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一
二○○五年春節前夕,我接到餘姚市藝術劇院院長壽建立的電話,他約請我以王陽明為題材寫個劇本。當時我隻說考慮一下吧,沒有答應。
為什麼沒有答應?除了正在忙一部書稿的寫作和出版外,更是因為心中沒有底。
並不是任何題材都可以寫戲的。戲有戲的規則和要求,寫戲要有戲材。尖銳的矛盾衝突,生動曲折的故事情節,跌宕起伏的人物命運,有了這些基本的戲劇因素纔能寫出好看的戲。對於觀眾而言,好看永遠是位的,然後纔能談思想性和藝術性。
而且,我對於王陽明一無所知。他是明代的心學大師,餘姚人,除此之外,我還能說出什麼?我不能不感到心虛。
春節過後,空氣中洋溢著花香。餘姚文化部門特意為我安排了一次座談會,他們邀請了餘姚當地一些知名的王學研究專家,為我介紹王陽明,研討王陽明的戲應該怎樣寫。我坐在暖暖的春意中,聆聽他們的發言。
令我驚奇的是,好幾位專家的頭發都已花白了,但說起話來,中氣十足,充滿激情。是性格使然?還是王陽明賦予他們這種不可抑制的情感?
他們給王陽明定了調子,調子定得讓我喫驚,讓我懷疑,甚至不敢相信。他們說,王陽明是個文武全纔,人格完美。
天下哪有完人和全纔的?人無完人,金無足赤,是古之哲言;全纔雲雲也多是溢美,天下之事難以求全,全了也就淺了。我的抵牾是本能的。
然而,老先生們給王陽明列舉了九個“家”:思想家、哲學家、政治家、理論家、教育家、軍事家、文學家、詩人、書法家。如果再細化下去,一定不止。比如,他對道學和佛學的研究,豈是一般的淺嘗輒止?他曾經十分痴迷和投入,反復比較,深切體悟,纔有了後來他心學的構建,他把道、釋都用來融化在他的哲學思想裡了。別人博而不精,他卻是越博越精。直至今天,我對王陽明有了比較深入的了解,纔對這些專家們的評價有了幾分理解,雖然,仍有失偏愛和偏頗。
然而在當時,我是抵牾著的,懷疑著的。
但是我越來越被感染。
老先生飽含深情的敘述,令人動容。他們說王陽明年輕時“格竹”,落難時“龍場悟道”,中年時倡辦書院,晚年時“天泉證道”;說王陽明能文能武,文武全纔,三次帶兵,連戰連捷,《明史》有評:“終明之世,文臣用兵,未有如守仁者也”;說王陽明每立一次功則受到奸侫的妒忌和詆毀,身陷絕境,幾乎喪命;說王陽明一生坎坷,磨難深重,他始終剛正不阿,於困苦中磨煉心志;說王陽明的“心學”“致良知”,影響之廣,學生之眾,流傳之深遠;說王陽明去世後那千裡設祭、萬眾慟哭的場面;同時還說王陽明為什麼至今還少為人知,還未能與孔子、孟子、朱熹齊名。
是啊,為什麼王陽明至今還少為人知?準確地說,少為當代人知?是的,當我與一位導演初通話的時候,他也是一頭霧水,一團迷茫——他竟然不知中國有個王陽明。也難怪,解放以來,以普及歷史知識為功能的連環畫為例,出了多少套歷史人物叢書啊,但哪一套有王陽明的呢?更不要說其他種種書籍了。
那是因為,海峽對岸的那位蔣先生喜歡上了他。豈止喜歡,簡直就是頂禮膜拜,奉若神明。他把臺灣的草山,改名為陽明山,他告誡他的兒子要認真研讀王陽明,在後來披露的大量日記裡,他把王陽明奉作圭臬……在那個“左”的年代裡,光憑這一條,王陽明就該被打入地獄十八層了。
王陽明自然沒有想到,在他去世四百多年後,他還會被蒙上厚厚的塵垢。他的一輩子就是讓人潑髒水的。什麼異端邪說,什麼好名偽學,而今人潑在他身上的兩盆髒水則更甚,一曰唯心主義,一曰鎮壓農民起義。憑這兩條,你還想入列孩子們的連環畫讀物嗎?
