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普勒大事記（1571-1620）

·歷法說明 

·序言 

·簡介 

·章 卡塔琳娜的生活

·第二章 路德教會宮廷

·第三章 女巫之年 

·第四章 開普勒的策略 

·第五章 家人的應對策略 

·第六章 靈魂運動

·第七章 審判繼續 

·第八章 其他女巫 

·第九章 卡塔琳娜的監獄生活 

·第十章 開普勒回來了

·第十一章 後的辯護 

·第十二章 審判結束 

·第十三章 開普勒的夢想

·後記

·推薦閱讀

·參考文獻 

序言

本書講述了約翰尼斯·開普勒(1571—1630)的故事。作為有史以來傑出的天文學家之一，開普勒捍衛了哥白尼的“日心說”，發現了行星運動的三大定律也稱開普勒三大定律——譯者注。為了紀念開普勒的傑出貢獻，以他的名字命名了“開普勒-22b”行星、開普勒太空望遠鏡和“開普勒號”太空貨運飛船。在紐約、羅馬和巴黎都有開普勒大街。開普勒學識淵博、著作等身，不僅在數學上取得了巨大成就，還在光學、天文學和宗教學領域享負盛名。菲利普·格拉斯美國當代作曲家——譯者注在其歌劇作品《開普勒》中向世人展現了開普勒努力平衡信念和理性的過程。盡管描寫開普勒生平的小說不勝枚舉，但他吸引人的一個特點仍待挖掘，這也會重塑我們對於開普勒和他所處時代的看法。

1615年12月9日，開普勒和家人居住在上奧地利州首府林茨市。剛過完44歲生日的他正準備同家人一起慶祝新年。在當時，新年是一年中重要的節日，人們在這一天會給自己的贊助人和朋友送去問候和禮物。就在這時，一位信使給開普勒送來一封三個月前寄出的信，開普勒一眼就辨認出信封上的字跡是妹妹的。這位德高望重的哈布斯堡王朝數學家迅速拆開了已破舊不堪的信封，信中寫道，他們年邁的母親卡塔琳娜·開普勒被誣陷為女巫，雖然母親立即以誹謗把這些人告上法庭，但指控母親的人數眾多，聲勢浩大，就連當時德國符騰堡公國的地方長官也參與進來，事態非常嚴重。信中所述之事是當年8月發生的，但妹妹並未立刻告知他，這讓開普勒勃然大怒。他同時敏銳地意識到事情並沒有這麼簡單。

符騰堡公國萊昂貝格小鎮的24名目擊者將出庭作證，其中一名目擊者是當地一所學校的教師，和開普勒還是校友。這名教師抱怨那個不識字的寡婦，也就是卡塔琳娜，總纏著他，請他幫忙讀開普勒從布拉格寄來的信（開普勒當時是神聖羅馬帝國皇帝魯道夫二世的御用數學家）。他還稱卡塔琳娜會神奇地從一扇關著的門裡穿出來，要求他幫忙寫回信。據說，有一天這名教師在去往教堂的路上被卡塔琳娜攔了下來，她懇求道：“我家地窖存有一壇美酒，您一定要來品嘗，以感謝您對我的幫助。”該教師抿了一口酒之後發現自己的雙腿開始疼痛，後來疼痛加劇，必須拄著拐杖纔能走路，到後完全癱瘓了。

開普勒在其巨作《世界的和諧》一書中，自信地把自己比作解讀宇宙的理想人選。他宣稱上帝從創世紀起已經等待了六千年，現在終於等到了能夠懂得他神聖造物計劃的“真命天子”。1620年8月7日凌晨，也是該書出版一周年的日子，睡夢中的卡塔琳娜被女兒叫醒，說萊昂貝格地方長官正帶著人來逮捕她，讓她趕緊藏起來。當他們發現卡塔琳娜時，年滿七十三歲的老嫗全身赤裸，躲在床下，身上還蓋了一個大箱子。地方長官隨即下令把她關進監獄。從指控到後的審判，卡塔琳娜的案子持續了六年，而開普勒正處在事業的。

