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伊拉克
士兵橫躺在沙地上,頭部底下有一大攤鮮血,嘴巴在空氣中吞咽著。他的雙目獃滯,頭歪向一邊,四肢一動也不動。他是一名年輕的士兵,十幾二十歲的年紀,此刻他本應是一名大學生,或者是高中剛畢業,一邊尋找暑期打工的機會,一邊思考未來的人生走向。不出五分鐘,他大概就會在你的腳邊魂斷塵埃,你的鞋底和軍服上都會沾上他的血漬。
你擁有搶救他生命的醫療技能,並且你所受的戰鬥訓練使思考和行動更加果斷。你充滿自信,但也深知,救活頭部受創的傷員需要極大的運氣。也許今天正是你走運的日子,你能救活傷員,因此感到心安。可是,這名士兵的腦殼上有一個彈孔,腦漿滲了出來,加上大量失血,也許到頭來他寧可就這樣命喪沙場,在離家千萬裡的地方,在其他戰友的注視下死去。直覺告訴你,眼下這名特殊的士兵有幸存的機會,卻又知道即使他能安然返鄉,餘生將在痛苦中度過。
若以呼吸比喻,軍人和醫生的呼吸之道大不相同。身為軍醫,則需要兩者兼備:一個肺供軍人呼吸,另一個肺為醫生效力。這種呼吸之道獨特又奇異,由兩類大異其趣的DNA混合而成。
這種基因編碼既出於本能又違反本能,軍醫對殺戮的了解和對醫療的了解一樣多,方纔專注子彈呼嘯的聲音,轉瞬即要留神傷者的呼叫。他在兩邊來來去去,對殺戮與醫療又愛又恨。扣下扳機,包扎傷口。先是前者,再是後者,均是戰時不可或缺的,我從醫生到軍人,又從軍人做回醫生,身份迅速切換,對它們的差異不假思索,因為終究隻有一件事是重要的:上一刻要像個軍人一樣呼吸,下一刻要像個醫生一樣吐納。戰爭,醫療。吸氣,吐氣。
軍醫需要大舉吸納氣息,牢記所有飛機的外形,知道心理戰和夜戰、使用通信設備和獲取情報,當個彈道學和小組戰術的學生。還要研究人體皮膚、心髒、肺和大腦的運作方式與協同配合,學習血液的化學及體內循環的物理學,觀察完美步法的力學,在臉上、雙耳及手背塗抹迷彩,讓肌肉適應肉搏戰的速度並鍛煉到收發自如的境界,以及訓練心智作戰、雙腳格鬥、雙手進行手術。你先認識微小的病瘤和心跳的規律節奏,再讓手體會鋼鐵制成的扳機和金屬彈殼的觸感。
聽覺是呼吸的形式之一。注意聆聽,它會告訴你何時應該戰鬥、哭泣,甚至死亡。聲音是你的朋友,聽得見聲音表示你還活著。你聽著手術儀器紛雜的聲音、牧師的禱告聲,或是陸軍護士對傷員的輕聲低語,即使傷員早已喪失聽覺。你整日守著心髒監視器單調的警示聲,當它發出平坦的連續音調,你便按下靜音鈕,接著填寫正式醫療表格,上面有“因傷死亡”(DOW)和“行動中死亡”(KIA)供你勾選,你設法讓“因傷死亡”的數字保持。你能睡就睡,但一聽見直升機抵達的聲音、傷兵的哀號,還有四肢和內髒被燒傷、破裂或肢體殘缺不全的士兵無法言語的尖叫,你就得醒來。遇到火箭彈尖銳的破風聲、小型武器開火的爆裂聲,以及威力強大的土制炸彈發出的爆炸聲,你必須有所回應。你隨時警覺行進的沙沙聲和攻擊前的過分沉寂。
恐懼發出自己獨特的聲音,你聽得見各種形式:有的是斷手斷腳的人返鄉時的喃喃低語,有的是感慨戰友死得何其悲慘的悼詞。你學會和那些震耳欲聾的聲音共存,尤其是那些說你的醫術不夠高明的聲音,因為你救不了某個士兵的性命。你擺脫恐懼,繼續前行。
一名受傷的士兵就躺在面前,她還有一線生機,但伊拉克的叛亂分子正朝你們的位置發動攻擊,你們必須迅速撤離,並且需要停下來還擊。雖然你接受的是救人訓練,但也受過殺人訓練,以至於顯得有些為難。姑且拋開猶豫,戴上鋼盔,畢竟你身處戰火之中。射擊一兩回合後,你的意志高昂,抓住傷兵的軍服衣領,將她的身驅拖離沙地,全速衝刺了十八米之遠。
你全力奔跑,那位傷兵的雙腳拖地,讓你舉步維艱。其他士兵幫忙將她抬上野戰擔架,你纔得以逃殺戮區。她的右腳垂掛在擔架外,一名醫官抓住它放回擔架上。她痛苦得呼天搶地,脖子上血脈賁張。那隻幾近斷離的腳布滿塵土,腿骨穿透皮肉和燒焦的軍服,宛如斷矛。你的傷員快速失血,已經危及生命。此刻戰鬥正酣,但若不立刻在她的大腿綁上止血帶,她很快就會失血過多致死。你拿出一條止血帶,為她綁緊。
你們仍然身陷戰鬥中。傷兵的止血帶滑開,腿骨也從傷口處冒出來,她又開始流血。你抽出軍刀,盡力握住刀柄,手起刀落,從將斷未斷處砍下那一截該死的大腿,把它棄置在黃沙裡。她又哭又叫,你對她大喊:“給我閉嘴!”然後想像她真的閉嘴了。你再度設法綁緊止血帶,為切斷大腿的果決松了一口氣。你們必須前進,拖曳的斷腿隻會連累大家。斷了一隻腳,她反而能活得好些。
