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地窖
山上的宮殿隱約浮現在一片綿延起伏的巴伐利亞的鄉村之中,它是如此美麗,以至於被稱為“上帝的花園”。
山腳下蜿蜒的小河邊,散落著村子和農莊。山上這座名叫“班茨古堡”的宮殿俯瞰著這一切。它突出的石檐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一對精致的錐形銅質尖頂高高聳立在一座巴洛克教堂上方。這個地方已有上千年的歷史:這裡曾是人們互市貿易的商棧,也曾作為抵抗外敵的防御工事,還曾被挪用為一座本篤會修道院。它在戰爭中一度遭到掠奪和破壞,後來為維特爾斯巴赫家族奢華重建。歷代王公貴冑,甚至是德國的末代君主威廉二世都曾親臨此處,令其華麗的大廳增色不少。而在1945年春,這座巨大的古堡卻淪為一支臭名昭著的特遣隊的前哨陣地,戰爭期間,這幫人為了第三帝國的榮光占領並洗劫了歐洲大陸。
在經歷了長達6年的艱苦戰爭之後,隨著戰敗臨近,全國的納粹黨人開始燒毀一些敏感的政府文件,以防這些文件落入盟軍之手,成為對付他們的證據。但是一些官員不忍銷毀文件,就將其藏匿在森林、礦山、城堡或像班茨古堡這樣的宮殿中。在全國各地,有大量的秘密藏書以待盟軍去發掘:這些詳細的內部記錄將揭露德國扭曲的官僚政治、德軍殘酷的戰爭策略,以及納粹黨執迷的永久清除歐洲“不良分子”的瘋狂計劃。
4月的第二周,喬治•S.巴頓(George S. Patton)將軍領導的美國第三集團軍以及亞歷山大•帕奇(Alexander Patch)將軍麾下的第七集團軍占領了這一地區。幾周前他們跨過萊茵河,穿過西部地帶,長驅直入這個已遭受重創的國家,隻有遇到毀壞的橋梁、臨時的路障或者零星的頑抗,纔會放慢腳步。一路上,他們經過已被盟軍炸為平地的城市,看到的是眼神空洞的村民和破敗的房子,房前飄揚的不是納粹軍旗而是用床單和枕套做成的白旗。德軍差不多已經全線崩潰了,希特勒也將在三周半後踏上死亡之路。
就在美軍抵達該地區後不久,他們遇到了一位衣著華麗的貴族,他戴著單片眼鏡,穿著锃亮的長筒靴,他就是庫爾特•馮•貝爾(Kurt von Behr)。戰爭期間,他曾在巴黎掠奪私人藝術藏品,還在法國、比利時和荷蘭等地洗劫了數以萬計猶太家庭的家具。就在巴黎解放之前,他和妻子帶著這些偷竊來的財產逃到了班茨古堡,隨行的車隊包括11輛汽車和4輛搬運車。
現在,馮•貝爾想做一筆交易。
他去附近的利希騰費爾斯鎮,找了一位名叫塞繆爾•哈伯(Samuel Haber)的政府軍官。馮•貝爾似乎已經習慣了像王室一樣生活在雕梁畫棟的宮殿之中。如果哈伯允許他繼續待在班茨古堡,那麼他將領哈伯去一個藏有納粹重要文件的秘密場所。
哈伯動心了。鋻於作戰情報非常珍貴,而且戰爭罪審判也迫在眉睫,盟軍受命追查和保存他們能找到的每一份德國文件。巴頓的軍隊裡有一個“G-2軍事情報小組”,專門負責此項任務。僅在4月,其下轄的幾個小隊就俘獲了30噸納粹檔案。
依照馮•貝爾的建議,美軍沿山路而上,穿過城堡的大門,見到了馮•貝爾本人。這名納粹領著美軍來到了地下五層。在一面偽裝的水泥牆後,封藏著大量豐富的納粹機密文件,這些文件塞滿了巨大的地窖,那些無法躋身其中的則成堆地散落在房間裡。
在交出了自己的秘密之後,馮•貝爾顯然意識到他的交易也無法讓他免受德國戰敗的牽連,於是準備體面地離開。他換上一套奢華的制服,陪同妻子去了古堡的臥室。他們舉起兩個香檳杯,杯裡盛著含有劇毒的法國香檳,為這曲終人散而干杯。“這一幕,”一位美國記者寫道,“具備了納粹頭目們似乎特別鐘情的情節劇素。”