同年，開普勒準備親自為母親進行法律辯護。而在當時，沒有一個公眾知識分子願意面對此種困境。開普勒擱置手頭的一切工作，打點好自己的書籍、著作和儀器，舉家從林茨遷到了德國南部的萊昂貝格小鎮。盡管開普勒在隨後近一年的時間裡想盡辦法去救出母親，但就連他要好的朋友也認為他的母親在劫難逃。

這種悲觀情緒合情合理。在那個年代，人們非常害怕女巫，而且大肆屠殺她們。眾所周知，準確統計被處死的女巫難上加難，就算是保守的估計，死亡人數也大得驚人。1500至1700年間，歐洲審判了約73
000名“行巫術”者，處決了40 000至50 000人。從1560年至“獵殺女巫”運動結束，德國共處決了約22 000至25 000人。在德國遭到指控的人中，四分之三為女性。德國天主教耶穌會會士弗裡德裡希·斯皮很早便對“獵殺女巫”運動進行抨擊。他在1631年匿名出版的著作中寫道：“人們認為德國女巫數量遠遠超過了其他國家，所以德國隨處可見女巫被活活燒死。”

卡塔琳娜是個沒文化的寡婦，家裡不算窮，常年生活在信奉路德宗的小鎮。她和成千上萬的德國婦女一樣，不得不在晚年接受審判。卡塔琳娜堅決否認對自己的指控，辯解稱從未想過用毒酒去謀害朋友和鄰居。這種指控就像傳染病一樣在鎮子彌漫，開普勒一家也不例外。

母親的入獄會危及自己的名譽和地位，開普勒對此心知肚明。而且他的很多主張和當時的主流思潮格格不入，其中之一便是尖銳的教派對立。當時的新教主要分為兩派：一派是德國宗教改革家馬丁·路德創立的路德宗，另一派則是法國宗教改革家約翰·加爾文創立的加爾文宗。兩派之間的仇恨有時毫不亞於新教徒對天主教的憎恨。兩派在教義中嚴格規定，教徒終身不得改變自己的信仰。開普勒出生在一個路德宗家庭，但在十幾歲時，他開始對路德宗的一個教義持懷疑態度，即上帝無處不在，而信徒在分享聖餐時能更真切地感受到上帝的眷顧。所以成年後的開普勒拒絕簽署路德宗信仰宣言《協和信條》(1577年制定）。因此，很多人都認為開普勒背叛了路德宗，是加爾文宗的支持者。現在大多數基督徒對類似教義之爭會一笑了之，但當時在開普勒的家鄉符騰堡，神學家們卻告誡他要意志堅定，不要背叛教義。正因為開普勒的“荒唐舉動”，他的母校圖賓根大學從未給他提供過任何職位。

1612年魯道夫二世去世後，開普勒在宮廷的前景黯淡無光。魯道夫二世統治時期對異教思想非常包容，但其弟馬蒂亞斯繼任皇位之後，雖然保留了開普勒皇家數學家的職位，讓他繼續觀測行星運動，但馬蒂亞斯卻用武力強制所有人信仰天主教。因此，身為新教徒的開普勒不得不離開布拉格，前往奧地利林茨市。

多虧當地貴族的資助，從1612年起，開普勒得以在路德教區一所規模不大的學校任教。此外，他還兼職測量上奧地利州山脈和村落的工作（他對這份差事極不情願）。即使來了林茨，開普勒仍聲名遠播，意大利博洛尼亞大學甚至在1616年邀請他前去任教。但開普勒怎麼可能接受這一邀請呢！他深知羅馬教廷時刻監視著那些支持哥白尼“日心說”的意大利學者們，巴不得多抓幾個“異教徒”到宗教裁判所裡。喬爾丹諾·布魯諾，這位曾在多米尼克教會進修的數學家，被羅馬教廷判為“異端”，並在1600年被燒死在羅馬廣場。但他的“宇宙無限”學說卻讓開普勒極為震驚。開普勒公開撰文支持的伽利略·伽利雷也因迫於羅馬至聖聖部前身為宗教裁判所——譯者注的壓力，於1616年2月被迫宣布放棄“日心說”的信仰，並且不再以任何形式支持、傳播和維護“日心說”。開普勒在其著作中寫道，地球本身是有靈魂的，是有血有肉的。這種書過不了多久就會被羅馬宗教裁判所列為禁書。

