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誠實地面對歷史
再版序
正名主義
春秋時代晉國(首府新田【山西曲沃】),長期以來都在魏、趙、韓三大家族控制之下,國君不過徒擁虛名。但形式上,晉國仍是一個完整的獨立封國,魏、趙、韓不過三大豪前403年,周王國(首都洛陽【河南洛陽東白馬寺東】)國王(三十八任威烈王)姬午,下令擢升三大家族族長,瓜分晉國領土,分別建立封國,成為國君。晉國在被瓜分後,隻剩下一小片國土。司馬光認為這是歷史上一件大事,所著《資治通鋻》就從這一年開始;又寫出長長的一篇評論,指出姬午破壞禮教,不能正名,導致聖賢後裔當國君的封國,全部消滅;人民受到塗炭,幾乎死絕。
司馬光從沒有一本專書或一篇專文,完整地表達他的政治思想和政治立場,卻在《資治通鋻》“臣光曰”評語裡,陸陸續續、零零星星地透露無遺(這是寫給皇帝看的,所以稱“臣光”)。當十一世紀宋王朝宰相王安石先生推行政治改革,以圖拯救正奔向死亡之谷的帝國之時,司馬光率領傳統保守的知識分子群,堅決抵制。結果改革失敗,腐爛加速,半個中國,喪失在北方新崛起的金帝國之手。
在“臣光曰”中,可以充分看出司馬光的意識形態,他有一種崇古的狂熱,和一種維持現狀的固執。他關心的是官僚群和大地主群的利益,遠超過關心人民的利益。我們了解他的基本立場後,纔能了解他苦口婆心全力以赴的目的何在。
司馬光最服膺的是孔丘的正名主義,現代人對正名的認知是:“是什麼就是什麼。”當選總統還沒有就職,是“總統當選人”;就職之後,則是“總統”;下臺擺地攤,則是“小販”。而孔丘的正名認知,卻恰恰相反:“是什麼偏不是什麼。”具體地說:“曾經是什麼,就永遠是什麼。”楚王國早就是一個王國,身為首領的酋長早就是自稱和被稱國王,可是《春秋》卻咬定牙關,硬稱楚國王是“楚子”,你不是說你是國王麼,我偏偏稱你五百年前周國王初封你時的那個官位——“子爵”,因為你本來就是“子爵”!這種膠柱鼓瑟式講禮教、定名分的正名主義,在當時不過是為了對抗動亂的一種手段,然而,發展下來卻成為一種政治意淫,不切實際,而且把自己陷入一個被嘲笑的困局。
……
桂陵戰役
齊國(首府臨淄)人孫臏,和魏國(首府安邑)人龐涓,同時學習兵法。後來龐涓返魏國謀職,擔任三軍統帥,自以為纔能不如孫臏,遂把孫臏邀到魏國,然後誣以謀反,砍掉孫臏的雙腳,又在孫臏臉部刺上花紋(黥刑)。齊國派人把孫臏救前354 年,魏國攻擊趙國,包圍趙國首府邯鄲(河北邯鄲)。明前353 年),齊國任命田忌當統帥,孫臏當參謀長,揮軍深入魏國國境,龐涓得到後方告急警報,急行撤軍堵截,走到桂陵(河南長垣西北),跟齊軍發生遭遇戰,魏軍大敗。
原文敘述簡略,事實上歷程復雜,裡面還包括一樁著名的賣友求榮的故事。龐涓和孫臏同是鬼谷子的門徒,也是感情最親密的朋友。龐涓先離開老師,當上魏國(首府安邑)大將,最初還懷著純潔的友情,向魏國國君魏罃,推薦孫臏。可是龐涓不久就發現孫臏的纔干遠超過自己,可能受到國君的賞識,而奪走自己的位置。他沒有鮑叔牙對國家和對管仲那種高貴的情操,最後決心采用冤獄手段,排除孫臏。於是,他命人告發孫臏謀反,當然是證據確鑿,然後龐涓再虛情假意地一再哀求,國君魏罃纔勉強赦免孫臏一死,但仍砍斷他的雙足,以防逃亡。從此孫臏不能走路,隻能在地上爬。龐涓所以沒有殺他,是為了要他寫出記憶中鬼谷子所傳授的一部兵法。孫臏感謝老友救命之恩,當然願意寫出。但寫了一半,發現被陷害的真相,就偽裝瘋狂,啼笑無常,有時連屎尿都喫下去。等到龐涓的防範稍微松懈,孫臏就逃回他的祖國——齊國(首府臨淄),被齊國最高軍事首長田忌,任命為參謀長(軍師),作戰時不能騎馬,就坐在特制的車子上指揮。
馬陵戰役 <前341年,魏國(首府安邑【山西夏縣】)大將龐涓,再率軍攻擊韓國(首府新鄭【河南新鄭】)。齊國(首府臨淄)任命田忌當統帥,孫臏當參謀長,用老戰略直擊魏國陪都大梁(河南開封),龐涓急撤軍回堵。孫臏計算龐涓行程:某一天黃昏,當抵達馬陵(河北大名),遂命削下一棵大樹上的樹皮,寫上:“龐涓死此樹下!”派一萬餘名弓箭手,夾道埋伏。下令說:“看見火光,集中射擊!”時候終於來到,天已入夜,龐涓馳經樹下,見樹干一片雪白,上面有字,命舉火觀看,還沒有看完,伏兵萬箭俱發,魏軍潰散,龐涓自知難逃羅網,撥刀自殺,臨死時說:“竟然讓白痴成名!
