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
石川啄木:從前的我也很可愛啊
他說:“我打你!”
我說:“打吧!”就湊上前去,
從前的我也很可愛啊。
仰臉看著晴空,
總想吹口哨,
就吹著玩了。
想要一個
很大的水晶球,
好對著它想心事。
能夠比誰都先聽到秋聲,
有這種特性的人
也是可悲吧。
有時候覺得我的心
像是剛烤好的
面包一樣。
但願我有
愉快的工作,
等做完再死吧。
那天晚上我想寫一封
誰看見了都會
懷念我的長信。
雖是閉了眼睛,
心裡卻什麼都不想。
太寂寞了,還是睜開眼睛吧。
像斷了線的風箏似的,
少年時代的心情
輕飄飄的飛去了。
說是悲哀也可以說吧,
事物的味道,
我嘗得太早了。
打動過平安時代纔媛雅士的《枕草子》
一、四時的情趣
1春天是破曉的時候好。漸漸發白的山頂,有點亮了起來,紫色的雲彩微細的橫在那裡,這是很有意思的。
2夏天是夜裡好。有月亮的時候,這是不必說了,就是暗夜,有螢火到處飛著,也是很有趣味的。那時候,連下雨也有意思。
3秋天是傍晚好。夕陽很輝煌的照著,到了很接近山邊的時候,烏鴉都要歸巢去了,便三隻一起,四隻或兩隻一起的飛著,這也是很意思的。
4鼕天的早晨好。
二、草之事
1草是菖蒲,菰蒲,葵,是很有趣味的。
2酢漿草,當作綾織品的花樣,也比別的東西更是有意思。
3無事草,這是希望沒有什麼憂慮所以起這名字的吧?想來很有意思。又或者是願意惡事都消滅呢?無論怎樣都是有意思的。
4艾也是有趣,茅草花也有趣,至於莎草的葉更有趣味。此外圓的小菅,浮萍,淺茅,青鞭草都有意思。
5荷葉長得很可愛的樣子,靜靜的浮在清澈的水面,有大的,也有小的,展開浮動著,很是有趣。把那葉子取了起來,印在什麼上面,實在是非常覺得有意思。
三、花之事
1龍膽花的枝葉雖然長得有點亂雜,但是在別的花多已經霜枯了的時候,獨自開著很是艷麗的花朵,這是很有意思的。
2壺堇與堇花,似乎是同樣的東西,到了花老了凋謝的時候,就是一樣了。還有繡球菊,也有意思。
3夕顏與朝顏相似,兩者往往接連的說,花開也很有趣味,可是那果實的可憎模樣,這是很可惜的事情。
4向日葵雖然是不見得有什麼好處,但是隨了太陽的移動而傾側,似乎不是尋常的草木的心所能有,因此覺得是很有意思。花色雖不很濃,但並不劣於開花的棣棠。
四、樹之事
1樹木是楓,五葉松,柳,桔。
2檀樹,這是可以做弓的材料,現在更不必多說了。
3樟樹的多枝,比喻人的多有懷戀。
4“明天是檜”樹,此樹中國名“羅漢松”,日本名意雲“明日成檜”。
5柏木,這個樹裡,因為有“守葉的樹神”住著,所以也是可以敬畏。
6棕櫚樹,雖然樹木缺乏風情,但是有唐土的趣味。
7樹木的花是梅花,不論是濃的淡的,紅梅好。櫻花是花瓣大,葉色濃,樹枝細,開著花很有意思。籐花是花房長垂,顏色美麗的開著為佳。
五、鳥之事,蟲之事
1鳥裡邊的鸚鵡,雖然是外國的東西,可是很有情味的。
2水鳥中鴛鴦是很有情趣的。大雁的叫聲遠遠的聽著,很可感動的。
3野鴨也正如歌裡所說的,拍著翅膀,把上面的霜掃除了似的,很有意思。
4鶯是在詩歌中有很好的作品留下來,講它的叫聲,以及姿態,都是美麗上品的。
5子規的叫聲,更是說不出的好了。在五月梅雨的短夜裡,忽然的醒了,心想怎麼的要比人家早一點聽見子規的初次的啼聲,那樣的等待著。在深夜叫了起來,很是巧妙,並且嫵媚,聽著的時更是精神恍惚,不曉得怎麼樣好。
6凡物夜啼,都絕佳妙,唯獨小兒夜啼,卻是不佳。
7夏蟲很是好玩,也很可愛。在燈火近旁,看著故事書的時候,在書本上往來跳躍,覺得很有意思。
六、詩歌之事
1聽說你是聽子規啼聲去了,我雖是不能同行,請你把我的心帶了去吧。
2山裡積著雪,路也沒有,今天來訪的人煞是風流呵。
3人家都忙著,說花呀蝶呀的時節,隻有你是我知心的人。
4風吹白雲,在峰頭分別了,是絕無情分的你的心麼?
