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弗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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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采與虛無主義

[西西弗神話]
我認為，《西西弗神話》標志著我在《反叛者》中追求的一個理念的雛形。前者試圖解決自殺的問題，而《反叛者》試圖解決謀殺的問題，這兩者或許在今天都不會得到永恆價值觀的支持，所以這兩種行為在當代歐洲有可能受到曲解。《西西弗神話》的根本主題是：懷疑生命是否有意義是合理的，也是有必要的。因此，直面自殺問題也是正當的。答案從故事中的悖論裡顯現出來：如果一個人不相信上帝，自殺就是不正當的。
這本書寫於15年前，即1940年，當時法國和歐洲正處於災難中，本書認為，即使在虛無主義的限制之下，也有可能找到超越虛無主義的方法。在我寫過的所有書裡，都在試圖追求這個方向。
雖然《西西弗神話》中提出的是凡夫俗子的問題，但我認為，它是一個明晰的邀請，它引導人在荒漠的迷霧中努力生活和創造。
因此，我們可以以這類哲學思辨問題為主題寫一繫列的散文隨筆，這是我一直在創作的內容，雖然這些文章與我的其他書籍相比有些微不足道，但我從未停止創作。這些散文以更抒情的形式，闡述了從取到舍的重大起伏。在我看來，藝術家和藝術家的艱難使命，就是由此定義的。我想要通過此書呈現給讀者，同樣也是希望自己明白的東西，就在這些冷漠與激情交替的反思之中，這是一個藝術家為之沉迷、為之而生、為之創作的理由。15年後，我已經在此之上有了更大的發展，但我還是抱有一顆忠誠之心。所以，這本書是我在美國出版的所有作品中，有個人特征的一本。因此它和其他作品不同，需要讀者的包容和理解。
加繆

[西西弗神話]
諸神懲罰西西弗，讓他推著一塊巨大的岩石上山。但那塊石頭很重，總是到了山頂又因重力一次又一次地滾落下去。從這件事情上可以看出諸神的想法，或許他們還是比較有道理的，畢竟沒有什麼比絕望而又徒勞無益的勞動更為嚴重的懲罰了。
倘若我們信任荷馬所說，就會認為西西弗是一個為睿智而小心謹慎的普通人。可是，還有著另外一種說法，說西西弗所做的實際上是強盜的行徑。我覺得這兩者並沒有什麼矛盾。至於他為何會在地獄中一直徒勞無益地勞動著，大家的說法並不統一。開始有人對他提出了批評，認為他並沒有對諸神表達出足夠的敬意，而且他把神的秘密透露給別人。阿索波斯的女兒埃癸娜被朱庇斯擄走了。這位父親因自己女兒的失蹤震驚不已，所以就跟西西弗訴苦，說了這件事。西西弗知道這次劫掠事件的實際情況，於是承諾說自己會告訴阿索波斯這件事情的隱情。但是他提出了一個條件，要求阿索波斯給哥林多小城堡提供水源。他不恐懼上天賜給他的雷電霹靂，卻想要獲得水的恩澤，就是因此纔被判進入地獄受刑。荷馬還跟我們提及，起先西西弗用鐵鏈將死神鎖住了。普路托看到自己的帝國一片荒涼而寂靜的景色，所以情不自禁地催促戰神打敗那個在戰爭中勝利的家伙，好將死神拯救出來。
也有一些人傳言，西西弗直到臨死的時候，還不管不顧地要考驗自己妻子同他的愛情。他命令妻子把自己的尸體扔到廣場中間，在眾人面前暴尸，心裡所求的是讓自己連下葬的地方都沒有。後來西西弗被打入了地獄，可是他在地獄中卻覺得如此順從他的遺囑，實在太過違背人類愛的本心。所以他非常憤怒，就提出要返回人間報復自己的妻子，普路托竟然允許了他的要求。而西西弗一旦被重新放到人世間之後，再次感受到了清澈的水、陽光、溫暖的石頭和廣闊的海洋，就再也不願意重歸黑暗的地獄了。不管怎樣的召喚，都無法讓他再回去，警告也無濟於事，所有的手段都不能讓他再返回地獄。西西弗在海邊生活了很多年，一直享受著那弧形的海峽、燦爛的大海所帶給他的愜意時光。所以諸神不得不采取行動，派墨丘利來到凡間，把這個膽大包天的西西弗逮捕歸案，不讓他再去享受人間的樂趣，而是直接將他重新送回了地獄。並且，早已經準備好了一塊大石頭當作對他的懲罰。