龐涓真是一個典型的卑鄙無恥的癟三,直到臨死,都沒有對自己的負義行為,感到絲毫內疚,反而詬罵孫臏僥幸成名。
田忌 <前341年,齊國(首府臨淄)宰相鄒忌,嫉妒大將田忌威震國際,企圖栽贓陷害,派人手拿三百四十兩黃金,到街上請人算卦,向卜卦先生說:“我是田忌的隨從,我家將軍作戰,三戰三勝,他打算進行大事,請看一下吉兇。”等卜卦先生出門,鄒忌叫人把他逮捕,眼看就要掀起大獄,田忌無法澄清,又氣又急,率領他的衛隊發動攻擊,打算逮捕鄒忌。可是鄒忌早有準備,田忌無法取勝,隻好出奔楚王國(首都郢城)。
“誣以謀反”是中國傳統政治中一件其效如神的法寶,強悍的頭目要排除他有實力的政敵時,習慣使用,當之者無不粉碎。因為它是政治的和法律的結合物,政治是內容,法律不過形式,所以無罪不能無刑,至為狠毒,無人能解。田忌身為國家英雄、三軍統帥,對國家有蓋世功勛,跟國王的關繫也十分密切,可是,一旦陷入“誣以謀反”誅殺大陣,立刻束手無策。
趙雍“胡服騎射”
趙國(首府邯鄲【河北邯鄲】)國君(六任)趙雍,跟肥義討論“胡服騎射”方案(戰國時代,華人寬袍大袖,不但浪費資源,行動也不方便,在戰場上拖泥帶水,等於自殺。當時作戰,仍以戰車為主,車用馬牽引,車上載戰士,運轉遲鈍,無論追擊或逃跑,都不靈活。趙雍主張改穿蠻族部落戰士們穿的短衣窄袖,拋棄戰車,改乘戰馬,近則用刀槍,遠則用弓箭,這是戰術上一項空前突破。但基於社會惰性,趙雍不得不謹慎從事),趙雍說:“頑劣之輩會嘲笑,賢明的人會明白。即令全世界的人都反對,北方胡部落(內蒙古西遼河上遊)的土地,和中山王國(首都顧城),我一定奪取到手。”於是積極準備。貴族們果然反對,趙雍的叔父趙成,更宣稱病情沉重,在家躺床,拒絕參加中央政府會議。
趙國(首府邯鄲)自胡服騎射後,國力陡增,成為戰國時代後期唯一可以跟秦王國(首都咸陽)對抗的強權,如果不是錯用了趙括(前260 年),秦王國不可能東進。然而,利益這麼明顯的一項改革,而又不傷害任何人的既得利益,都這麼困難。停滯的力量,似乎永遠超過進步的力量,正是中國人苦難的源頭。
天下第一膿包
被誘騙囚禁在秦王國的楚王(二十一任懷王)羋槐,病勢沉重前296 年,死在咸陽(陝西咸陽)。秦王國送回他的靈柩,楚王國人民夾道祭奠,不勝悲痛,各國對秦王國這種惡霸行徑,印像強烈。
西洋有句諺語:“第一次被騙,錯在對方;第二次再被騙,錯在自己。”羋槐先生真是天下第一膿包,腦袋像一個糨糊罐,被張儀、嬴稷之輩,玩得團團而轉。叫他爬,他就爬;叫他跳,他就跳。這種糨糊罐政治領袖,歷史上車載鬥量,十個巴掌都數不完。他閣下的所有遭遇,都咎由自取。可是,死傷的那些軍民,卻又何辜?他們唯一的罪狀隻是因為有一個昏庸的糨糊。羋槐的靈柩回國,人民悲不自勝,這是人民的厚道,忘了所有苦難,都來自他一人。羋槐事實上被他所寵愛的鄭袖、靳尚所控制,以鄭袖、靳尚為首的鯊魚群,日夜猛噬,羋槐要想不死都不可能,這隻是一個信號,警告楚王國(首都郢都):再不補救,船即下沉。可惜,羋槐之死毫無意義,並不能喚醒國人,也不能消除鯊魚,因為楚王國已腐朽到完全喪失改革的能力。