5昨天纔插了秧,不知什麼時候稻葉飄飄的秋風吹起來了。
6看那櫻花濕露的容貌,想起哭了離別的人來,覺得很可戀慕呵。
7自作聰明的楊柳展開了眉毛,使得春光失了顏色。
8過去的日子是怎麼過了的,難以排遣的昨日與今日呵。
9春天的無聊賴,在雲上尚且不好過,何況我在這地方的呢。
10有如刈取蒲草的沼澤裡,雨落下來,水也增漲了的我的戀情呵。
11戀慕的心情雖不是一樣,今夜裡的月亮,君豈不見麼?
七、女人之事
1從她的父親所得的教訓是,要習字,其次要學七弦琴,注意要比別人彈的更好,隨後還有《古今集》的歌二十卷,都要能暗誦,這樣的去做學問。
2前途沒有什麼希望,隻是老老實實的守候僅少的幸福,這樣的女人是我所看不起的。有些身份相應的人,還應當到宮廷裡出仕,與同僚交往,並且學習觀看世間的樣子.
八、優雅有致之事
1優美的事是,瘦長的瀟灑的貴公子穿著直衣的身段。
2年輕美貌的女人,將夏天的帷帳的下端搭在帳竿上,
穿著白綾單衣,外罩二藍的薄羅衣,在那裡習字。
3將非常長的菖蒲,卷在書信裡的人們,是很優雅的。
4潔白清楚的檀紙上,用很細的筆致,幾乎是細得不能再細了,寫著些詩詞。
5漂亮的事是,唐錦。佩刀。木刻的佛像的木紋。顏色很好,花房很長,開著的籐花掛在松樹上頭。
九、不可言詮之事
1世上什麼是有常呢?飛鳥川的昨日的深淵,今日成為淺灘。
2祈禱修法是,誦讀佛眼真言,很是優美,也很可尊貴。
3天寒下著雪,錯當作花看了。
4無論什麼,凡是細小的都可愛。
5一直過去的東西是,使帆的船。一個人的年歲。春,夏,秋,鼕。
6年歲過去,身體雖然衰老,但看著花開,便沒有什麼憂思了。
7無論男女,均不可不保有他的品格。
8其實年輕的人對於世上萬事,都不免動心吧.
9不言說,但相思。
十、清涼之事
1陀羅尼經,宜於黎明。讀經,宜於傍晚。
2遠而近的東西是,極樂淨土。船的路程。男女之間。
3祈禱修法是,誦讀佛眼真言,很是優美,也很可尊貴。
4容易求得的蓮華的露,放下了不想去沾益,卻要回到濁世裡去麼?
