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楊自強
業餘研究地方文史，其實是件喫力不討好的事。因為並非本職工作，不能以此來當成果、評教授，因為並非文學創作，也不能算是作家、評論家，多隻能混個含含糊糊的“文史學者”。須知“學者”這頭銜，得是越專門、越冷僻纔越顯得有學問，“文史學者”，算是那門子的學者呢？有個朋友人家叫他“文化老人”，他開玩笑說，啥叫“文化老人”，就是說你寫了一輩子文章，除了年紀大點，啥名堂也沒有。如果真是這樣，那麼，地方文化研究者倘能從“文史學者”走到“文化老人”，就算是修成正果了。
我的意思是，如此情形下，一個人還能研究地方文化，那隻能是出於喜歡，而像戴純青這樣，身居嶺南，依然孜孜矻矻地研究嘉興文史，那是發自內心的真愛了。
我與戴純青曾是報社的同事，共事數年，隻知道她新聞報道寫得不錯，偶爾聊幾句，說的也全是工作上的事。直到有一天，在部門微信公號上看到她寫的嘉興名人隨筆，不由得眼前一亮，能把故紙堆挖出來的古人寫得如此形神俱現、活色生香，足見纔情。連著看了七八篇，一個個嘉興歷史上的古人抖落塵埃，來到我們身邊，我們與古人之間漫長歲月就這麼輕易地掀開了。心想，這將來要是結集出版，倒是很有特色的一本書。後來在評審嘉興市文化精品扶持項目時，看到了這本《南湖名人尋蹤錄》，細細讀了一遍。所以這次拿到清樣再讀，不少文章是讀了三遍了。說句表揚與自我表揚的話：能讓我讀上三遍的文章，委實不多。
嘉興素稱“文物之邦”，名人多，名人的文章也做得多，即如這本書中的南湖名人，此前也都有人寫過，但戴純青的這本“尋蹤錄”，還是頗有引人入勝之處。我想，這大概在於其中所體現的“學、識、纔”這三字。
名人所以著名，就在於“著（著）”此人之“名”的文章多，故而後出的文章，總得有點新鮮的“料”，纔有看頭，倘隻是把前人引過的再引一遍，真所謂“甘蔗渣兒，嚼了又嚼，有何滋味？”這本“尋蹤錄”，讀下來卻是如入寶山，時有驚喜。比如冷謙，大多知道他是《倚天屠龍記》中的明教“五散人”，但他在歷史上究竟如何？與嘉興的關繫又是如何？恐怕就知之不多了，冷謙一文，就把其事跡略略梳理了一遍。他如瀋珪、徐再啟、呂原等，也頗有一些“料”，顯見得戴純青是好好地讀了一些方志筆記，下了一番爬羅剔抉工夫的。
文史研究，排比羅列材料，也不失為一種寫法，但倘能由此生發，間或下一二“斷語”，在出入古今間，挖掘人性裡的善惡掙扎、智慧良心，則更可見得作者的見識與用心。有時一篇文章讀下來，後記得住的，也就是一句兩句精彩的議論。比如說到丘為的淡泊謙和：“李白那樣的‘天子呼來不上船’，狂氣來自道家，自然是舉世無雙的詩仙風範，丘為的事親至孝、進退有節，與其說是刻意謙卑，不如說是來自儒家‘從心所欲不逾矩’，這同樣的一種詩人的風骨。”嚯，原來“詩人風骨”還可以這樣說。比如柳如是投繯自盡，都道是為錢謙益族人所逼——“但當日面對一船磚塊仍然神情灑落的河東君，何至於在閱盡風霜後仍向世俗低頭？或者不如說，沒有了錢謙益，此時世間已經沒有了留下柳如是的理由，拼將一死酬知己，也算是這個奇女子為自己選擇的妥當的結局。”嗯，還可以這樣解讀？聽著似乎有點道理啊。這樣的文章讀下來，人都會變得通透，看事物的視角也會變得不一樣。
文史類的文章，很容易寫得枯澀，其實，“文”的原意是文飾、花紋，“史”，《禮記》說“辭多則史”，孔子說“文勝質則史”，“文史”寫得文采斐然乃是天經地義。而且，以生花妙筆來寫地方文史，讓更多的讀者尤其是年輕讀者看得進、記得住、傳得開，不也是文史研究者應該追求的嗎？這書的一個個標題，就很是精彩：“風號大樹中天立，且讀閑書縱酒杯，一片匠心在山林，曾說尼丘蔬水意”，要是不計較平仄，簡直就是一首絕句。“輕肥豈是平生志，滄溟何處是故鄉，未盡纔，內外從來本自光”，說是一首詠嘆高士的小詩，也是挺合適的吧。講到項聖謨畫《大樹風號圖》：“那棵老樹之於項聖謨，猶如菩提之於佛陀。那一刻，他不甘於死去的心，突然就明白了‘孤舟簑笠翁，獨釣寒江雪’的姿態，突然就讀懂了什麼是‘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說丘為：“然而這位嘉興君子，幾乎沒有傷春悲秋過。去者也好，來者也好；被記著也好，遺忘了，也好。茫茫百年，天地之間，踽踽獨行的丘為，始終有溫和的面目，自在的姿態。”時有落花至，遠隨流水香，一篇抒情散文也就是這個樣子吧。
北宋時嘉興有個瀋珪，於制墨很有天分，“以意用膠，一出便有聲稱”，用現在的話說就是“出道即”。但他並未就此止步，而是千錘百煉、精益求精，終成一代制墨名家。這是戴純青的本書，初試啼聲便出手不凡，我期望她能像瀋珪這樣，不斷地磨煉，寫出“十年如石，一點如漆”的好文章。
（作者繫嘉興市作協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