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家傑夫

次認識傑夫的時候，他已經是滿頭白發，連髯白須，高高的額頭，圓圓的眼睛，眼神清澈而溫和，雖然拄著拐杖，但是身板挺撥。朋友介紹說他是知名的攝影家，為鼎鼎大名的《生活》雜志和《國家地理》雜志拍照。


後來纔知道，他所鐘愛的題材是美洲原住民，
拍了一輩子，直到現在，還每年都到瑪雅人比較集中的危地馬拉去拍照。在他位於紐約布魯克林的家裡，一堵牆上掛滿了照片，頭頂五彩織物的老婦，目光犀利的老頭，青春質樸的賣花姑娘，羞澀初萌的少男少女，那些實實在在的人，是消失在叢林中的美洲古文明瑪雅、印加和北美土著的後代。美洲古文明的神秘，和這個美國老頭一輩子無怨無悔的投入，攪在一起，讓我好奇。於是好幾個周末，我輾轉坐地鐵去造訪，對著濃蔭下滿院舒展的花草，我們一邊喝茶，一邊聊起他的故事。


傑夫的老家在波蘭，次世界大戰時，祖父為了給家裡尋找更好的生活環境，於1914年到了美國，做過理發師，後來等到祖母來了，便一起開蔬菜水果店，傑夫的父親就出生在蔬果店，並在水果店的後院裡長大。當時正趕上一戰後的大蕭條，家裡很窮，可是傑夫說，窮有窮的好處，窮了，就有好多夢想。


傑夫說，父親的夢想是做個藝術家。父親十六歲的時候，一個親戚的藝術工作室需要助手，父親就此走上藝術的路，從幫忙倒水，打掃開始，到後來成為一個自由職業的藝術家，給百貨商店畫商品，首飾、鞋、廣告，要什麼畫什麼，在照相機普及之前，他很忙的。因此家境好了起來，搬到了紐約郊區，傑夫家就成了中產階級。
傑夫說，以前猶太人很怕跟別人說自己有錢，擔心被人嫉妒，成為被攻擊的靶子，可是當時父親很自豪地說自己是猶太人。

傑夫是家裡的兒子，被供得像個小皇帝。剛滿十六歲，父親就給他買了一輛二手車，是1954年出產的雪佛萊。他高興得要命。十七歲的生日禮物，是一輛新車，1960年出產的嶄新的道奇翻篷車，白色藍篷，可風光了，勾住了許多姑娘的眼球。他在家的任務，就是努力被寵壞，爭取得到任何自己想要的東西。1960年，正當尼克松和肯尼迪在競選總統的熱勁頭上時，他去上波士頓大學。不像其他許多人要貸款，父親可是全部給他付清了學費。傑夫學公共關繫、攝影、錄像、寫作、社交，什麼都學一點，這為他以後的職業提供了鋪墊。後來他又去讀紐約大學的工商碩士，因為父親一心希望傑夫能夠像成功人士一樣，西裝革履，到大公司做高管。結果傑夫上學不到一個月，就整天郁悶，簡直覺得要發瘋，他的夢想是周遊世界，要用自己的眼睛來每天觀察這世界。於是逃離了學校，從此跟照相機結了緣。他背著他的臺相機，日本的自動相機BESELER
Auto
100，到佛羅裡達海灘去拍貝殼，很開心。興趣引著傑夫找學校學習，當時紐約隻有三所攝影學院，他選了格邁美攝影學校（Germemine
Photography School）,
在曼哈頓下城，現在早就不存在了。一邊學習，一邊找攝影室打工，他的份工作，是在拍商品圖錄的攝影室做助手，幫著把商品擺好，把照相機架好。他不喜歡，接著又找又換，折騰了好幾家，後找到一家在百老彙的攝影室，為大公司拍照，經常要出差，傑夫喜歡旅行，正中下懷，做了兩年，結識了不少朋友，其中有位女士是管教育的，喜歡傑夫的攝影作品，便把一套詩集的插圖任務交給他，要他為每首詩配一張攝影作品，真是天賜良機，這個機會讓他在70年代就跑了11個國家。


他的攝影因此贏得關注和贊賞，其他的活兒接踵而至。其中的一個是去墨西哥的恰帕斯拍攝瑪雅人的孩子。之後，他又特地旅行到明尼蘇達州，把他拍攝的瑪雅的照片給科學博物館的展覽主任看，他們也很喜歡，在以後的八年裡，明尼蘇達科學博物館每年都雇傑夫去墨西哥拍攝。傑夫驕傲地說，到現在，他在恰帕斯還有好多朋友呢。


