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飾北齋，日本浮世繪藝術群星中首屈一指的巨匠。盡管一生中從未成為德川幕府的御用畫師，也沒有獲得來自日本皇室或官方的權威認證，但是通過長期謙遜的學習、洞悉世情的觀察和超凡的想像力，他逐步練就了爐火純青的畫技。加之他具有旺盛不倦的藝術生命力，最終攀登上了自己的巔峰，並成為影響力輻射至今的日本藝術高峰。

而《神奈川衝浪裡》（ 圖1）（ 選自“ 富嶽三十六景”繫列，又名《巨浪》）是葛飾北齋所創作的無數經典視覺圖像中最為知名的一幅。純以藍白色繪就的滔天海浪如鷹爪般籠罩著整個前景，泡沫飛起幾乎要淹沒遠景中的富士山，顯得山體如同海中孤島般渺小遙遠。前景的海浪間隙裡，三艘押送船正駛向江戶，運送著每日的新鮮漁獲。在洶湧的波濤中，水手們整齊劃一地弓身劃船，面對巨浪毫不退縮，正如遠景中的富士山一般堅定不移。自然的偉力、聖山的精神與人類的不屈共同組成了耐人尋味的畫面。這幅畫作自面世以來，印制了八千餘版，是人類藝術圖像史中最為著名的一張。《巨浪》之所能成為舉世名作，不僅僅是因為畫面本身表達的戲劇性場景和高超技藝，更因為它是葛飾北齋的寫照，就像日本文化精神中神聖不二、堅韌不撥的像征—富士山。這幅畫中的兩個符號，海浪與富士山，也貫穿了北齋極為精彩的藝術人生。

“富嶽三十六景”出版於1831 年，北齋時年七十一歲。繫列題目的字面意思是以富士山為主角，描繪了在關東各地不同時節所能看到的富士山及周圍景色。第一批三十六幅版畫一面世即大受歡迎。“不二山”在北齋的筆下，變得熟悉又陌生，它或奇詭或壯美，或生動或秀麗。此時的畫家進入了他的藝術全盛時期，對描繪各種內容題材都顯得從容自如，對色彩和線條的運用也是得心應手。這個繫列最初是作為旅遊廣告而創作印制的。事實上，除了以富士山作為主角的純景觀，葛飾北齋還著意加入了很多時景，展現了江戶末期人們真實的生活和勞作場景，顯得生動而富有趣味。畫家通過親歷觀察，將自己所經歷的時代切片定格在畫面中。作品繪制精美，印制時主要使用了價格高昂的普魯士藍顏料，卻售價合理，當時的標價僅比一碗雙份面條的拉面略貴，因而熱賣。時髦的江戶城裡人幾乎家家擁有，甚至流行至鄉村，可謂人人追捧，戶戶標配。

閱讀欣賞北齋的畫作，特別是仔細品味其選取內容和構圖時，我們常常會覺得出人意表—風格詼諧幽默、灑脫不羈，但內容又細致入微，真實不妄，這全有賴於他幾十年如一日的埋頭作畫。無論是初次，還是第無數次觀賞他的作品，人們都會不禁感慨他是個天纔人物。正如19世紀的法國藝術家們偶爾從日本陶器的包裝紙上看到《北齋漫畫》（圖2）時一樣，驚為天人。但是，正如福樓拜所說：“天纔就是持久的耐心，獨創就是信念加上對事物的認真觀察。”

二百餘年的時光倏忽而逝，關於葛飾北齋的種種軼事流傳至今。關於他的幼年記錄不詳，而其一生波折不平，居無定所：年輕時，他為了追求藝術的更高境界，抱定博采眾長的決心，不惜背負“背叛師門”的罵名。中年時，他先後兩次喪妻兩次喪女，孫輩欠債不還拖累家人，唯一的女兒畫技超凡卻為那個時代所不容，婚姻不順，隻能回娘家跟著老父親度日；他不停搬家，畫號無數，身無長物，毫無積蓄；他曾在野外被閃電擊中而幸存，之後宛如被打通任督二脈般開啟了繪畫遊戲中的巨匠版本。晚年時，他中風後一度失去握筆能力，於是愈發迷信，每日清晨以作畫禱告的方式祈求長壽，開啟一天。畫家通靈般預感到生命之火行將熄滅，手執畫筆直至生命的最後一息。如此富於傳奇色彩的故事，使我們不禁對這樣一位巨匠產生了好奇。

這位身材高大、瘦削精干，長著大耳垂，眼神光芒四射，時刻凝神觀察著周遭的老人，就是葛飾北齋本人（圖3）。盡管畫家於早年在進行浮世繪人物畫的創作時，對奢華繁復的衣飾刻畫入微，但那也隻是滿足畫面內容（客戶）的需要；北齋本人對流行服飾毫不關心，常常衣著簡陋，甚至邋遢肮髒。他頭發蓬亂，胡子拉雜，舉止不羈。一天中的大部分時間，他隻是宅家畫畫，鼕日裡裹著棉被與跳蚤為伴就是一整個世界，六十歲後更是基本淡出了世俗社交。唯一能促使他出門遠行的理由，也隻是為了觀察真實的自然風景，順便應邀拜訪一下各地的友人。這位江戶時代的頂級宅男不負自己“畫狂人”的名號，一心痴迷於工作，從不過問生活細節，更不要提洗衣做飯、柴米油鹽。自從照顧其日常的妻子去世後，他更是直接用外賣來解決自己的一日三餐。這位善於觀察生活的畫家，對美食卻基本沒有追求，據說味噌和每晚臨睡前的一碗荞麥面就能讓他獲得口腹滿足，而這碗面是他除了作畫材料唯一奢侈的開銷和物質享受，時價相當於一張出自普通畫匠之手的錦繪。

1849 年5 月10 日，一生沉浮於德川幕府時代的葛飾北齋在僅餘的親人—女兒阿榮的陪伴下，於淺草聖天町遍照院的家中安靜辭世，享年九十歲（實足八十八歲）。他的思想、藝術以及對人生的態度以畫作的形式，超越了生命的物理長度繼續留存於人世間，影響著一代又一代的人們。

據估計，北齋所畫作品超過三萬幅。他的一生從未停止過創作。“吾以魂魄之形，漫遊於夏日原野”，葛飾北齋以一支畫筆，秉持著自然本真之心完成了他最初的心願，以及，最終的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