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私人還是公共？                  001

讓-雅克•盧梭：魅惑者                  014

愛彌爾•左拉：給知識分子命名的人       039

卡斯特裡奧：偉大的異端                051

約翰•彌爾頓                           062

上：詩人公民                        062

下：叢林批評                        076

約翰•密爾：知識分子英雄是如何煉成的？ 089

塞繆爾•約翰遜：文人英雄               105

托馬斯•潘恩：十萬貔貅一枝筆           129

切斯瓦夫•米沃什                       141

上：“小地方人”的選擇               141

下：倒映在“世界陰溝”裡的詩眼      153

阿爾貝•加繆：安靜的反抗者             165

漢娜•阿倫特：不合時宜的勇氣           177

愛德華•薩義德：以己為鏡               189

翁貝托•埃科：悠閑的憤怒               201

胡適：天生的知識分子                  214

錢鍾書：學者還是知識分子？            247

約翰•羅爾斯：公共理性                 273

亞倫•德肖維茨：律師作為知識分子      
285

法官作為知識分子                     297

上：責任下的修辭                   297

下：異議書：“自由的騎士”          308

群魔：當精英邂逅大眾                 321

那些神一樣的壞家伙!                  334

修辭中的倫理                         345

簡單中的陷阱                         357                

語詞的叢林                           369

後記                                 381

讓-雅克•盧梭：魅惑者

“文如其人，”老生常談，而亦談何容易哉！

——錢鍾書

隻要驚人的書寫藝術，或方便的書寫，即我們所說的印刷術繼續存在，他就會永遠作為一種主要的英雄主義類型而存在。……他死後，就在自己的墓穴裡統治著整個民族和一代代人，而他在世時，他們還不定給不給他面包哩。

——托馬斯•卡萊爾

一

奧斯瓦爾德•斯本格勒在《西方的沒落》裡寫道：“蘇格拉底、佛陀、盧梭，這三位文明的代表者，各自埋葬了一段千百年的精神深度。”稍早些的英國歷史學家阿克頓勛爵論斷更酷：“盧梭的筆造成的影響超過亞理士多德、西塞羅、聖奧古斯丁、聖托馬斯•阿奎那，以及有史以來任何一人。”以撒亞•伯林堅持認為，“在整個現代思想史上，盧梭是自由險惡和可怕的一個敵人。”——噫，那是獨步古今兼遺臭萬年的評價，斯何人歟？

保羅•約翰遜稱盧梭為“現代知識分子的人，是他們的原型”，在他那本評判知識分子的專著《知識分子》裡（該書側重展示十餘位人文精英令人咋舌的負面人品），盧梭理所當然位列。在伯林概括“人類自由的六個敵人”的專著《自由及其背叛》裡，盧梭雖因年齒屈居愛爾維修之後，在重要性上仍遙遙居前。英國學者尼格爾•羅傑斯、麥爾•湯普森合著的《行為糟糕的哲學家》一書裡，盧梭再次率先遭到犀利批判。

法國大革命留給後世的精神財富，如“自由、平等、博愛”，與盧梭密切相關。一百多年後，喬治•奧威爾在法國的當鋪和警察局門楣上仍能見到這六個高懸大字，阿爾貝•加繆則在監獄和教堂裡看到同樣字眼。逮至20世紀下半葉，以伯林為代表的西方學者又紛紛視盧梭為自由可怕的敵人，這肯定意味深長。

現當代民主思想固然從盧梭那裡汲取了大量營養，反其道而行之的極權體制，同樣得力於盧梭的魔筆。盧梭就像古羅馬的兩面神雅努斯，面向光明，又投向黑暗，他在現代政治思想的兩極，同時發揮作用，而接受他思想照耀的兩類人，則視若寇仇，紛紛想取彼而代之。與盧梭同期的英國文豪塞繆爾•約翰遜博士在一次文人聚會上拍案怒吼：“我認為他是世界上的壞蛋之一，一個無賴，他應該像以往一樣被逐出社會。”在私人行事及寫作風格上與盧梭絕不相似的德國大哲伊曼努爾•康德，則認為盧梭“有一個無比完美的敏感的心靈”，康德對視覺藝術不甚在意，書桌上方卻單單懸掛著一幅盧梭版畫像。

盧梭堅信後世一定會為他塑像，並誇口道：“我斷定，一個想把我的大理石半身像放在自己書齋裡的人，一定飽覽我的著作，因此，也折服於我的信條，並且非常喜歡我，因為他的心和我的心是靈犀相通的。”——這次他說大了，盧梭晚年遇到一個主動請求為他塑像的人，手藝拙劣，把他的“漂亮臉蛋”塑得非常糟糕，而且，那家伙壓根沒有讀過盧梭，他愛戴盧梭不過因為這是當時的一種時髦。不用說，“漂亮臉蛋”也是盧梭重申多次的自我評價。