傑夫很會和人交往，雖然他很有主見，但他很顧及別人的感受，他深知溫文爾雅和親切的態度，能夠給他帶來許多友情和幫助。作為一個攝影家，拍攝的對像是人，怎樣跟人溝通就更為重要。特別是傑夫這個“Gringo”（西班牙語“白人”的意思），到了美洲土著中，鶴立雞群，特搶眼，在許多赤腳徒步的土著中，他開著車，一下就顯出不同。所以，傑夫很低調，他說首先不要跟任何人顯富，不能趾高氣昂地，而要盡量拉平跟拍攝對像的距離，不要顯得有什麼不同。可能有賴於他公共關繫的專業培訓，傑夫很早就知道，做事合適，可以打開好多門。譬如說，贊美拍攝對像的家，他們的孩子，他們的寵物，他們的工藝品，找到一個合適的話題來縮短距離，要是孩子對相機感興趣，就讓孩子看看，摸摸，讓別人感覺舒服。


這樣很為別人考慮的傑夫，常常得到被拍攝者的合作，作為感謝，傑夫常以一次成像的寶麗萊快照，作為給他們的答謝。
傑夫的另一個經驗，就是跟重要人物在一起時，
要多問一句：有什麼我忘了問的事，請您可以隨時告訴我。有一次，一個重要的人物被這樣一問，就跟傑夫說，他有直升飛機，要是傑夫認為有用的話，可以提供給他。傑夫可樂了，當然有用啦，這樣傑夫照到了一些平常人很難照到的角度。


傑夫多次得到著名的《生活》雜志的任務，這些拍攝給他帶來了信譽，也打開了更多的門。要是有可能，傑夫會盡量跟當地攝影家交朋友，以得到他們的幫助。然後多跟當地人聊天，有的人很保守，覺得傑夫在竊取他們的文化，但也有人很為自己的文化驕傲，樂於分享。傑夫很快知道宗教界的人比較愛交談，到一個地方後，他常找到這些可交談的人，這樣有個當地的朋友，就好辦事了。有好些年，他每年開車從紐約到危地馬拉，開幾天幾夜，到危地馬拉去轉悠。但有一次，車剛開到一個小鎮，當地的宗教界人士便氣勢洶洶地圍住他，要他一定得到鎮政府去登記，原來前一天一個芝加哥白人攝影家惹惱了他們。怎麼辦，當時那些人兇得能把傑夫給宰了。傑夫說，沒問題，請你們陪我去吧。於是那些人陪他去鎮政府，他一邊微笑著把證件出示給鎮長看，一邊說這樣你就認識我了，我們是朋友了。聽傑夫這樣一說，那鎮長一剎那覺得對傑夫有責任了，陪著傑夫在鎮上轉了一個多小時，傑夫拍到了所有想拍的人物景色，有鎮長保駕，他也用不著到處賠笑臉呢。


還有一次他被一個教堂舉行儀式的場景吸引，藍色的煙霧繚繞，虔誠的人們列隊吟誦，那被視作神聖的場合是不允許拍照的。可是傑夫覺得一定要留下那神聖的瞬間，找到了比較開通的教堂執事，那執事看到傑夫的誠意，告訴傑夫躲到他在二樓的辦公室去拍。結果還是給人發現，跑上來責問他，要沒收他的相機。對著怒氣衝衝的人，傑夫誠懇地看著他們說，我是得到執事同意的，你們想，我即使愚蠢，也不會蠢到沒有允許就到他的辦公室來吧。他的幽默常常軟化了緊張的氣氛。更多時候，他很會跟別人聊天，聊著聊著，距離感就沒有了，在他認識多年的幾個當地老朋友家，人們後都會忽略傑夫的存在，隻顧忙自己的事，因此傑夫的許多照片，都是在被拍攝者並不知情的情況下完成的，因而很自然真實。


