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頤和園的雨
1992年次訪問中國時,我在北京通過別人介紹認識了張博士。遺憾的是,我一直沒有記下他的全名,而現在也不可能查到了:這就好比在倫敦找一位史密斯博士,或者在慕尼黑找一位施密特博士。當然,我知道張博士曾經在北京電子顯微鏡實驗室工作,而且他的英語很好,這讓我當初跟他見面時松了一口氣,因為我那會兒的中文水平僅限於一句用途頗廣的“你好”。
那個時候,在中國做科研要面對各種現實的困難。就在張博士帶我參觀他的實驗室時,突然停電了,研究生們隻能既氣惱又無奈地魚貫走出大樓。“這不會損壞顯微鏡嗎?”我問。“哦,會的。”張博士若無其事地回答。
他問我,我在北京還見到了什麼。我坦白地說,直到當時為止,我還基本哪兒都沒去遊覽過。拜訪、職責,還有與我的學術東道主們共進令人生畏的豐盛晚餐,塞滿了我的每一天。“那我們一定得去頤和園。”張博士強調說。我們跳上一輛擁擠不堪的公交車,緩緩地從一支支自行車車隊旁邊經過——當時北京公路上的小汽車是國有出租車——向市郊駛去。
幸運的是,天下著小雨,因此頤和園相對寧靜。但我之所以喜歡這場雨,其實還有其他原因。從雕龍畫鳳的長廊上滴下的雨滴,恰恰像征著我對中國浪漫的憧憬。而自從我來到中國,這一憧憬已經備受打擊。小男孩們喊“Hello”,想賣給我幾根烤玉米。“他們隻會說這麼幾個英語單詞,”張博士說,“這個,還有‘one yuan’。每個老太太都會說這兩個詞。”
能有一位向導帶我參觀頤和園,這讓我非常高興,否則我會錯過很多。他告訴我,頤和園是清朝皇帝為他那位專橫的母後重新修建的,但這筆錢本來其實是海軍的軍費。頤和園是一座符號的迷宮,中國人一看便知,西方人卻視而不見。各種塔都是八角形的。張博士解釋說,這是因為“八”在中國是一個特殊的數字,代表著好運和“老錢” 。一個能夠得體地應對各色人等的人,被形容為“八面玲瓏”(我懷疑張博士就是其中之一)。塔的底座是方形的,像征著大地,而塔頂則是圓形的,或者繪有圓形的圖案,代表著天空。
我們沿著一道木長廊漫步,一側的山上有一座佛塔,另一側是一座湖。湖光山色,風景怡人。但除了怡人之外,這風景還意味著更多。山代表著(如果現在我的日記還值得相信的話)繁榮,水代表著長壽。二者——山和湖——同時出現,則代表著和諧。當時我不知道的是,在漢語裡,“山水”這個詞,其實正是二者的簡單組合:山和水。
我們來到一座宏偉的建築前,它被用作圖書館,藏書種類繁多,慈禧太後試圖借此來展示皇室的教養。建築物的正面有一行題字。
“這是……”張博士正要給我翻譯,卻又猶豫了,“呃,我不知道用英語該怎麼說。”
我很喫驚,因為他的英語看上去已經夠厲害了。他終給出的答案,類似於“身處山、水、天之間,人將感受到極度的和諧”,但他顯然對這個版本不太滿意。
“這種感覺,”他說,“就像這些樹被這樣種在這裡——喚起了一種氛圍,或者說一種情感。”是的,盡管一群群中國遊客在我們身後擺著姿勢拍照,打出從西方學來的、無處不在的、卻顯然毫無意義的“V”字形手勢,但在這輕柔的雨中,感覺的確是這樣。
“中國畫也是這樣,”他繼續說道,“它們畫的是一種感覺,而不是現實。”我突然意識到,我的這位向導兼東道主,雖然整天都對著顯微鏡,一心隻盼著不要停電,卻有著高度發展的審美意識——而這種審美意識,是我的文化和語言所無法給予的。
任何來自中國以外的人,隻要開始學習中文,並開始與這種豐富而微妙的文化做鬥爭,遲早都會意識到,破譯漢字和聲調隻是這場鬥爭的一小部分。當然,任何兩種文化的互相翻譯都存在其局限性,但漢字不僅僅是語義符號,它們是中國思想的精華,飽含聯想和歧義,隨時準備揭示自己在不同上下文中的多層不同含義。這就是為什麼在所有情況下都更應該稱它們為字,而非詞:它們的形式和內容是密不可分的。中國人喜歡引用的“四字成語”,對於外國學生來說,即使能夠理解其中每一個字的含義,也會感到困惑。它是一種哲學上的提煉:思想、故事、傳說,濃縮到無法逐字翻譯。1992年時我不知道,但現在我知道了,為什麼張博士難以找到合適的詞語來翻譯我們在頤和園看到的那句話。對那個濕潤午後的回想提醒了我,一個外國人,如果試圖解釋像水這樣的概念在中國文化中意味著什麼,注定從一開始就會有各種各樣的疏漏。很多細微的差異都會丟失,為可悲的是,想像力也會丟失。
盡管如此,讓我嘗試這麼做的卻正是這樣一個事實:我來自一個長期被中國人視為蠻夷之地的遙遠地方。我用來支持自己的,是人類學家拉爾夫•林頓(Ralph Linton)說過的一句老掉牙的話:“魚永遠看不到水。”雖然這並不能恰當地描述中國人的處境,但正是因為他們比世界上其他任何國家的人都更關注水,並且關注得更為復雜,更有內涵,所以他們可能更難以認識到水是如何深遠地影響並定義了中國。而這其實非常明顯。
