，而是我即空間的寒冷……

一切愉悅都是惡習，因為追求愉悅是所有人活著時都要做的事情，而肮髒的惡習就是去做所有人都做的事。

2．【1913年 ？月】
我不會去夢想擁有你。那樣做有何用？無異於把我的夢翻譯給粗俗之人聽。擁有身體是平庸的。夢想著擁有一具身體也許更糟。幻想自己平庸——盡管這很難實現——卻是至高的恐怖。

既然我們想要不育，那就讓我們也保持貞節，因為一邊憎惡自然界已被孕育的事物，一邊無恥地保留我們憎惡的東西中那些讓我們快樂的部分，沒有什麼比這更卑賤了。局部的高貴是不存在的。
讓我們像死去的雙唇一般貞潔，純淨有如被渴望的身體，甘願成為這所有的一切，就像新入修道院的狂熱修女……

願我們的愛是一場禱告……請在我看著你時為我施塗油禮，我要用每一個夢見你的瞬間做成一串玫瑰念珠，我的倦怠將變成天主經，我的哀傷將化為聖母頌……
讓我們永遠這樣，像彩繪玻璃上的一個男人，面對著另一塊彩繪玻璃上的一個女人……在我們之間，暗影的腳步冰冷回響，人性徐徐走過……祈禱的私語，◊ 的秘密，在我們之中穿行……有時空氣中彌漫著香火的 ◊。另一些時候，一個雕塑般的身影在這裡或那裡灑水禱告……而我們永遠是這兩塊彩繪玻璃，陽光拍打時色彩斑斕，夜幕降臨時線條晦暗……多少個世紀都不會觸踫我們玻璃般的沉寂……窗外會有許多文明匆匆而過，叛亂爆發，狂歡如旋渦翻轉，溫馴的良民在日常中奔波……而我們，我不真實的愛人啊，我們會永葆這無用的姿態，虛假的存在，還有 ◊，直到有一天，在帝國數個世紀的末日，教堂終於倒塌，一切都將結束……
可是我們並不知道這些，我們仍會是永恆的彩繪玻璃，不知以何種方式，在怎樣的空間，持續多長時間，我們就像祈禱書，經文是一位無名藝術家純真的繪畫，他早已在一座哥特式墳塚下長眠，那裡有兩個天使，雙手合十，將死亡的意念冰封於大理石之中。

3．【1913年 ？月】不育頌歌
如果有一天，我要在塵世的女子中找一個為妻，請為我這樣禱告——無論如何，願她不育。但是，若你要為我祈禱，也可祝我永遠得不到這位假想的妻子。
隻有貧瘠不育纔是高貴和值得尊敬的。唯有殺死從未存在的東西，纔是罕見、崇高和荒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