不過，有時候，還是會踫到威嚇。有一次在一個宗教節日中，一個村莊抬著聖像去造訪另一個村莊時，一個穿黑衣的男人，在行進的隊伍中突然發現傑夫在不遠處拍照，硬是衝出來，把他關起來了。但是傑夫覺得這都可以理解。他也從不氣餒，放出來再想辦法拍唄。隻是在被發現的那一刻，他會迅速地更換膠卷，或記憶卡，而換上空的，這樣，要是對方逼著他上交，他乖乖上交的時候，實際上仍然保留了自己的攝影作品。


傑夫說，他能拍出好照片，還有一個重要的因素是器材。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紐約雖然有兩家好的照相店，B&H和Adorama,他早期常到加勒比海牙買加一個印度人開的Chubana照相店去買，又好又便宜，當時他常在加勒比海過鼕。1967年傑夫擁有部相機，日本的BESELER
Auto
100，1968年他的父母到日本旅行，又給他買了尼康相機和全套鏡頭，自此，傑夫總是使用好的器材。當年傑夫拿到了那套尼康攝影器材，滿懷熱情，想學怎樣控制各種鏡頭，於是西裝革履，梳理得整整齊齊，去敲著名建築師哈裡遜（Harrison
&
Bronnes）的門，那是設計聯合國的建築師，跟洛克菲勒也有聯繫。於是在那裡做了一陣子，在暗房衝膠卷，除了要求他衝洗的大圖片以外，傑夫也考慮別人怎樣用起來纔方便，常常通宵加班，額外印些小的圖片，便於大家人手一份查看。有個女人說，傑夫，你是個好人，照片也拍得不錯，於是引他看世界著名建築攝影家的作品，讓他大開眼界，審美能力頓時提高。傑夫說，他的成功，仰賴於好器材，好運氣，還有就是踫到了好人。


傑夫說，他這輩子兩件事做得好，開車，從十六歲開始，還有就是照相，也是從十六歲開始。拍照是很辛苦的。有時候去拍瑪雅人的市場，人家不樂意，就扔壞西紅柿過來。傑夫說，市場裡的那些女人，扔東西很準的，從小牧羊扔石頭練出來的，要是她們真想砸死我，根本不是難事。看她們不樂意了，傑夫就躲到一個不為人注意的角落，等誰都不注意他了，他再尋找自己的拍攝對像。他當年常常使用的一個鏡頭，是德國的萊茲400毫米鏡頭，側對著被拍者，但他自己仿佛隻是在低頭檢視相機，常常能抓到精彩的瞬間。


傑夫的照片與眾不同。他說，他從不按照學校裡教的三段構圖法來構圖，而常常是以景色、物體或人來造成一個特殊的邊界，然後在此框架中，將視線引向拍攝對像。光線是攝影的靈魂。但他不喜歡用閃光燈，除非萬不得已，他鐘愛自然光源。在自然的采光中，就完全要靠對曝光時間的預估和對相機的掌控，特別在美洲原住民木頭石頭做的屋子裡，光線很暗，而且還吸收光線，他還是盡量不用閃光。他沉吟片刻，又說道：“這世界上有兩種創造，一種是繁褥，一種是簡約，我喜歡在復雜和繁亂之中找到簡約和純樸。”為了這個攝影展，我們反復地瀏覽他從上千張作品中挑選出來的作品，一天，看著看著，他突然情不自禁地說：“Oh,
Man, I love these people!
（噢，天哪，我愛這些人！）”他從心窩子裡流露出來的真情，深深地打動了我，讓我心潮激蕩，久不能平，我知道，那是他拍照成功的真正原因。


拍瑪雅拍了八年後，在一個聖誕晚會上，傑夫認識了一個出版社的人，因此萌生了出書的想法，後，便是《活著的瑪雅》一書的問世，這本兩百多頁的以古樸的大地色的紙張印制的圖書，獲得了隻有馬丁?路德金獲得過的艾耐斯菲爾德-沃爾夫獎。傑夫沒有停止，他仍然繼續著，每年依舊往危地馬拉去。幾十年來，他的鏡頭捕捉了美洲土地上原住民生活的各個瞬間，是歷史的實錄，是生命的印跡，是人文的情愫，是攝影的藝術。傑夫成了世界著名的民族攝影家，他意識到他這一輩子跟美洲原住民的不盡緣分，他驕傲，他的鏡頭留住了這些他摯愛的人的足跡，
和這些真實的人的面貌。說到這裡，他白色濃髯的臉上，露出對此生滿意的微笑。

海蔚藍

2013年1月於曼哈頓荷風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