現在大家都知道了，西西弗是一個荒誕的英雄。這既是由於他自己本身的熱情，更是由於他自己的困頓。他蔑視諸神，憎惡死亡，熱愛生命，但是卻為此受盡折磨，所忍受的痛苦簡直難以用語言來描述，所以拼盡全力後卻徒勞無功。如果深切地眷戀著此岸的一切，勢必要為此付出慘痛的代價。我們並不知道西西弗在地獄到底是怎樣一番景況，神話當中的故事，隻不過是我們憑借自己的想像、虛構，纔把這個故事演繹得形像生動起來。而西西弗本人，我們隻能看到他緊緊繃住身軀，竭盡全力地舉起面前的巨石，沿著斜坡推動巨石艱難地向上移動，他一次又一次地重復著這樣的攀登。他的臉繃得很緊，臉頰緊緊貼在石頭上，用肩膀頂住那塊全是黏土的巨大石頭，一條腿下蹲墊在巨石下面，兩隻手臂高高舉起來向上掀動，抱住石頭的雙手沾滿了泥土，展示出人類完美的、穩當的、拼盡全力的奮鬥。這種長久的努力，沒有空間上的終點，也沒有時間上的結束。終到達了目的地，可是西西弗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塊石頭在到達頂點之後，馬上又落到山下去了，他還要再次把這塊石頭重新送上山巔。因此他又一次從山頂上回到了平原，繼續他的歷程。
我所好奇的是在回到平原的過程中，可以稍微喘息一下的西西弗。他的臉距離石頭是那樣的近，受盡折磨，其本身看上去已經和石頭無異了。但是我卻發現了，西西弗在又一次走下山頂的時候，他的腳步沉重但卻很均勻，邁向那無邊無際的苦海。這一段短暫的時間就仿佛一次呼吸一樣，就好像接下來他不幸的結局肯定會再次卷土重來，而此時此刻就是那短暫的覺醒時分。在他從山巔離去的每一個瞬間，在他逐漸地悄悄潛入諸神府邸的每一分每一秒，他都使自己的命運得以升華。而他本人要比自己手中所推的那塊石頭更為堅韌。
這則神話是相當悲壯的，之所以如此，是由於這個神話中的主角居然具備自我意識。倘若他每邁出一步都深刻地相信自己會成功，那麼他所遭受的這些苦難又怎麼說呢？一生中的每一天都在做同樣的工作，他的命運實際上也是荒誕的。但是唯有在他已經發覺了這樣的命運是荒誕的那些瞬間，那些偶爾出現的時刻，他的命運纔獨顯悲壯。西西弗，這個諸神面前一無所有的人，他無力改變自己的命運，但卻堅持用反抗表達自己的叛逆，他已經清晰地洞察了自己身陷苦海無力自撥的生存狀況，在從山巔走回平原時，他腦海裡浮現的就是這樣的情況。他既因為這樣的洞察力而感到不勝煩擾，自己本身所取得的勝利也被其侵蝕殆盡。心懷輕蔑地認為，無論怎樣的命運都有可能被自己征服。
就是如此，有些時候，下山是非常痛苦的，但有些時候或許也是快樂的。我這樣說其實並不是廢話。我完全可以想像，在西西弗重新回到岩石旁邊的時候，他的痛苦纔剛剛開始。當整個世界上的萬物太過強烈地糾纏在記憶之中，當對幸福的渴望太過焦急，人們的心中也會突然升騰起一股憂傷：這就是岩石所獲得的勝利，也是岩石本身的意義。那些憂愁、折磨、痛苦實在太過沉重了，人們根本無力擔負，幾乎可以看作是我們的客西馬尼之夜。但是一旦承認了那占有壓倒性優勢的真理，那麼一切研究就都全部結束了。所以，開始俄狄浦斯在自己未曾察覺到的時候，順從了命運的安排，一旦他意識到自己的命運，就是他個人悲劇的開端。但也就在那同一時間，他的眼睛瞎了，喪失了所有的希望，並且堅信在世界和他之間存在著的的紐帶隻是一位少女的纖纖玉手。因此他情不自禁地狂吼出一句相當過分的言語：“盡管生活充滿各種磨難，但憑借著我這樣高的年歲，以及聖潔的靈魂，可以直接判定，所有的都是善的。”索福克勒斯用自己的筆所描繪的俄狄浦斯，就好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所描繪的基裡洛夫，隻用一句話，就把荒誕勝利的座右銘給清晰地概括了出來。古代的睿智以及現代的悲壯，突然間殊途同歸，達成了一致。
倘若不是真的想寫一本有關指引人們得到幸福之類的教程時，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與荒誕相遭遇。“哈，什麼呀？難道這條路竟然這麼窄嗎？……”對呀，我們隻擁有同一個世界而已。幸福和荒誕其實是同一片天空下的兩個兒子，是對立存在無法割裂的。像那種談及幸福的產生必然在於荒誕被發現的說法，可能是錯的吧。有些時候，在幸福當中也會察覺到荒誕感。“我可以判定所有的都是善的。”俄狄浦斯這樣說道。他說的這句話相當神聖，在世人驚疑不定而有限的世界中不斷地回蕩。這一句話，對所有尚未窮盡也將不會窮盡的東西進行了提醒。這一句話，把一尊天神驅逐出了人間，因為這個神明是心懷不快以及無謂痛苦的渴望纔來到人世間的。這樣一句話，就將人的命運歸結到了人自己身上，既然是人自己的事情，那麼就需要在人世間交由人自己來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