你探究敵人的呼吸、研究他們如何作戰以及如何對待傷者和收尸。你觀察他們的住所、文人雅士聚會的咖啡店,了解他們寫家書的原因以及在信中說了什麼、隱瞞什麼。你了解他們的禱告和夢想、恐懼和家人,熟知他們如何用母語對罵、讀經和閱報的方式,以及孩子們的學校作業。就連他們家鄉土地的顏色和草木的氣味,你也了然於胸。你找到了他們河流的轉彎處,還有沙漠會在哪裡變成山丘。
你讀過《日內瓦公約》,你為了證明醫療人員的身份,你在紅十會卡簽名備查,而轉眼卻把這件事拋諸腦後。你深諳戰爭法律,懂得何時可以權宜行事。你研讀管理俘虜和戰犯的手冊,即使他們吐你口水、痛罵你是殺人兇手,你也知道針對這類情況的處理方式的規定。你很清楚,需使用武力時,哪些情況可以先動手問話。你在憎恨敵人的同時拿捏分寸,不會逾越軍人的職責而變成野蠻人。你控制自己的呼吸,妥善運用醫者之心和軍人之心。你集中精神讓兩者合而為一,全身心投入戰爭。
你可能置身於槍林彈雨之中,別畏縮,將士們始終仰賴你正確的決定。縱使你為了在做決定時不會模稜兩可而歷經多年訓練,就算兵馬倥傯也能當機立斷,但你依舊覺得“正確”是個模糊的說法。你在受訓時表現良好,然而此刻纔知道那些戰爭遊戲、緊急撤退情境是紙上談兵。沒錯,正是如此。這裡是現實世界,這裡的恐懼、鮮血和壞事都是真實的。死亡是真的,戰爭是真的,你能做的是適應,保持呼吸並堅持到底。你緊握武器和彈藥、軍刀和防彈衣,隨身攜帶醫療包、繃帶、止血帶和嗎啡。當你手握裝備,恐懼感和空虛感油然升起。無論你的感覺如何,都必須迎上前去,恍如戰爭施加了魔法,讓你轉了性。
你正要出勤務,跳上一輛悍馬車或一架醫療直升機。時間扭曲了:你抱著士兵的身體,除了眼神交會的那一瞬間,你們今生不會再見。不到一小時,你把他們的兵籍牌和遺書送到家。你憶起牧師為一名士兵念的悼詞:“你本是塵土,仍要歸於塵土。”戰爭可以證明此言不虛。你以為已經受夠了戰爭,無力的雙手再也負擔不起任何事物,請堅定你的心智、你的靈魂並堅持禱告──要是可以的話。即使心智和禱告都已失去,那也要挺住,然後吸氣,吐氣並且默念:軍人,醫生;戰爭,醫療。
你眼前是另一名鮮血直流的傷兵,他說他設法還擊了,可能宰了其中一個混蛋。他抓住你的手問,他還有沒有救。你告訴他沒問題:“你當然有救。”你要他深呼吸幾次,告訴他後送直升機兩分鐘就到,再多忍耐一下。你替他注射嗎啡並對他微微一笑,他要求你告訴他母親他愛她、告訴他父親他是個勇敢的軍人。你說:“少廢話,你自己去說。”你知道你必須這麼說,讓大家都懷著的希望。你也知道你們彼此都想開誠布公,但坦白不是容易的事。
同一天稍晚,一名剛到戰區的士兵在第三天的戰鬥中死亡。他的腦袋被子彈轟開,灰質層塞在悍馬車的縫隙裡。你完全束手無策,隻能命令醫官將他放入裹尸袋。
有一名傷員的雙腿被炸斷,他撐不到四分鐘,隻夠他念完主禱文。附近有名士兵參加過為期四天的戰地救生員課程,他驚慌失措而且獃若木雞,仿佛被時間凝固的兵馬俑。他忘記如何使用止血帶,隻是不斷大喊:“天啊!天啊!”直到你呵斥:“喂,給我鎮定點!”他纔安定下來,在胸前比畫了十字架,開始協助你治療另一名傷員。
為了便於討論,不論是剛發生的事,還是之前的其他行動部署,假設你面臨諸如此類的情況還能全身而退,你反躬自省得到的結論是:隻要戰爭繼續,陸軍軍醫眼前就不斷有傷員。你記得所有殉職的士兵,也記得醫療小組、醫療直升機駕駛員、護士和外科醫生付出的一切心血。你明白一件事:即使殺敵再多,敵人也會殺你。戰爭永不止息,令你沮喪。
你在每次行動中積累的經驗都能發揮作用,你的醫療小組表現卓越,你讓傷兵動手術的速度比在其他戰場上的醫生都快,在他們橫死沙場之前搶得先機。所有醫療資源就位,全體醫事伙伴都能各司其職,在野戰醫院身亡的傷員少之又少。然而,假使有些士兵是在手術中或術後死亡的,甚至是幾個月後在美國本土身故,或許死於感染、肺部並發癥或呼吸並發癥,你仍會遺憾未能多盡一份力、多花一分鐘、多做一次有效的決定,因為結果將大不相同。你在潛移默化中逐漸明白:無法為傷員做到極致。腦海中的醫生形像逐漸淡出,你終於領悟到,自己對戰爭的認識遠大於醫療。
從戰爭天到後一刻,你的眼前都有傷兵。你俯視他們,沙地印出他們的身形而顯得暗沉。你僅僅遲疑了片刻,隨即作為醫生快速行動,然後吸一口氣,像軍人一樣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