王陽明,一個像金子一樣的名字,卻一直被掩埋在沙土裡。
說到這裡,老先生們顯得有些激憤,他們臉上的每一條皺紋都在抖動。那是什麼年代?那是明中葉的封建王朝。浸潤在中國悠久的歷史長河中的儒學,我們怎可以輕率地以唯物或唯心去論之?即便是唯心主義,作為一個哲學學派,也應該一分為二地看,怎麼就成了政治的附屬品了?說鎮壓農民起義,則更荒唐。王陽明三次帶兵征戰,一次是平定了寧王叛反,穩定了大明江山;一次是贛南平亂,打擊的是竊據在大小山頭的危及百姓的土匪頭目;後一次是出征廣西,以撫代征,解決了民族矛盾。無論從哪個角度講,都是平定了動亂,穩定了社會秩序,讓黎民百姓免去了戰亂之苦。何況中國的農民起義呈多種形態,孰優孰劣,眾說紛纭,絕非一刀可切。
也許,接納王陽明,需要這個民族的成熟。當然,蔣介石敬奉王陽明是為了他的政治需要,但王陽明也幫不了他的什麼忙,蔣家王朝的崩潰與王陽明無關。我們不能因為希特勒利用了尼采的思想,把尼采也釘在恥辱柱上。我們的眼光不要太簡單化了。一句話罵倒一個人,稱不上什麼本事。王陽明終於走到了當今年代。人們這纔驚喜地發現,原來,在中國歷史上,還有這樣一位偉大的人物。認識王陽明,弘揚“致良知”,學術界,不單是學術界,一時忽然熱鬧起來,王學就此誕生。國際王學研討會一屆接著一屆,論文、著作、文藝作品如浪潮一般湧來。其實,王陽明的學術思想,一直在滋潤著我們這方古老的土地,何今日之始有?
半天時間的座談會,猶如春風化雨,就這樣滋潤了我。我被俘虜了。盡管,此時此刻,我對王陽明仍然是一知半解,似懂非懂。我依然以為沒有必要以全纔與完人去評價和要求一個古代聖賢。在沒有任何劇本構思的前提下,我接受了編劇的使命。並且注定,我今後的思想情感、寫作生涯,與王陽明結上了緣。
那年夏天,我把散文集《說戲與戲說》匆匆編好,交付給作家出版社,便一頭扎進了《王陽明全集》,猶如扎進了汪洋大海。
二
值得一說的是,八月中旬,餘姚方面組織我與劇組合作者們一起去貴州、江西采風——那是王陽明當年走過的一條路線。
我們首先拜訪的地方是貴州龍場。龍場現屬修文縣,離貴陽也很近。因為仗義執言觸犯權宦劉瑾,王陽明被廷杖四十,從京城流放到這裡,做了無品級的驛丞,猶如執掌一個偏遠的中轉站、招待所之類的小官。那時候,龍場的荒涼是可以想像的。王陽明跌落在人生的低谷。他患有肺病,咳血不止。那一年王陽明三十七歲。三十七歲的王陽明羸弱得如同一個老人,臉如干棗,幾根早生的白發,如秋草在山風中抖動。他立志要做一個聖人,三十七年來,讀遍了四書五經、諸子百家、孫子兵書,悟盡了道、儒、釋三教,不願沉溺於辭章,他探求的是宇宙人生的規律,然而“格竹”失敗了,懷疑朱熹理學被視為立異好名,朝廷昏庸,更無政治抱負可言。現在,他居住在山洞裡,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這人生道路該如何走呀。龍場的春天,已是草木蔥茏了,然而,王陽明的內心在疼痛著,整個春天在深深地疼痛著。
羸弱身體外表包裹著一顆堅強不屈的心志,在困苦惡劣的環境裡,王陽明磨煉著自己。他苦苦地思索,苦苦地悟道,乃至躺在石棺裡三天三夜,行非常人之舉。忽一日,他歡呼雀躍:“心即理!”他終於悟到真諦了,心即理!他的眼前一片燦亮,一片光明!他要追尋的大道宏旨不正在這裡嗎?任何艱難困苦都化成煙雲流水。
龍場,一個名不見經傳的窮鄉僻壤,從此被王陽明點亮!