1616年1月，開普勒在寫給萊昂貝格地方法官的信中表明，自己深愛著母親卡塔琳娜，她已是垂暮之年，過不了幾天好日子了。他還承認自己擔心母親是受到別人蠱惑纔發表過激言論，這正好給了那些半弔子法官折磨她的借口，她甚至會因此丟掉性命。從信中能看出開普勒對自己和母親的命運交織在一起所表現出來的復雜情緒：

這些人厚顏無恥，除了無端指控我的母親，還想把我拖下水，說我收藏了違禁藝術品。我不知道這幫人是不是喫錯藥了，要把我15年來在皇家工作的心血毀於一旦，還想置我母親於死地。

即使在當時，此種表述也極為罕見，字裡行間透露出開普勒的焦慮之情。他擔心這次審判不僅會摧毀自己辛苦得來的一切成就，還會讓母親永無翻身之日，所以開普勒用自己的財產和生命作保，請求能回到符騰堡親自為母親辯護。接下來，他將從朋友、贊助人及他的支持者那裡尋求幫助，直到他終打贏這場官司。

在本書介紹的那個時代，幾乎人人都相信女巫和魔鬼的存在。從20世紀70年代中葉起，研究巫術的學者就試圖去解釋“獵殺女巫”運動的高潮期（1580-1650），整個社會人們的精神變化。自然氣候驟變導致多年來鼕、春兩季異常寒冷，夏季陰冷潮濕，因此那幾年的糧食接連歉收。開普勒預測1595年鼕天會出現極寒，果不其然，那年鼕天，奧地利牧民放牧回家後鼻子凍得通紅，好像輕輕一擦就會掉下來，他們的四肢漸漸失去知覺，終悲慘地死去。1而當年毀滅性的雹暴天氣不但使得建築損毀、生靈塗炭，也令農田蒙受了巨大損失。16世紀人口的激增使資源更加短缺、就業更加困難，物價飛漲、饑荒爆發、瘟疫和疾病肆虐。

在一些地區，人們互相懷疑對方會巫術，這種可怕的想法蠶食著整個社會人與人之間的信任。身體接觸或普遍的禮物交換，例如一個蘋果、一塊蛋糕或一杯酒，都能造成傷害。鄰居、家人、朋友或當地的雇工都可能是女巫。女巫們在安息日當天一起參加魔鬼的“黑彌撒”。16世紀大量的畫作和文章把女巫固化成一個騎著掃帚的丑陋老巫婆：嫉妒年輕女子的容貌，熱衷於讓孕婦流產，在安息日和魔鬼瘋狂共舞，進而激起人們對女巫的恐懼。

翔實的史料研究讓我們知道了迫害是如何加劇的。在緊鄰符騰堡的一個信仰路德宗的小鎮，有處決60多名女巫的記錄，這也是1562年至1564年間首次大規模處決女巫的例子。3當時一名叫約翰·威爾的醫生對此極為震驚，他聲辯道，那些女巫被魔鬼欺騙了，她們通常隻是意志消沉罷了，恰當的藥物治療就能恢復。她們並非自願同魔鬼簽訂契約（威爾醫生對此深信不疑），魔鬼的威脅讓她們驚恐不已，終不得不出賣自己的靈魂，所以不應該用世俗的方式去懲罰她們。不過，在1569年至1575年間，德國及歐洲其他國家一直因為糧食歉收忙得焦頭爛額，因此無暇顧及威爾醫生的呼吁。“獵殺女巫”運動在1580年至1599年間大規模爆發。在德國天主教特裡爾教區，有上千人被指控。特裡爾教區面積很大，且隻有兩處莊稼歉收。被迫害者人數眾多，有男有女，來自社會各階層。當地的副主教彼得·賓斯菲爾德是繼海因裡希·克雷默《女巫之槌》作者，中世紀末期獵巫發起人——譯者注後首個撰寫如何審判女巫的手冊的。他認為訊問官的主要工作是在法庭上審問女巫，誘導她承認罪名，或者用設計好的問題去套她的話。在賓斯菲爾德看來，罪犯供出的人都該看作同謀，應抓起來嚴刑拷打。這種審判手法讓更多人受到牽連。