盟軍的士兵們看到馮•貝爾和他的妻子倒在了他們奢華的鋪陳中,在檢查兩人的尸體時,他們發現桌子上還放著一個半空的酒瓶。
這對夫婦所選的這瓶酒的釀造年份別有深意:1918年,正是他們摯愛的祖國在另一場世界大戰結束時一敗塗地的時間。
* * *
地窖裡的文件的主人是阿爾弗雷德•羅森堡(Alfred Rosenberg),他是希特勒麾下的納粹思想領袖和納老之一。他見證了1919年納粹黨成立初期的樣子,當時希特勒不過是一個誇誇其談、到處流浪的一戰老兵,他被極度憤怒的德國民族主義者擁戴為領袖。在1923年11月希特勒密謀推翻巴伐利亞政府的那個晚上,羅森堡緊隨他的偶像走進慕尼黑的一家啤酒館。10年後,當納粹上臺並開始著手粉碎敵人時,他也在柏林。他始終在政治舞臺上奮戰著,協助納粹黨按照他們的意志重塑德國的形像。後,當戰爭出現逆轉,一切扭曲的願景土崩瓦解之時,他依然陪著它走到了後。
1945年春,調查者們開始快速翻閱這個龐大的文件庫——包括250冊官方的和私人的通信——他們有了一個驚人的發現:羅森堡的私人日記。
日記是手寫的,一共500頁左右,一些寫在裝訂好的筆記本裡,更多的則記在活頁紙上。日記開始於1934年,正是希特勒上臺後一年;結束於10年後,即戰爭結束前的幾個月。在第三帝國的高層要人中,隻有羅森堡、宣傳部部長約瑟夫•戈培爾(Joseph Goebbels),以及野蠻的德國波蘭占領區總督漢斯•弗蘭克(Hans Frank)留下過這樣的日記。包括希特勒在內的其他人都將他們的秘密帶進了墳墓。羅森堡躋身納粹黨高層長達25年,他的日記一定能從一個操縱者的角度來揭露第三帝國的運作。
在德國之外,羅森堡完全沒有戈培爾、納粹黨衛軍頭目海因裡希•希姆萊(Heinrich Himmler)或希特勒的經濟部部長和空軍總司令赫爾曼•戈林(Hermann Goring)那麼有名。羅森堡不得不努力奮鬥,與這些納粹官僚中的巨人們抗衡以獲得他自以為應得的權力。不過,從頭至尾他都得到了&ldq首”的支持。他和希特勒在一些基本的問題上一直都心有靈犀,而且他也忠誠。希特勒任命他在黨和政府內擔任一繫列領導職位,這提升了他在公眾中的威望,也確保他擁有了深遠的影響力。在柏林,他的許多政敵憎恨他,但黨內的基層人員卻把他當成德國重要的人物之一,是連&ldq首”本人都很重視的大思想家。
後來人們發現,多起納粹德國臭名昭著的罪行中都有羅森堡的身影。
他精心策劃了從巴黎到克拉科夫再到基輔的藝術品、檔案和圖書的掠奪——在後來有名的“盟軍奪寶隊”行動中,這些掠奪品在德國的城堡和鹽礦中被查獲。
1920年,羅森堡在希特勒的腦中灌輸了一個很邪惡的觀念,並一而再再而三地重申這一主張:俄國共產主義革命背後是一個全球性的猶太人陰謀。羅森堡一直在大力鼓吹這一理論,希特勒在20年後用這一理論為德國對蘇聯發動的毀滅性戰爭辯護。當納粹準備入侵蘇聯時,羅森堡保證說,這場戰爭將是一場“淨化生物世界的革命”,將終根除“猶太人及其雜種的種族傳染病菌”。在戰爭開始的初幾年裡,當德軍將紅軍壓制在莫斯科時,羅森堡成為占領區的政府領袖,對波羅的海諸國、白俄羅斯和烏克蘭等地實施恐怖統治,他的部門和希姆萊麾下的劊子手聯手,對東方的猶太人展開大屠殺。