龍場,也點亮了王陽明苦苦思索半生的人生哲理!
從此,龍場載入史冊。
從此,王陽明步入了人生新的化境。他是五十七歲去世的,老天爺給他還有二十年的生命。這二十年,對於王陽明,是如何的波瀾壯闊,如何的驚天動地,如何的光輝燦爛,都留在青史上了。
我與我的同行站在至今仍顯荒涼的龍場山洞裡,傾聽著山間的風聲流水聲,不禁感慨叢生。人生曲曲折折水呀,世事重重疊疊山!在這裡,我們可以領悟到“絕處逢生”的真正含義。王陽明喜不自禁地作詩雲:“投荒萬裡入炎州,卻喜官卑得自由。心在夷居何有陋,身雖吏隱未忘憂。”
我們離開龍場又到貴陽,參觀了貴陽書院、陽明祠,然後輾轉到南昌。
南昌,或者說江西,對於王陽明來說,是一個宿命。他的一生與之血肉相連。太多太多關於他的故事就發生在這塊土地上。他的血,他的淚,他的痛苦和歡樂都灑落在這塊土地上。
十八歲,他到南昌來迎親,娶諸氏為妻,回餘姚途經廣信(即今上饒),謁理學大師婁諒,得“聖人可學”之語,受用終生;三十九歲,離開龍場,他到廬陵(即今吉安)任知縣清明理政大半年;而從四十六歲至五十歲的幾年時間裡,他則基本上輾轉於江西的山水間,做成了生命史上轟轟烈烈的幾件大事,出征贛南,平定寧王,智鬥奸佞,講學白鹿。南昌成了他離不開的家,化不了的結,解不盡的緣;直至生命的後歲月,他奉命去廣西思恩、田州撫平邊陲動亂,途經南昌受百姓之擁戴,場面極感人!而廣西出征歸來,他的生命之火亦已燃到盡頭,他身心俱疲,肺疾加劇,咳血不止,生命已如遊絲懸於一線,他的部下門生舟馬護送,日夜兼程,行至贛南南安青龍鋪,溘然長逝。
是地,今江西大庾也。靈柩返回故鄉,雲程水驛,沿途設祭,萬眾慟哭,其悲哀之聲,至今仍在史書中回響!
打開江西的地圖,贛江水繫,恰如藍色之血液遍布全省。涓涓細流,滔滔巨浪,一齊彙向鄱陽湖。從贛州到吉安到南昌,王陽明的足跡遍地皆是。可惜在南昌,沒有一處像樣的王陽明紀念性建築。與王平亂有關的寧王府早已拆毀,蕩然無存了。時有文友江西省作協主席陳世旭兄委史學專家吳爾泰先生為我們參觀導引。吳先生對這段史料之稔熟令我們欽佩且感動,他說到王陽明、寧王、婁妃以及三人之間的關繫,至今我印像深刻。尤其是婁妃,乃上饒理學家婁諒之女,寧王之妃子,端莊賢淑,精通詩詞書畫,可謂無一不美。她力阻寧王謀反,被囚於“杏花樓”,寧王舉事失敗,婁投水而死。而王陽明對婁諒則執師禮,他善葬了婁妃。——後來,這段故事也便成了《王陽明》一劇的核心情節。
吳爾泰先生還告訴我,如今,婁妃有尊潔白雕像,立於贛江之濱,也是今人對這位深明大義的歷史人物的紀念。
三
姚劇《王陽明》歷經三載七稿修改,推上舞臺,頗獲好評。參加各種會演,得了很多獎項。而讓我喜悅並深刻難忘的是劇組到臺灣的演出。我與導演俞克平被邀同行。俞克平兄為此劇的創作、排演付出了傑出的貢獻和智慧。
臺灣我已經去過兩次了,而此次與《王陽明》劇組同往,則別有滋味,另有感受。
我隨《王陽明》劇組來到臺灣時宵時節,兩岸的燈火一樣絢爛。天氣陡然間暖了起來,淺草細雨中,臺北的花事已經很盛了。山櫻花、杜鵑花、三角梅,還有紅楠、碧桃,花團錦簇,十分搶眼。首場演出之前,在滿眼花色中,我們來到陽明山。陽明山原來叫草山,蔣氏到了臺灣覺得此名甚諱,有落草為寇之嫌,便改了名。如今已闢為頗有規模的陽明公園,被稱為臺北的後花園。
