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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賞造像記書法的新範本、新視角與新方法
楚默
趙際芳主編的《咸同斯福——古陽洞造像題記及書法藝術》是一本別出心裁、極富創新觀念的書法作品集,它收錄了洛陽龍門石窟古陽洞造像題記300餘幅。古陽洞是龍門石窟中早開鑿的洞,收錄了早的造像題記書法。著名的“龍門廿品”中十九品出自古陽洞,歷來被視為魏碑的範本。“龍門廿品”被康有為列為必購之碑,集中體現了魏碑的精華;在本書之前,拓本不知印了多少版本。那麼,趙際芳所編的這本《咸同斯福》是不是炒炒冷飯,重印一遍“龍門十九品”呢?顯然不是。趙際芳曾是一名資深編輯,在《中國書法》雜志社工作十多年,閱過無數寫經墨跡,也閱過無數魏碑真跡。這本書,可以說是一本觀念、視角全新的造像記書法作品集。該書之新,體現在如下幾個方面:
將造像題記書法放在多維文化視野中呈現,並不是單一的題記書法拓片的再版
這本書的一個顯著特色就是,將造像題記作品放在一個具體的佛教文化、制度文化的背景中呈現。題記書法隻是一端,更多的篇幅放在該造像題記的文化背景展示。一篇造像題記在古陽洞的什麼位置,刻在佛像的什麼地方,大小,佛像周圍的各種圖式、花紋,是彌勒像還是釋迦牟尼像,脅侍菩薩什麼狀貌,胖瘦、姿態、手勢、服飾紋路,等等,都有具體交待。也就是說,凡與題記書法相關的整個文化環境,能具體呈現的一律立體式加以陳列。古陽洞高大壯觀,一則題記所占的空間其實很小,故將題記放在一個形像生動的佛教文化環境中,題記書法的佛教文化底蘊就得到生動展示,這無疑是一種題記書法展示的新方式。故是一種觀念嶄新的書法範本。
古陽洞中的佛教造像主要是釋迦與彌勒像,因為北朝時流行的佛教信仰主要是信從彌勒佛和釋迦佛。《牛橛造像記》稱“造彌勒像記”,《鄭長猷造像記》謂“為亡父等造彌勒像&rdquo詳造像記》造的都是彌勒佛燮造像記》造的都是釋迦像,但仍有“二菩薩”。從題記看,發願人要表達的也是彌勒經的思想。《牛橛造像記》《侯太妃造像記》表達的都是今世不旺、祈求來世昌盛的心願。彌勒信仰尤適合下層民眾,因為經文不長,容易背誦,修行方法簡單。古陽洞中也有少量的觀音像,那是以後纔刻的。如《王仲和造觀音像記521年)、《安定王為女夫閭散騎造觀世音像記》,肯定是稍後刻的。
彌勒造像的刀法、造型也都不同於雲岡石窟造像。雲岡造像較多地反映出犍陀羅及印度藝術的特征,造像雄偉、體胖碩大,衣紋和裝飾采用陰刻,是北魏早期的審美觀。而到了龍門時代,彌勒和二脅侍菩薩面容清瘦,頸部細長,雙肩消瘦,身體修長,形態清俊秀逸。這種嶄新的造像風格也體現在《楊大眼造像記》《孫秋生造像詳造像記》等造像中,顯示出龍門造像的新形像,這都有賴於刀法的改進。
所以,觀賞造像書法中的佛教文化底蘊,觀看題記上方、左右的諸佛像,並不是多餘的舉措。《咸同斯福》正文篇有一篇趙際芳與胡鵬的重要論文《從北魏制度的建立看古陽洞造像題記》。這篇論文提及“制度”,包括政治制度、文化制度、僧官制度等。不理解這些制度的來龍去脈,也就很難解開造像題記書法的許多謎團。文中舉例說:《孫秋生造像記》後增人名都以“唯那”開頭,為僧官“維那”;古陽洞中地方官員、僧人造像題記的多少,都與一定的僧官制度、文化制度相關;不同地位的官員,不同技術的工匠都於造像題記書法字體、筆法、刀法有著明顯的差異,可見鐫刻受各種制度的制約是明顯的。
平心而論,過去學習“龍門廿品”書法的人很少知道題記書法與其周圍環境的關繫,也不知造像的刀法、造型與題記書法會有緊密的聯繫。所以,理解造像題記書法隻停留在拓本表面的淺層,而無法進入到文化底蘊的深層。從這點看,趙際芳的編輯觀念就走到了當代的前沿,這也可以說是這本題記書法作品集的一大亮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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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載體呈現的造像題記書法