與此同時，當時一位名叫讓·博丹的法國政治思想家卻強烈反對約翰·威爾的觀點。博丹認為，女巫團體非常危險，她們為男性巫術大師們賣命，而政府應采取行動，燒死女巫，拯救家園。在洛林公國，“獵殺女巫”運動也開始加劇，1580年至1630年間，其中每十年就有多達300人被控施展巫術。令人震驚的是，多達80%的受審者被處死。一名總檢察長曾說，他審過的男男女女都可以用極可怕的巫術去傷害他人，這些都是“無可辯駁”的證據。

“獵殺女巫”運動開始20年後，一位博學多纔的耶穌會會士馬丁·德爾裡奧於1600年寫了《魔法調查》一書。這本鬼神著作影響力極大，內容翔實，記載了很多駭人聽聞的軼事。其中一個故事詳細記錄了一名醫生隻有十個月大的女兒差點命喪黃泉，起因是有人一直暗中把骨頭和芫荽子等“惡毒的東西”放在女兒的襁褓中。醫生曾兩次請驅魔人到家中驅魔，但他的妻子卻懷疑整件事是因為寶貝女兒長得乖巧伶俐、惹人喜愛，遭到了惡毒的老女人的嫉妒而從中施法作祟。馬丁·德爾裡奧、讓·博丹和彼得·賓斯菲爾德三人觀點一致，都認為法官要行使上帝賦予他們的神聖權利，毫不留情地消滅邪惡的女巫們。

但在德國或歐洲其他國家，並非所有人都贊成武力解決女巫問題。從16世紀90年代開始，隨著德國巴伐利亞州女巫被處決的數量越來越多，激起了當地後來持續幾十年的爭論：處決女巫和抓捕女巫供出的同伙是否必要和公正？很多人譴責受審的女人們後來“歇斯底裡”地推翻自己的供詞（因為供詞大多由刑訊逼供得來）；另一些人則抗議稱上帝會親自懲罰那些“想要變成女巫的人”。女巫能否傷害他人、變形、騎掃帚飛行都沒有定論，也無從得知她們的怪異行為是否為精神病所致。

不過，符騰堡那些德高望重的神學家們一致認為，卡塔琳娜和兒子開普勒是虔誠的信徒，他倆深知諸如雹暴、地震、閃電、霜凍、洪災以及饑荒等自然災害都是上帝對人類的懲罰，並非女巫所為。基督徒在遇到自然災害時應該反省並懺悔自己的罪惡。1613年5月，一場毀滅性的颶風摧毀了農田和葡萄園。颶風剛過，圖賓根大學的神學家約翰·格奧爾格·西格瓦特就告誡大家，隻要每個人都懺悔自己的罪惡，那麼嚴厲的上帝也會體現出仁慈的一面，就像暴雨後會出太陽一樣。西格瓦特還問道，為何作為宇宙“主宰”的上帝能夠容忍女巫的存在？其實上帝隻不過被魔鬼的把戲欺騙了。魔鬼能“洞察自然變化”，預知上帝何時會懲罰人類，然後指使忠心耿耿的女巫用魔藥去迷惑他們。這蒙騙了很多女人，讓她們認為是自己的巫術導致了自然災害。

路德宗的牧師們認為，女巫雖沒有造成實質性的傷害，但因為懷有害人之心，遭到處決也是理所應當的。盡管如此，牧師們仍勸誡人們：“世界末日之時，主的終極審判會到來，好人會得到公正的回報，壞人則被投進地獄。”這一觀點得到了圖賓根大學法學教授們的認可。由於在處理女巫問題上的謹慎態度，符騰堡地方法庭在1560年至1750年間僅審問和迫害了600名男女“行巫者”，處決了197人。雖然處決人數仍然不少，但這和其他地區比起來要少得多。1561年至1670年間，德國西南部另外350個地區共處決了3 200人。