半山腰,有一尊王陽明的塑像。黧黑色,青銅雕成。老先生長袍素冠,瘦骨嶙峋,手執一根細細的拐杖。細看他的臉,顴骨高突,兩頰瘦削,目光平和,透著一絲悲憫的光芒。在許多王陽明的塑像中,我以為,這一尊雕得逼肖傳神。王陽明晚年的時候,長期肺疾折磨,已經使他形如枯草,弱不禁風了。那年代,結核病是很難治療的。他一次次上疏,要求歸隱田園治病養身,卻不得準。如此病弱之軀,居然還要他帶兵打仗,要他統率大軍,真是不可想像。大明皇朝滿朝文武都到哪裡去了?整日裡爭權奪利、勾心鬥角的百官都到哪裡去了?若非有社稷和“良知”的支撐,王陽明為此而何?他或許可以更長壽一些的吧?每想至此,令我心胸激蕩,百味雜陳。面對塑像,我鞠了躬,行了禮,惜四周沒有花店,未能獻上一束花。當然,滿山滿坡的花朵正盛開著,熱烈著,斑斕著,像是都為了他。
在臺灣,王陽明的名字無處不在。你一不小心,就會踫到老先生。陽明小學,陽明中學,陽明大學,陽明研究會,陽明路,陽明公園……臺灣的小學課本裡,也有王陽明的篇目。如此說來,這裡的觀眾接受《王陽明》的演出一定不會太困難的。
姚劇《王陽明》在臺北、臺中等地演出了五場,幾乎場場客滿,盛況感人。原先,我有些擔心,姚劇是個地方劇種,他們能接受嗎?看得懂嗎?當然,這些擔心是多餘的。用繁體字打的字幕,會把劇情、唱腔、念白,清晰地傳遞給觀眾。令我感動的是觀眾對這出戲的熱烈反應。
《王陽明》的戲劇結構,打破了一般戲劇事件和人物相對集中的模式,我們稱之為“篇章式傳記體歷史劇”,卻又不同於互相割裂的“冰糖葫蘆串”結構。全劇以王陽明為核心人物,諸多次要人物為之“眾星拱月”;以王的主要生平為線索,寬度地反映了他的“格竹”“權奸陷害”“龍場悟道”“贛南平亂”“平定寧王”“授道龍泉山”等事件;以“致良知”為靈魂,充分調動激烈的戲劇矛盾衝突,層層設置懸念,力求該劇緊而不滯,舒而不碎,豐而不雜。可喜的是,我們的設想得到了觀眾的認可。臺灣的觀眾真會看戲。飾演王陽明的壽建立,當可稱為姚劇表演藝術家,形像表演俱佳。他的充滿激情的表演,總會引來觀眾經久不息的掌聲。王陽明的人物命運深深叩動了觀眾的心。我坐在劇場的一個角落裡,側過臉,看著我身邊的一位觀眾,一位梳著短發的中年女士,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眼眶裡沁出的一行淚水。她一面鼓掌,一面流淚,為之動情。我便忍不住問了她:你是臺北的?她說,不,她是從花蓮聞名趕來的,坐了三個小時的火車,專程來看這個戲,想不到這樣好看,這樣觸動她。
身處此時此地此情此景,我不禁暗自感慨:是劇團的成功演出感動了觀眾,還是王陽明的品格震撼了他們?抑或兩者兼有?這樣一個歷史人物為什麼在他逝去已近五百年的今天,依然有著感人的魅力?為什麼海峽兩岸的人們都願意接受他的品格和學說?為什麼他的四句名言:“無善無惡是心之體,有善有惡是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歷經時光的衝洗,依然有其獨特的哲理光芒?我不能不想到,這裡有恆久的精神,普世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