《咸同斯福》的第二大亮點是:呈現了不同載體的造像題記書法,讓人看到了兩者的差異與特點,從而為理解造像題記書法提供了新路徑與新方法。
“龍門廿品”造像記作品集,實際是一種拓本,它以拓本(紙)作為載體。紙上拓出來的造像記書跡是白色的,而底則是黑色的。觀者從拓本上看出來的圓筆、方筆,書與刻的種種問題,依據的都是紙上的痕跡。而《咸同斯福》上的造像記,除了拓本,還有原石(照相本,姑且稱石本),即把石刻的原作照片同時刊出。如《鄭長猷造像記》《始平公造像記》《孫秋生造像記》《楊大眼造像記》等造像記均如此。石本造像記文字的線條、刀鑿刻的痕跡清晰可見;起筆、收刀,點畫的起止清清楚楚,各種細節展示無遺。所以,觀賞這本作品集可以修正隻看拓本造成的視覺偏差,書法史上許多糾纏不清的問題,如書刻先後,方筆、圓筆是否寫出來等問題,都迎刃而解。
如《鄭長猷造像記》的“橫”畫,方筆落下,末端微微上翹,帶有隸書的波挑,是寫出來的。但拓本的“橫”有時不清,甚至與石本相異。再如第二行第四字“亡”,拓本末端圓收,但石本末端微上挑,挑筆尖利。所以,石本、拓本傳達的信息差異很大。比較而言,石本更接近書寫時的原始狀態。第二行的“父”“敬”“造”的捺腳,石本呈現出書寫的意味,而拓本則沒有,或很弱,粗看字形相似,細看則明顯石本優,拓本劣。
《鄭長猷造像記》以及《廣武將軍》等碑,沙孟海認為書刻俱劣;而康有為評《鄭長猷造像記》《始平公造像記》等“氣像揮霍,體裁凝重”,為“沉著勁重”一體。
《鄭長猷造像記》的書寫體貌為隸楷,結體斜畫收緊,正是魏碑體的特色。字畫的搭配方式與唐楷完全不一樣,像第六行的“女”及帶“女”部首的“妾”等字,首筆的寫法與楷法異,折筆後向右橫行,這種結體方式反而天真有拙趣。再如“像”的右部三撇,撇筆都誇張平行左斜下,右部變成兩點,形成對照,都顯示出當時流行的魏楷的書寫特色,故是寫出來的,而經過刊刻的二次創作,三角形的點變得更為尖利。“為”的橫折鉤(第二行)橫畫書寫時又有頓筆,形態上為三筆。刀刻時依形制鑿,收刀含蓄,故如“寫”出來一樣,故《鄭長猷造像記》刀傳筆意十分出色。從今天的視角看,此石書刻俱佳,是上乘之作。《鄭長猷造像記》中的豎鉤,刀刻十分精微,並非隻用切刀完成,輕微的轉勢傳達精彩。而拓本,這種書寫意味就相對少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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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本清晰地傳達了石刻的走向、輕重、使轉的過程,故也能讓觀者體會到什麼是“二度創作”“刀趣”。刻碑的鑿刀有多種,刀口也有大小、厚薄等區別。《尉遲造像記》的刀法十分精湛,故也忠於原作,“亡息”中“息”的下部三點是三種形態相異的尖銳的三角形,各種“點”的刀刻痕跡顯然給人雄渾有力的感覺,這與拓本上的“點”的感覺不同。
《始平公造像記》是方筆的典範,結體是標準的斜畫緊結,而它又是“龍門廿品”中陽刻的作品,所以刀法、刀趣在此件作品為突出。這篇造像記大多點畫是方筆,故形態雄峻,但也有些圓筆的筆意被刀法很好地傳達了出來,可見方筆、圓筆都是寫出來的。由於此件造像是陽刻,刻每個字都像刻印章一樣,需剔除線條以外的石料,因此不存在自由發揮的空間。石刻本清晰地傳達出一段線條的起始是如何完成的。如後一行的“九月十四日”,都可清晰看到每一字的線條邊廓線,都用雙刀衝切完成,連“鉤”的末端是如何傳筆意的也很清楚,這在拓本上是一點也看不到的。
由此可見,這本作品集將拓本與石本同時呈現,無疑是編者的良苦用心,值得觀者比較、玩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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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注民間書法的書寫