1607年至1617年，德國物價飛漲，同時掀起了第四次“獵殺女巫”運動高潮，上述大多數處決都發生在這一時期。大規模的迫害也將波及開普勒一家。這期間臭名昭著的要屬德國天主教小鎮埃爾萬根的兩名劊子手。他倆專門負責嚴刑拷打女巫，並且活活燒死了上千人。埃爾萬根離卡塔琳娜居住的地方不到100公裡，在1611年至1612年間處決了約300男女“行巫者”。“行巫者”的家人也遭到逮捕，理由是懷疑巫術可以遺傳。12從此可以看出，“獵殺女巫”運動已成失控的態勢，謠言、告發和嚴刑逼供都能成為迫害的依據。所以即使在對女巫相對寬容的符騰堡，一些指控的影響極大，不能置之不理。

我們在重新審閱卡塔琳娜的審判時，能由此窺探當時符騰堡公國及萊昂貝格小鎮裡的居民生活。卡塔琳娜的案子是德國歷史上保存完整的女巫審判案。由於她著名兒子的介入，這次審判的記錄資料有兩大捆之多，1820年在德國國家檔案館發現時仍保存完好。此外，卡塔琳娜生活的地方也有翔實的記錄。通過以上史料，我們就可以更完整地了解到卡塔琳娜的生活和信仰。我們要了解那個時代人們如何賺錢養家、志向何在；如何處理鄰裡糾紛；如何創造鬼神的故事以及如何制藥。正如一位評論者稱，那裡沒有一個居民會無緣無故地“癲狂”，也沒人會生活在“弗洛伊德的幻想世界中”。目前市面一本關於卡塔琳娜審判案的英文書這樣寫道：“萊昂貝格小鎮的法官們的偏見源於路德宗和天主教的教義，他們以此來控訴卡塔琳娜。”目前沒有任何史料顯示法官愚昧不堪、無法了解當時的科學，所以上述論斷完全在虛構歷史。13萊昂貝格小鎮不僅有豐富的檔案資料，還有完整的女巫審判記錄，這能夠讓我們更全面地了解中世紀早期人們的生活，其中當然包括開普勒一家的生活。這也讓歷史學家有機會通過手資料研究卡塔琳娜，了解她所做的每一個決定和家人及社區對她的影響，而非僅僅依賴別人對她的評價，即使評價來自其大名鼎鼎的兒子開普勒。現存的大多數資料中，一派認為卡塔琳娜是悲壯的受害者，另一派認為她其實是一個惡棍，一些人甚至暗指她是女巫。我希望讀者們讀完本書後能批判性地看待以上的種種定論，並且能知道這些定論的依據來自哪裡。

挖掘卡塔琳娜的生活和對她的審判意味著重塑人們對開普勒的認識。那些僅僅認為開普勒是大天文學家的人隻看到了表面，實際上如果隻用非黑即白的是非觀去看問題，把人區分為理性和非理性、宗教和魔法，那麼將無法感知人文和自然科學知識對開普勒及其同時代的人的巨大影響。因為隻有認識到這種影響纔能解釋為何開普勒的某些思想和他母親是相通的。

母子倆都認為：世間萬物，不論是樹木還是繁星，和人內心是相通的。不論是微觀還是宏觀世界，人的本性和地球的生物以及整個宇宙都是相互交織的。重要的是，上帝創造了整個世界，世間萬物，包括人的本能，都體現了造物主的痕跡。受此啟發，開普勒開始觀察雪花，痴迷於它穩定而規則的六角形晶體；他甚至還記錄下孩子們把肥皂泡吹出一個近乎完美的球體。他把地球比作分娩中的母親，因為人們會驚訝地發現地球居然也能創造出完美的晶體。上帝創造的世界絕非千篇一律、死氣沉沉，而是千變萬化、五彩斑斕。上帝也賦予人類一種直覺，能夠快樂地復制整個世界。因為上帝按照自己的形像造人，所以人類纔能模仿幾何學發明舞步和歌曲。音樂的八度音階甚至能夠打動那些愚昧的人類。因此所有人類，無論社會地位、性別、年齡，都需要理解並遵循上帝所創造的世界的法則。

開普勒擁護的一繫列觀點卻不被魔鬼的擁躉或反基督教的人所看好。和自己的母親一樣，開普勒在任何困境下都不會抱怨是魔鬼或女巫在作祟（當時很多人認為世界已經腐朽不堪，魔鬼和女巫橫行肆虐），而是認為世界是不斷發展和變化的，隻會變得越來越美麗、越來越完美。魔鬼對他來說隻不過是一個抽像的“不和諧”因素。毫無疑問，開普勒關心的是如何去解釋自然原因，或者什麼讓人類變得邪惡，絕不會立刻聯繫到上帝或魔鬼的能力上。