法國作家安德烈•莫洛亞認為盧梭屬於這樣一類人，“要是沒有他，法國文學就會朝另一個方向發展。”不僅法國，盧梭對德國文學雙子座歌德、席勒的影響也堪稱巨大。在盧梭寫出《懺悔錄》之前，也有作者嘗試以本人為書寫對像，但大多注重自我的精神發展。古典作家對道德的追求——包括與身份意識相伴的體面感——決定了他們不可能把自我當作抒情、揭露或玩味的對像。但在盧梭之後，就像山洪決堤，以“我！我！我！”為主題的作品，就“哦！哦！哦！”“啊！啊！啊！”地層出不窮了。

總之，盧梭文學上的影響實在太大，幾乎無勞舉證。伯林《浪漫主義的起源》一書梳理了形式各異的浪漫主義，它們共有一個祖先：讓－雅克•盧梭。大量今人熟知且常被冠以“波希米亞風”的現代藝術家穿戴，亦可溯源到盧梭。是盧梭而不是別人，早用一套憤世嫉俗的穿戴震驚了法國宮廷和上流社會，震驚之餘，對時尚嬗變具有現代“狗仔隊”嗅覺的詩人、藝術家群體，成為盧梭式穿戴的早追隨者。誠然，有人（如法國作家亨利•繆爾熱）將早的波希米亞人追溯到古希臘詩人荷馬，中世紀背著破褡褳和七弦琴的行吟詩人，也不失為現代波希米亞人的現成起源，但自視甚高的現代詩人、藝術家不願奉這些中世紀邋遢鬼為楷模，他們需要一個更加光輝的名字，替自己的特立獨行張目。盧梭就很夠格，在盧梭的早期模仿者裡，我們可以找到雪萊、拜倫、喬治•桑的名字（喬治•桑稱盧梭為“聖盧梭”），之後就數不勝數了，以至20世紀20年代，據章克標《文壇登龍術》描寫，在距盧梭時空上相當遙遠的中國上海，也出現了大量長發飄飄的青年畫家。英國學者J.M.科恩認為，甚至馬塞爾•普魯斯特《追憶逝水年華》後幾章中“馬塞爾對已故的阿爾貝蒂娜的猜疑”，也可視為盧梭式猜疑的精準回響——他指的是《懺悔錄》下卷裡盧梭對友人格裡姆和狄德羅的莫名猜疑。

即使在對盧梭缺乏了解並且很可能從未讀過盧梭的人群裡，我們仍能見到盧梭的影響。《行為糟糕的哲學家》的作者寫道：“那些喜歡‘天然礦泉水’的人是在不知不覺地對盧梭的觀點表示敬意。”粗線條地看，這個說法成立，至今那些聲稱取自幽邃高山或火山噴發形成的泉井的礦泉水（如著名的維希礦泉水），仍能售出高昂價格，即可視為盧梭式敬意的一部分。但是，一方面維希泉早在古羅馬即被視為聖水，另一方面盧梭在《懺悔錄》裡至少提供過兩次反例，強調天然並不優於人工：他早年生了一場大病，病源即來自那些“有點硬，不易消化”的“山中的水”；當他的保護人華倫夫人為了盧梭早日康復而建議他直接去農民家喝新鮮牛奶時，盧梭的身體同樣表示抗議。可見，甚至在那些盧梭無意影響後人的領域，他依舊施加了影響，或被認為施加了影響。盧梭的影響力是如此錯雜怪誕，美國有名的專欄作家沃爾特•李普曼感慨道：

盧梭生前的名望以及死後的影響力提出了一些令人困惑的問題，即關於人類易於受騙上當。實際上這是人類的一種嗜好，他們拒絕接受他們不願承認的證據。

稍稍延伸一下話題，國人對轉基因食品的恐懼，亦回應著盧梭式影響。轉基因食品恐懼者大多缺乏相關生物科學知識，其恐懼多是建基在一個單純想法上：自然是好的，天然優於人工。這個初由盧梭小說《愛彌兒》傳播的觀念，打從出世時就以其國色天香的魅影誘惑了無數人，盡管它一次沒有被證明是一種科學論斷。將學說的可信度建立在“美麗”上，會讓世上哲學家、科學家不知所措，但民眾熱衷投其所好的觀點，他們可以單憑觀點的外貌塗層，決定取舍，於是，“美麗”便具備了的成功率和殺傷力，而提供美麗的觀點，恰是盧梭所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