《咸同斯福》造像記收錄的作品有300餘幅,除了“龍門十九品”以及一部分貴冑、高官的造像記以外,大量的是一般王族成員和下層普通平民的造像記。由於相關身份、文化修養不同,書寫的水準差異很大,故有不同的風格呈現,所以這本作品集的第三大看點是關注民間書法的書寫。
過去相當一段時間,書界認為“龍門廿品”是民間書法的體貌,稚拙天真,雄強遒勁。趙際芳、胡鵬則指出:“十九品”多數應為有一定身份地位的人所寫。這一點很正確。而古陽洞裡的下層平民百姓的造像題記,纔是真正意義上的民間書寫。
北朝統治者雖說是少數民族出身,但任用的許多官員都是漢文化底蘊深厚的人。鮮卑族遷洛陽後,漢化的程度、速度驚人,二三十年之間,許多鮮卑族已完全漢化了。如“銳志儒術,遊心文苑,訪道充食,從義遺優&rdquo造像記》的文字或許出自他自己的手筆。
《尉遲造像記》(495年)是穆亮夫人請人為兒子作的造像記,書寫的人肯定是上流社會的書法高手。七年後穆亮去世,《穆亮墓志》也是該人姓皇室者去世後的墓志也都是書寫精英們所寫。《法生造像詳造像記》《馬振拜造像記》等題記均有圓筆,有鍾、王筆法的遺意。古陽洞中造像大多沒有署名,隻有《孫秋生造像記》和《始平公造像記》有書者姓名。一為孟廣達文,蕭顯慶書;一為孟達文,朱義章書。這種署名的人必定是當地的書寫高手。能在古陽洞造像的人,也大多是當地有聲望、地位的人。造像記中,有多塊是許多人合資共造的。如《孫秋生造像記》是二百人等造像記,《高樹解佰都三十二人等造石像記》《邑主馬振拜等三十四人造石像記》均有“義邑”冠題。義邑造像是當時僧官制度的一種形式,故書寫者一定是當地書寫好的人。一般的比丘、比丘尼等也造像。家境貧窮的人,請不起精英書寫,他們的造像記不但文字短少,造像的藝術水準都很低。
從造像記的文字看,文化官員寫的造像記,文辭優美,別字也少,如《尉遲造像記》:“願牛橛舍於分段之鄉,騰遊無礙之境。”這種華麗詞采頗多六朝駢體文風的特點。而一般下層官員或平頭百姓的造像題記,文辭簡單、粗白,如《一弗造像記》:“太和廿年,步祖不幸喪亡,妻一弗為造像一區,願令亡夫直生佛國。”句式、語氣都符合一個無勢、無地位之人的口吻。有些地位低下又貧窮的人,隻署個名,如《邑子馬保中題記》隻寫了“邑子馬保中”五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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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陽洞中“十九品”以及位階高一點的官員造像題記,大多是標準的魏碑體,筆法精湛,造的佛像也精美無比,並有拓本問世。而下層比丘、清信女的題記,造像粗糙,別字多,甚至連簡單的字都寫錯。這種社會底層的題記,自然無拓本傳世。而《咸同斯福》將這類無拓本的題記也一一展示,讓今天的人能看到文化低下的平民題記的民間書風。這種題記或許不是書法愛好者的範本,卻是書法研究者的重要參考框架,其價值不亞於優異的“十九品”。
平民百姓的造像題記,放在北魏遷都後的書法環境中,其字體也該是魏楷趨於成熟時期的狀態,而題記中的民間魏楷卻與文化精英的魏楷在體貌上還是有許多不同。斜畫緊結的特征雖有,卻並不純正,結體中多自出異想。像《黑甕生為亡妻造像記》(造像記號1968),“造”的“辶”為一豎與一斜橫;“石”的撇筆從橫的中部劃出,封口一橫則拉長出口;“區”字“匚”部下橫左移至豎左,“品”寫成上邊“兩口”下邊一“口”,“為”字則有連筆。另一個《王婆羅門造像記》(造像記號1980),文“王婆羅門為亡母造像一區”分四列,前三列多三字,“一區”為第四行,“羅”在界格線上。其中,“為”完全是行書的形態,有連筆,“婆”字也有連筆。故知,平民造像記的字法帶有很大的隨意性,不計筆順的次序、裝配的美觀、刊刻之工拙。拙厚中有異態,很有書寫性。《暢造像題記》中連“兄弟”的寫法都不合常理。所以,如若沒有見過真正的民間魏楷,將標準題記魏楷視為民間書風,則對當時的魏楷體貌理解就偏了。
所以說《咸同斯福》的編選,很有書法史的客觀性、真實性。值得觀賞者細細品賞、辨認、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