開普勒非常痴迷於宇宙星座，並在1606年發表了著作《蛇夫座腳部的新星》，該書詳細記載了1604年發現的一顆超新星（開普勒當時認為是一顆新的恆星），其特別之處在於它的位置離火星、木星和土星的合點非常近，而此時這三顆星正好位於射手座內。開普勒滿腔熱情地宣布這顆超新星對他所處的時代產生了積極影響。月亮和其他行星以外的宇宙是變化無常的。開普勒一方面欣賞機械鐘的精準，另一方面又批評它缺乏變化。和機械鐘不同，如果人能夠積極適應所處時代的各種可能性，那麼上帝創造的世界就會是動態的、令人驚訝的、發人深省的和多變的。

開普勒著作的理論依據是：地球本身是一個活體，在分析其他天體時可以參考地球內部的變化。開普勒堅持地球的自然發生說，認為一些動植物能從沼澤和泥潭中自我進化為更高級的物種，而非種子發芽或卵生。樹木的汗水變出了體型獨特的毛蟲，女人的汗水（人們曾戲稱女人的汗水更加濕潤）變出了各種跳蚤，大片的水域變出了新的海怪，廣袤的土地變出了獨特的蝴蝶。開普勒認為，超新星的發現同時意味著天堂也在清除陳舊的東西。這顆超新星是物理原因形成的，此前從未有過。上帝創造的一切都富於變化，激勵著一切生命體不斷成長、不斷完善自身，並在掌握更多知識的基礎上繼續前進。

開普勒把自然法則和天體運動創造性地結合起來，在規則中發現了不規則。這一突破性的發現解釋了沿著固定軌道運行的行星也會出現不規則運動的情況。開普勒已經準備好挑戰當時人們對宇宙學的認知。傳統觀點認為圓形軌道不受磁力影響，比橢圓軌道更完美，為了反駁這一觀點，他在1607年寫道：“你們認為橢圓軌道就沒有勻速運動了嗎？我們走著瞧！”

開普勒突出的關於動態演化和智慧靈活性的非凡理念，與宇宙的變化促使人類朝著好的方向發展的概念密切相關。《蛇夫座腳部的新星》向人們展示了文藝復興時期的偉大成果。這和神靈啟示下新事物代替舊事物的過程相吻合。開普勒寫道，合作更容易把人們召集到一起，法律和穩固的政府讓現代公共秩序取代了中世紀的野蠻行為。軍事技術和軍事策略得到了長足發展；歐洲的海上探索提升了航海技術，進而創造了更多的財富、貿易，也堅定了對基督教的信念。隨著學者取代僧侶，教育在大學和教堂內得到極大的發展，進一步加深了人們對古代知識的理解。機械技術包含了更多的領域，變得更加精確，在諸如航海、建築、工程以及印刷上都取得了長足的進步，這都是知識不斷發展的結果。開普勒寫道：“各個行業每年所出版的著作要比過去幾千年出版的總和還要多。”借助人類的發明和文字的傳播，開普勒興奮地總結道：“今天已經出現了新的宗教和法律體繫，帕拉塞爾蘇斯瑞士著名醫生——譯者注提出了新的醫學療法，哥白尼也提出了新的天文學觀點。”開普勒斷言：“我深信人們終會發現世界是充滿生機的，而上面所說的這些了不起的成就終都會證明這一點。”超新星的發現和懂得如何響應它的人們正在改變這個世界。

對開普勒來說，新的哲學觀點讓他更深入地了解到地球和宇宙的關繫，這種關繫將以全新的、激動人心的方式造福人類。“新”成了開普勒的口頭禪。當時很多學者都擔憂世界即將毀滅，末日審判很快就會到來，而作為學者的開普勒卻不相信這類流言蜚語。相反，他提出了一套清晰詳盡的理論，從文化和政治進步入手，告訴人們整個世界正向著更好的方向發展。他曾在1604年寫道，自己的光學研究成果和“發現了新的海洋”一樣重要，都可以用來造福人類。新發現不僅改良了現有儀器，對國家也有益處。例如歐洲在航海上的進步促進了其在波羅的海的貿易，進而降低了歐洲的糧食價格。如果科技的逐漸發展能夠建立在理性方法、經驗觀測和堅定信仰的基礎上，那麼科學家們可以更準確地了解這個世界，統治者們可以制定出更合理的政策，人民也能夠更加安居樂業。