5前途遼遠的事是,千日精進起頭的天。生下來的孩子,長成為大人的期間,《大般若經》獨自讀起來。
周作人的“日常”
董炳月
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博導
中國魯迅研究會常務副會長、秘書長
周作人1967年5月6日離開人世,距今已半個多世紀。他在八十歲那年的日記中表明心跡,說“人死聲消跡滅是理想”,但他這理想未能實現。他留下了大量著作與譯作,留下了許多照片。他“活”在文學史上,“活”在當今的文化生活中。不言而喻,現在是“活”在這套叢書中。
周作人的神情,可謂超然、冷靜。他中年之後的每一張照片,幾乎都在展示那種出家人式的超然、冷靜。周作人認為自己是和尚轉世,在《五十自壽詩》中稱“前世出家今在家”。光頭,形像上也接近出家人。相由心生,文如其人。周作人的超然、冷靜,是可以用其作品來印證的。代表性的作品,就是那些說古道今、回憶往事的散文,談茶、談酒、談點心、談野菜、談風雨的散文。也就是本叢書中《我這有限的一生》《都是可憐的人間》《日常生活頌歌》這三本文集收錄的作品。本質上,周作人的超然與冷靜,與其散文的日常性密切相關。這種日常性,亦可稱為“世俗性”或“庶民性”。在周作人這裡,“日常性”是一種價值,一種態度,也是一種書寫方式。
年輕時代的周作人,也曾是憂國憂民、放眼世界的熱血青年。五四時期,他投身新文化建設,倡導新村運動,參與發起了文學研究會。周作人獲得超然、冷靜的日常性,是在中年之後,確切地說是在1920年代中後期。他在1923年7月18日寫給魯迅的絕交信中說:“大家都是可憐的人間。我以前的薔薇的夢原來都是虛幻,現在所見的或者纔是真的人生。我想訂正我的思想,重新入新的生活。”人生觀開始改變。19旦寫旦試筆》,聲稱“我的思想到今年又回到民族主義上來了。”“五四時代我正夢想著世界主義,講過許多迂遠的話,去年春間收小範圍,修改為亞洲主義。及清室廢號遷宮以後,遺老遺少以及日英帝國的浪人興風作浪,詭計陰謀至今未已,我於是又悟出自己之迂腐,覺得民國根基還未穩固,現在須得實事求是,從民族主義做起纔好。”思想起伏頗大。1926年經歷了“三一八慘案”的衝擊,1928、1929年間寫《閉戶讀書論》《啞巴禮贊》《麻醉禮贊》等,於是進入“苦雨齋”,喝“苦茶”並且“苦住”,終在世俗生活中建立起“日常”的價值觀。不幸的是,19旦遭受槍擊,在內外交困之中出任偽職。所幸,日本戰敗,晚年周作人在社會的邊緣回到了日常性。《老虎橋雜詩》中的作品,就體現了這種回歸。
上文所引“大家都是可憐的人間”一語中的“人間”是個日語漢字詞,意思是“人”。魯迅的《人之歷史》一文,1907年12月在東京《河南》月刊上發表時,題目本是《人間之歷史》。1926年魯迅將其編入《墳》的時候,改文題中的“人間”為“人”。精通日語者,中文寫作難免打上日語印記。不過,周作人這裡使用的“人間”一詞,大概也表達了一種超越個人的“人間情懷”。他1926年6月7日寫的雜文《文人之娼妓觀》,就引用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罪與罰》中大學生拉斯科爾尼科夫的那句“我是跪在人類的一切苦難之前”,並說“這樣偉大的精神總是值得佩服的”。詞彙的微妙體現了思想的微妙。
在周作人這裡,“日常”與“非日常”始終保持著或隱或顯的對應關繫。
周作人深受日本文化的影響,而日本文化的日常性、世俗性、庶民性正是他鐘情的。他贊美日本人簡單樸素的生活方式,喜愛日本浮世繪,翻譯了日本名著《浮世澡堂》《浮世理發館》。本叢書中清少納言的《枕草子》與石川啄木的《從前的我也很可愛啊》,同樣包含著這種日常性。