正如張博士在那個夏日雨天向我透露的那樣,水,是中國思想強大的載體之一。與此同時,也是出於同樣的原因,水一直是中華文明的關鍵決定因素之一。它主宰了帝王的命運,塑造了中國哲學的輪廓,並且在中國語言中到處都留下了印記(完全是字面意思)。天通過水向地傳達它的審判。水宣告著統治的合法性。出於這些原因,要向長城外的蠻夷傳達中央王國是如何特別、偉大、壯美以及偶爾的可怕而瘋狂,水是好的媒介,而中央王國終也是水之王國。
我希望中國讀者能欣賞並享受“外國人”對中國文化這匆匆的一瞥;更希望張博士也能回想起那一天——如果他還在觀察顯微鏡,並且視力還不錯的話。對此我將深表感激。
打開中央王國之窗
下面這段話是外國人次對中國不同凡響的成就發出驚嘆——《馬可波羅行紀》(約1300年):
凡關涉此城之事,悉具廣大規模。大汗每年征收種種賦稅之巨,筆難盡述。其中財富之廣,而大汗獲利之大,聞此說而未見此事者,必不信其有之。
正如馬可•波羅所說,與中國有關的一切,都龐大得超出了外人的想像。如果這在13世紀是真的,也就是說,在這位威尼斯探險家有可能目睹或沒有目睹(意見至今仍然存在朝中央王國的蒙古皇帝忽必烈汗的宮廷時,這一切都是真的,那麼,如今的情況就更是如此了。現在,我們不僅要試著理解這個國家版圖的遼闊,人口、地貌和語言的多樣,還有文化的古老,更要理解其對於全球經濟和政治地位的視野和雄心。今天,有數不勝數的書籍試圖揭示“中國是如何運行的”或者“中國的未來在哪裡”,但任何熟悉這個國家的人都會承認,即便是中國人,其實也不了解這些。你能得到什麼答案,取決於你問的是誰——在中國向來如此。
但《水:中國文化的地理密碼》的目標與它們不同。通過探索中國歷史文化的漩渦和激流中為持久、為重要,同時也啟發性的主題之一——水的角色,《水:中國文化的地理密碼》試圖展示這個國家的哲學、歷史、政治、管理、經濟和藝術是如何與水緊密相連,達到了世界上其他任何地方都無法比擬的程度。出於這個原因,並不是說一旦認識到了水的角色,我們就可以輕易理解中國文化的所有這些方面。相反,我們必須得出這樣的結論:隻有理解了它們與水的聯繫,纔不會覺得它們是那麼怪異、含混而陌生。
《水:中國文化的地理密碼》這段貫穿中國過去與現在的宏大旅程,就這樣打開了一扇窗。通過它,人們可以開始了解這個國家及其人民潛在的極度復雜性和充沛的能量。水是打開中國歷史和思想寶庫的鑰匙。人們在很大程度上可以通過水這一媒介來講述這個國家的政治史和經濟史。事實上,歷史學家冀朝鼎 在他1936年出版的《中國歷史上的基本經濟區與水利事業的發展》一書中就是這樣做的。這本書的名字說明了一切。冀朝鼎認為,在封建時代的中國,基本經濟區的轉移取決於國家出於農業和軍事運輸目的而對水道進行的開發,包括天然的和人工的。
當然,這種方法有其局限性和盲點。有人可能會說,政治權力、社會穩定和文化歸屬感更多植根於大地而非水:畢竟,水終隻是一種工具,它的用途是種植和運輸中國長期以來賴以生存的農作物。但水對於農業、交通和社會穩定的重要性,使其成了政治權力的核心要素,並塑造了這個國家的治理方式。水在今天帶來的許多挑戰,與它給古代的漢族皇帝們帶去的挑戰如出一轍——事實上,政府現在發現,水是調用歷史遺產的有效工具。水為維護和闡明政治合法性提供了一種在中國得到普遍理解的語言,自古以來一直以水利工程的形式進行表達,而這些工程的規模之大,是地球上其他任何國家都無法設想的。
所有這些都隻介紹了中國與水的關繫的一個方面,即國家權力的水利和水文基礎。然而,雖然水是統治者的主要像征,但它對普通人來說也有著深遠的意義。中國人與水之間普遍而矛盾的關繫,使水成為哲學思想和藝術表達有力而多樣的隱喻。而且它不僅僅是隱喻。因為人們的日常生活一直依賴於水,河流和運河調節著他們與國家的關繫。水——過多或過少——都會刺激人們起來推翻他們的政府和皇帝。如今,經濟的蓬勃發展給中國的水道和湖泊的完整性帶來了前所未有的壓力,有時甚至威脅到它們的存在。毋庸置疑,中國的領導者不能忽視這一經濟增長的潛在障礙。
要講述這個故事,《水:中國文化的地理密碼》必須提供一種不同於《馬可波羅行紀》的旅程。《馬可波羅行紀》把中國描述為一個大得令人困惑的陌生之地,這至今仍是許多西方文本的基調。而《水:中國文化的地理密碼》中的向導則通常是中國的旅行者、探險家、詩人、畫家、哲學家、官員,他們自己也在努力接受,生活在這樣一個由水塑造、被水滲透的世界,究竟意味著什麼。水在中國文化中非常重要,你不必相信我這句話,還是聽他們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