這種積極向上的觀點和同時代的一些宿命論者有著天壤之別。比如，一位名叫丹尼爾·沙勒的路德宗牧師，從1595年開始就不斷宣稱世間一切都處於衰退之中：地球壽命縮短、光線變暗、土地越發貧瘠、河裡的魚越來越少、石頭和鐵變得松軟，整個世界將終走向毀滅。24路德宗信徒約翰·阿恩特是一名暢銷書作者，他對自然哲學非常感興趣。但即便是他也認為人類變得越來越邪惡，末日審判將會摧毀這個污穢不堪、如同監獄一樣的世界。路德宗信徒非常贊同教派創始人馬丁·路德對末日啟示錄的觀點：羅馬天主教教皇就是聖經中所預言的“反基督者”早期的基督信徒確信反基督者將在基督重生之前出現並控制世界——譯者注，是令人害怕的魔鬼的同盟，是世界毀滅的罪魁禍首。

在開普勒的那個時代，雖然路德宗神學認為現世非常悲慘，對人性持悲觀的態度，但是也有很多具有遠見卓識的智者，如開普勒、精力充沛的新教諸侯和諸侯的妻子們，他們不僅包容各種思想, 同時積極在帝國自由城市推行創新和改革。很多諸侯都對知識能夠造福社會深信不疑，並對此大力支持。身為一個年輕的數學家，開普勒認為符騰堡是知識分子的樂園，他們可以在此盡情實驗和實踐，並終實現自己的理想。在符騰堡，公爵夫人西比拉·馮·安哈爾特專注於發展草藥醫學，她的丈夫腓特烈一世公爵則資助煉金術士們研發新的療法並且投資了一個溫泉。以上的實踐性學習讓他們對重生有了新的、積極的認識，即可以通過使用如礦物質、植物、水和地熱等地球資源來增強體質、延年益壽。這和中世紀人們的思想相比有了極大的進步。中世紀普遍認為自從人類墮落後，觸怒了上帝，給自己的現世生命帶來了痛苦。所以開普勒的觀念受到了很大一部分人的影響，特別是很多熱衷於機械和自然知識的婦女。開普勒並沒有生活在一個隻有男性纔懂得科學實驗的封閉世界中，這也終讓他理解到母親卡塔琳娜是如何學會治療的，進而在辯護中稱母親之所以能治病救人是她自己不斷學習的結果，這一切是光明正大的，完全符合基督教的信仰。

開普勒在符騰堡的朋友們都積極向上、雄心勃勃、創意無限，能以一種全新的方式去思考和行動。開普勒和一位年輕的路德宗牧師威廉·席卡德合作緊密，而這名牧師終也成為圖賓根大學的一名天文學教授。席卡德不僅掌握了諸如希伯來語和埃塞俄比亞語等多門外語，還為開普勒提供了關於天體現像的富有創意的設計。他的第二位朋友約翰·瓦倫汀·安德烈埃也是路德宗牧師，同時出版了一本關於如何在城市中推進烏托邦生活的書籍，並在公國中的一個小鎮上實施了一繫列社會改革。他還有一位朋友是圖賓根大學的法學教授，名叫克裡斯托夫·貝佐爾德，是那個時代公認的有影響力的政治學者之一，一名虔誠的路德宗信徒。貝佐爾德為自己巨大的藏書室訂購了用現代西班牙語、法語和意大利語撰寫的各學科前沿著作，這讓他得以翻譯意大利哲學家坎帕內拉的著作。坎帕內拉在當時被視作異教徒而遭到關押，開普勒卻對他的思想非常感興趣。