關於清少納言與其《枕草子》,周作人在其中文譯本的後記中做了說明。他將《枕草子》的內容分為三類—類聚、日記、感想,從其分類可見,“散文”之於《枕草子》,是體裁也是精神。日常性,本是清少納言觀察生活的主要視角。她在《枕草子》中寫道:“那些高貴的人的日常生活,是怎麼樣的呢?很是想知道,這豈不是莫名其妙的空想麼?”(卷十二)推敲《枕草子》的書名,亦可推敲出散文式的自由與散漫。在日語中,“草子”本是“冊子”(或“草紙”)的諧音詞,“枕草子”中的“草子”即“冊子”之意。但是,為何是寫作“枕草子”而不是寫作“枕冊子”?在我看來,寫作“枕草子”的結果,是書名與日語固有詞“草枕”(くさまくら)發生了關聯。“草枕”一詞體現了日本傳統遊記文學中的自由精神。束草為枕,乃旅寢、暫眠之意。夏目漱石亦有小說名作《草枕》(1906年)。
石川啄木(1886—1912)二十六歲病故,與其說是英年早逝不如說是夭折。五四後期他就受到周作人的關注。周氏兄弟編譯的《現代日本小說集》(商務印書館1923年出版),收錄了石川啄木的小說《兩條血痕》。周作人翻譯了這篇小說,並在書後的作者介紹中介紹石川啄木的生平與創作,說《兩條血痕》“是一種幼時的回憶,混合‘詩與真實’而成,很有感人的力量。他的詩歌,尤為著名,曾譯其詩五首登《新青年》九卷四號,又短歌二十一首,載在《努力》及《詩》第五號上”。至1959年翻譯《可以喫的詩》,周作人翻譯石川啄木作品的時間長達近四十年。他喜愛石川啄木的作品,不僅是因為石川作品混合了“詩與真實”,也不僅是因為他與石川同樣悲觀於生命的偶然與短暫,而且與石川作品的日常性、日本性有關—結合石川的詩歌來看尤其如此。《一握砂》《可悲的玩具》兩本詩集中,多有描寫日常生活的詩。“扔在故鄉的/路邊的石頭啊,/今年也被野草埋了吧。”“茫然的/注視著書裡的插畫,/把煙草的煙噴上去看。”等等。有的詩吟詠的是過於瑣碎的日常生活,因此如果不反復閱讀就無法品味其中近於禪味的詩意。這兩本詩集收錄的都是三行一首的短詩。這種“三行詩”的形式並非偶然形成,而是石川啄木受到其好友、歌人土岐善麿(1885—1980)羅馬字詩集NAKIWARAI(可譯為“泣笑”)的三行詩啟發,刻意追求的。在周作人看來,短小的形式適合表現日本詩歌的美的特質。他在《日本的詩歌》(約作於1919年)一文中說:“短詩形的興盛,在日本文學上,是極有意義的事。日本語很是質樸和諧,做成詩歌,每每優美有餘,剛健不足;篇幅長了,便不免有單調的地方,所以自然以短為貴。”
清少納言與石川啄木,能夠在日常生活中品出味道、發現美,是因為他們有一顆“日常”的心,並且身處日本的精細文化之中。在《枕草子》中,清少納言經常重復那句“這是有意思的”。石川啄木,甚至能夠把自己豐富的情感投射到海島沙灘上的一把沙子(“一握砂”)中。這兩位日本作家生活的時代相差近千年,而他們同樣為周作人所喜愛。周作人翻譯他們的作品,是發現、認同他們的同一性,也是發現自我。
這五本書中,三本是創作,兩本是翻譯,但保持著精神與美學的一致性。由此能夠讀懂周作人,讀懂他與日本文化的共鳴,讀懂現代中國文化史的重要側面。更重要的是,我們通過這種閱讀,能夠感受到豐富的日常性,深化對日常性的理解。對於我等往來於世俗生活之中的芸芸眾生來說,“日常”是一種常態,因而是尊貴的。
2018年12月31日序於寒蟬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