第一個餓死的君王
趙王國(首都邯鄲)國王趙雍,罷黜長子趙章,而命幼子趙何繼承王位,自稱太上皇(主父)。再把趙章封到代郡(河北蔚縣),號安陽君。趙章本來應該繼承王位的,現在隻封一個“君”,自然耿耿於懷。他又一向揮霍奢侈,趙雍任命田不禮當他的秘書長(相)。李兌告訴宰相肥義說:“趙章年輕力壯,態度傲慢,黨羽多而欲望大。田不禮生性好鬥,而且驕傲不可一世,喜愛殺戮。兩個人聚在一起,必然產生陰謀。小人物一旦有了大欲望,就不可能深思遠慮,看到的全是利益,卻看不到災難,巨變將要爆發。”
趙雍攜同趙何,出遊沙丘(河北平鄉,首都邯鄲東北航空距離八十公裡),分別住在兩座行宮。趙章跟田不禮認為時機成熟,采取行動。假傳太上皇(趙雍)命令,召喚趙何進宮。信期通知肥義,肥義先行,中伏被殺。信期立刻動員戒備,雙方血戰。恰巧趙成、李兌,從首都邯鄲率軍趕到,再火急征調附近駐軍參戰,斬趙章跟田不禮,屠滅他們的黨羽。趙成出任宰相,號安平君。李兌出任國家安全部部長(司寇)。這時候,趙何年紀還小,趙成、李兌完全控制政府。
趙章戰敗時,投奔老爹趙雍,趙雍把他藏在行宮之內。大軍進入行宮,搜出趙章處決。趙成、李兌警覺到自己的危險,商量說:“我們為了逮捕趙章,竟然包圍太上皇(趙雍)的行宮。事情過後,太上皇(趙雍)追究圍宮殺子的罪狀,我們全家恐怕就要死光。”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下令行宮人員:“先出來的有賞,後出來的格殺。”宮人們霎時間一哄而散。趙雍也想出宮,卻被阻在宮門之內。廣大的行宮之中,隻剩他一個人,沒有伴侶、沒有飲食,饑餓難忍之際,隻好爬到屋檐樹上,搜索鳥蛋或剛孵出的雛鳥下肚。這樣支持了三個多月,凡是可以喫的東西,全都喫光,最後竟活活餓死。趙王國政府(首都邯鄲)一直等到確定趙雍死亡,纔向各國報喪。
趙雍是一代傳奇人物,從他堅持變更服裝、更新裝備一事,可看出他觀察力之強和意志力之堅。趙王國(首都邯鄲)疆土,在他手中倍增,戰鬥力也倍增。如果他能再活二十年,秦王國(首都咸陽)可能受到嚴重威脅,歷史如何發展,難以預料。然而,凡是英雄,都兒女情長,一個美麗的吳娃,就把他搞得神魂顛倒,一誤再誤。李兌和趙成,平常受趙雍的尊敬,而他們也對趙雍忠心耿耿,可是一旦事變,涉及切身利害,卻不惜把君王置之死地。中國政治上的領導人物,似乎都在斤斤計較對方的忠心,而忘了忠心不能孤立,它含有太多的變數。形勢逼面,豬忠難以持久,剎那之間,豬化為狼。趙雍如果不自亂章法,趙章如果再有耐心,李兌、趙成之輩,何致竟成弒君兇手?