因此從學術上看，修改開普勒的著作讓其看起來更符合現代人的審美是費力不討好的。即便如此，我們透過開普勒的視角可以了解到當時的符騰堡確實存在進步和不斷變化的潮流，而在以往的資料中，為了描繪一個受到宗教信仰和國家監督束縛的公國，常常忽視這些潮流。開普勒極力希望自己的著作得到出版，甚至有時候自己貼錢也在所不惜。經過不懈努力，他的著作終於出現在了法蘭克福的書展上。但在意大利就沒這麼幸運了，他的書在那裡隻有從個別書商那裡纔買得到，而書商往往把他的書藏起來，隻賣給知名顧客。雖然信仰問題導致開普勒無法得到圖賓根大學的青睞，但他卻可以指望和多名該校教授合作。他拼死維護家族榮譽，並能夠聰明地利用當時的法律制度為母親辯護。符騰堡的政治都是圍繞著等級代表會議開展的，而會議的代表們總認為所有人都是照著上帝的形像所造，所以大力支持法律公正。開普勒從小就受到這種思想的熏陶，並將此作為他哲學思想的基石。

在德國的公共領域、教育和法律領域強調這些可能性為德國的制度和人們的辯論注入了活力，這也解釋了社會終是如何變革的。1700年，德國幾乎沒有人被指控為巫師，因為人們已經在抗爭司法不公的戰鬥中獲得了勝利。雖然開普勒從未公布過自己的辯詞，但是他通過賦予自己法律義務進而嘗試去仔細分析母親的案子，這在當時尚屬首例。

開普勒是如何實現這一壯舉的呢？他當時雖然聲名遠播，但地位還沒有高到動動嘴皮子就能夠處理好母親的官司。他在不利局面和爭論中能終打贏官司，靠的就是其強有力的論證和一絲不苟地挨個應對別人的駁斥的精神。在給母親辯護時，他大量使用了這些技能。開普勒聲稱控方並沒有有力的論證，而試圖把指控變成可靠的證據是完全錯誤的。他需要不斷和對手鬥智鬥勇，雖然這可能是他整個職業生涯中遇到的挑戰，但他已經準備好如何應對了。

總而言之，開普勒可以把我們帶到伽利略的時代，看到在阿爾卑斯山的背面，那裡的人是如何辯論和維護正義的。但重要的是，這是一本關於一個兒子和他的兄弟姐妹們營救被誣陷為女巫的寡婦母親的故事。通過本書可以重新認識德國的女巫審判。在“獵殺女巫”運動達到高潮時，可謂風聲鶴唳、人人自危。1619年有兩名女性遭到處決，而到了1687年時，居然還有一個男人遭到控告，理由是和之前的兩名女性有血緣關繫。有關嫌犯的謠言有時會持續數年，這讓很多家庭戰戰兢兢、承受極大的壓力。如果家中某一女性成員受審，那麼其餘男性成員的行為就顯得至關重要，他們可以選擇落井下石，也可以極力營救。如果卡塔琳娜的孩子們在她困難的時候團結一致、共同對外，那麼至少是令人欣慰的。但實際上面對母親的不幸和審判的壓力，兒女的反應各不相同。例如，開普勒在1619年剛出版了《宇宙的和諧》時還沒有選擇為母親辯護，他當時甚至突然宣稱這一切都是母親“咎由自取”。當指控轉為審判後，他小的弟弟克裡斯托夫內心也充滿了矛盾，開始對母親的清白存疑。身為工匠的克裡斯托夫在當地還小有名氣，為了避免名譽受損，他自私地放棄了對母親的支持，退出了辯護。面對卡塔琳娜的遭遇，親屬們除了表現出憐憫和關愛，還伴有對未來的不確定、恐懼、自我否定、罪惡感以及羞恥感。母親被指控為女巫，兒女不同的反應是因為他們在這一幕劇中不僅僅是一個理性的角色，更混雜了幻想和憧憬。也許我們能從卡塔琳娜和開普勒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家人中有依靠我們的、愛我們的、恨我們的，有不離不棄的，也有狠心拋棄的。卡塔琳娜的審判能讓我們認識到親屬的本質：親屬就是愛著你的愛、痛著你的痛（不論是實際感受還是在精神上支持）。

接下來將為您首次講述一個關於巫術和開普勒一家令人悲痛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