重要的是,羅森堡為大屠殺奠定了理論基礎。他從1919年就開始出版充滿有毒思想的反猶太書籍,作為納粹黨報的編輯,他撰寫了許多文章、小冊子和書籍,傳播仇恨猶太人的訊息。後來,羅森堡代表&ldq首”處理思想意識問題,在第三帝國上下,從城市到鄉村,他廣受歡迎,所到之處,彩旗飄飄,人群歡呼。他的理論著作《二十世紀的神話》(The Myth of the Twentieth Century)銷量超過了百萬冊,與希特勒的《我的奮鬥》(Mein Kampf)一起被列為納粹主義的核心文本。羅森堡在其冗長的著作裡,引用了一些過時的種族理論,還從偽知識分子那裡借用了關於種族和世界歷史的陳舊觀念,將這些雜糅在一起,形成了一個異質的政治信仰繫統。納粹黨的一些地方和區域領袖告訴羅森堡,他們已經做了數千場講座,傳播他的思想。“在我的書裡,”羅森堡在日記裡自誇道,“他們為這場戰鬥找到了方向和原料。”處死過百萬人的奧斯維辛死亡集中營指揮官魯道夫•赫斯(Rudolf Höss)說,希特勒、戈培爾和羅森堡三人的言論,讓他在思想上做好了執行任務的準備。
第三帝國的思想家往往能見到自己的哲學被應用於實踐,而羅森堡的哲學一旦被應用,卻有著致命的後果。
“一次又一次,一想到這些猶太寄生蟲對德國所做的一切,我就會被憤怒席卷,”1936年,他在日記裡寫道,“但至少有一件事讓我滿意:在曝光這些叛國賊的事情上,我貢獻了一己之力。”羅森堡的思想讓納粹對數百萬猶太人的屠殺,變成了一件合法和合理的事情。
1945年11月,一個特別的國際軍事法庭在紐倫堡開庭,對尚在人世的、臭名昭著的納粹分子進行戰爭罪審判——羅森堡就是其中之一。這樁訴訟案正是基於盟軍在戰爭末期繳獲的大量德國文件展開的。漢斯•弗裡徹(Hans Fritzsche)作為納粹宣傳部新聞司司長被控告為戰犯,他在審判中告訴一位監獄精神病醫生,在納粹掌權之前,羅森堡於20世紀20年代希特勒的思想體繫形成過程中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在我看來,在希特勒還處在思考階段的那段時間裡,羅森堡對他產生了巨大影響。”弗裡徹說。弗裡徹在紐倫堡審判中被宣布無罪釋放,但在後來一場德國“去納粹化”的審判中被判9年監禁。“羅森堡之所以重要,是因為他的思想雖然是理論性的,但是假希特勒之手變成了現實……悲劇的是,羅森堡的荒謬理論真的被付諸實踐了。”
弗裡徹爭辯說,在某種程度上,羅森堡應承擔“所有坐在被告席上的人身上的主要罪責”。
在紐倫堡,美國首席檢察官羅伯特•H.傑克遜(Robert H. Jackson)譴責羅森堡是“這個‘優等民族’思想上的大祭司”13。1946年10月16日,法官宣判這名納粹分子犯有戰爭罪,那天半夜,羅森堡被處以絞刑。
在之後的幾十年裡,試圖理解這場20世紀災難是如何和為什麼發生的歷史學家們,仔細閱讀了盟軍在戰爭結束時搶救回的數百萬卷文件。這些幸存的史料題材甚廣——秘密軍事記錄、掠奪品的詳細目錄、私人日記、外交文書、電話通話記錄,還有令人不寒而栗的官員們討論大屠殺的備忘錄。1949年審判結束後,代表美國的檢察官將辦公室關閉,這些截獲的文件被運往位於弗吉尼亞州的亞歷山大港,存放在波托馬克河岸邊的一家舊魚雷工廠裡。在那裡,這些文件被登記備案,準備交給國家檔案館存檔。這些文件終被拍攝成了微縮膠卷,原件大部分會被送回德國。
羅森堡的私人日記卻出了點兒問題,沒能來到華盛頓,也從未被研究第三帝國的學者完全抄錄、翻譯和研究過。
在從巴伐利亞的秘密地窖裡被發掘出來4年後,日記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