司馬錯與漢尼撥 <前280 年,秦王國(首都咸陽【陝西咸陽】)大將司馬錯,征召隴西(隴山以西)地區民兵及駐軍,在蜀國(首府成都【四川成都】)協助下,攻擊楚王國黔中郡(湖南沅陵),完全占領(黔中郡約包括今湖南西部及貴州北部)。楚王國震動,獻出漢水以北及上庸(湖北竹溪)土地。
秦王國(首都咸陽前280 年向楚王國(首都郢城)發動的迂回攻擊,是空前冒險的軍事行動。秦王國首都咸陽(陝西咸陽)到隴西(隴山以西),航空距離三百公裡,從隴西到蜀國(首府四川成都)航空距離五百五十公裡。自蜀國到黔中郡(湖南沅陵),航空距離六百五十公裡。當中橫亙著千萬窮山惡水,包括岷山山脈、摩天嶺山脈、長江和“地無三裡平”的雲貴高原,以及像章魚一樣猙獰的武陵山前三世紀時,沿途還是一片蠻荒,煙瘴蟲蛇,鳥道險苦。司馬錯的偉績,跟漢尼撥進擊羅馬帝國,先後輝映,都是直搗敵國後門。
秦軍此次出擊,戰爭升高到另一種形態,使六國同時面對隨時都會覆滅的阨運。然而,六國互鬥不但不息,反而更烈。隻不過為了貪圖眼前的一點小便宜,使戰鬥力完全消耗。最後秦王國輕輕一擊,大家一齊粉碎。
司馬光語無倫次 <前265年,秦王國(首都咸陽)皇太後(宣太後)羋八子逝世。九月,羋八子的弟弟魏冉被解除所有政府職務,返回他的封地陶邑(山東渮澤定陶區)。
司馬光曰:“魏冉傾全力擁立嬴稷,誅殺所有政敵,推薦白起當大將,向南攻取鄢城(湖北宜城南)、郢城(湖北江陵。前279 前278 年),向東跟齊王國(首都臨淄【山東淄博東臨淄區】)和解,使列國君王屈膝歸附。秦王國(首都咸陽)所以更為強大,都是魏冉的功勞。雖然他專權橫行、驕傲貪暴,足以使他招來大禍,但也並不像範雎所形容的那樣惡劣。範雎這個人,可不是真正地效忠秦王國,為秦王國利益打算,不過要奪取魏冉的高位而已,所以一有機會扼住對方咽喉,就不放手。結果使嬴稷斷絕了母子之情,也斷絕了舅父跟外甥間的恩義。總而言之,範雎是一個危險人物。”
我們同意範雎是一位危險人物的看法,問題是,在專制政體下參與政治鬥爭的每一個人,沒有一個不是危險人物。範雎必須奪取魏冉的高位,纔能實施他的外交政策。猶如司馬光必須奪取王安石的高位,纔能廢除新法一樣。魏冉對秦王國(首都咸陽)開疆拓土,誠然有很大貢獻,然而,再大的貢獻都不能允許他“專權橫行,驕傲貪暴”。司馬光卻認為隻要看他擁立國王和烜赫功業的分上,他的官位就應該是鐵鑄的,神聖不可侵犯。而我們認為,一位女大亨加上四位男大亨,當權四十二年之久,也應該欠起屁股了。司馬光所以有如此想法,隻因為“專權橫行,驕傲貪暴”的直接受害人,都是無權無勢的普通平民,而當權派竟被一個小人物趕下臺,打破“貴者恆貴,賤者恆賤”鐵律,司馬光就忍不住兔死狐悲,物傷其類。
即以純私情而言,嬴稷並沒有殺了親娘,不過請她老人家不再干涉政治,也沒有殺了老舅,不過請他老人家退休,這就叫“絕母子之義、失舅甥之恩”?難道眼睜睜看著他繼續“專權橫行,驕傲貪暴”,不聞不問,纔合乎禮教綱常?如果這就是禮教綱常,禮教綱常可是毒藥,平民可不希望永遠被踩在皇親國戚的御腳之下。
誠如司馬光所言,唯有官位和權力,不可以隨便給人,也不應是私人報恩或復仇的工具。事實上,嬴稷請老舅掌握了四十二年的權柄,酬傭不可謂薄。如果把國家斷送,司馬光又要責備他亂把官位和權力給人了。司馬光在評論田文時,曾說:“隻要他的意見是正確的,即令本意奸詐,都應該采納。”(前321 年。)然而面對嬴稷的改革,卻忘了這段自己的話。範雎對一女四男的抨擊,是不是公正?如果他說的是真的,嬴稷采納,便應贊揚。如果他信口雌黃,嬴稷采納,纔應譴責。而司馬光也承認一女四男“專權橫行,驕傲貪暴”,那麼,為什麼就在這節骨眼上,卻去探討他“奸詐”的動機?
司馬光總是忘記自己說過的話,但永不忘記既得利益的士大夫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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