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序
展開地區研究的三根主軸
首先要說明的是,這套叢書是在一種並存著刺激與困擾的張力中產生的。它既是以在中國尚屬“新興”的學科來命名,那麼顧名思義,當然是順應了“地區研究”在中國的發展,而這項研究在中國的應運而生,則又肯定是順應了全球化的迅猛勢頭。——正是在這種方興未艾的勢頭中,中國不光是被動卷進了全球化的進程,還進而要主動成為更大規模的“全球性存在”。就此而言,收進這套叢書中的著作,雖然將視線聚焦在了地球上的某一“地區”,但那都要隸屬於環球視界中的特定“視域”。
不過,正如羅蘭·羅伯遜所指出的,經常要與“全球化”(globalization)相伴生的,竟又是所謂的“全球在地化”(glocalization)。這不光從文化上喻指著,一旦遭遇到“麥當勞化”的夷平,就會激發與強化地方的認同:還更從經濟上喻指著,由跨國生產與流通帶來的重新洗牌,無論在一個社會的內部還是外部,都會造成新的失衡、落差、不公與憤懣。——正因為這樣,反倒是全球化的這一波高潮中,人們纔大概是不無意外地看到了,這個世界竟又以原以為“過了時”的民族國家為框架,利用著人類基本的自衛本能,而煽起了民族主義的普遍排外逆流。
其次又要說明的是,這套叢書也是在一種“學科自覺”的批判意識中產生的。這種批判意識的頭一層含義是,正是成為“全球性存在”的迫切要求,纔使我們眼下更加警覺地意識到,再像傳統學科那樣去瓜分豆剖,把知識限定得“井水不犯河水”,就會對亟欲掌握的外部世界,繼續造成“盲人摸像”式的誤解。正因為這樣,我們想借這套叢書引進的,就不光是一些孤零零的研究結論,還更是一整套獲致這類結論的研究方法。這樣的方法告訴我們,如果不能相對集中優勢研究資源,來對一個相對獨立的地理區域,幾乎是“無所不用其極”地調動各門學科,並且盡量促成彼此間的科際整合,我們就無從對於任何復雜的外部區域,獲得相對完整而融彙的有用知識。——不言而喻,也正是在這樣的理解中,“地區研究”既將會屬於人文學科,也將會屬於社會科學,卻還可能更溢出了上述學科,此正乃這種研究方法的“題中應有之意”。
接下來,這種批判意識的第二層含義又是,盡管“地區研究”的初始宗旨,當然在於有關外部世界的“有用知識”,而一俟這種知識落熟敲定,當然也可以服務於人類的實踐目的,包括作為出資人的國家的發展目標,不過與此同時,既然它意欲的東西堪稱“知識”,那麼,它從萌生到發育到落熟的過程,就必須獨立於和區隔開淺近的功用。無論如何,越是能爭取到和維護住這樣的獨立性,學術研究的成果就越是客觀和可靠,越足以令讀者信服,從而也纔能更有效地服務於社會。——不言而喻,又是在這樣的理解中,率先在中國大學中建立起來的“地區研究”,雖則在研究的國別、項目和內容上,當然也可以部分地與“智庫”之類的機構重疊;然而,它在知識的興趣、理想的宗旨、研究的廣度、思考的深度、論證的獨立上,又必須跟對策性的“智庫”拉開距離,否則也就找不到本學科的生存理由了。
正是基於上述的權衡,我在清華大學地區研究院的次理事會上,就向各位同行當面提出了這樣的考慮——我們的“地區研究”應當圍繞著“三根主軸”:,本土的歷史經驗與文化價值;第二,在地的語言訓練與田野調查;第三,與國際“地區研究”的即時對話。毋庸置疑,這“三根主軸”對我們是缺一不可的。比如,一旦缺少了對於本國文化的了解與認同,從而無法建立起自身的文化主體性,那麼,就不僅缺乏學力去同外部“地區”進行文明對話,甚至還有可能被其他文化給簡單地“歸化”。再如,一旦缺乏對於國際“地區研究”的廣闊視野,那麼,就會淪入以往那種“土對土”的簡陋局面,即先在本國學會了某一個“小語種”,再到相應的“地區”去進行綜述性的報道,以至於這種類似新聞分析的雛形報告,由於缺乏相應的學術資源、知識厚度與論證質量,在整個大學體繫中總是處於邊緣地帶,很難“登堂入室”地獲得廣泛的認可。關於這種所謂“小語種”的學科設置,究竟給我們的知識生產帶來了哪些被動,我上次在為“西方日本研究叢書”作序時,就已經以“日本研究”為例講過一回了:
“從知識生產的脈絡來分析,我們在這方面的盲點與被動,至少在相當大的程度上,是由長期政治掛帥的部頒教育內容所引起的。正如五十年代的外語教學,曾經一邊倒地擁抱“老大哥”一樣,自從六十年代中蘇分裂以來,它又不假思索地倒向了據說代表著全球化的英語,認定了這纔是“走遍天下都不怕”的“國際普通話”。由此,國內從事日本研究的學者,以及從事所有其他非英語國家研究的學者,就基本上隻能來自被稱作“小語種”的相關冷門專業,從而隻屬於某些學外語出身的小圈子,其經費來源不是來自國內政府,就是來自被研究國度的官方或財團。(《序“西方日本研究叢書”》)”
有鋻於此,為了能讓我們蓄勢待發的“地區研究”,真正能擺脫以往那種被動的局面,既不再是過去那種邊邊角角的、聊備一格的國別史,也不會是當下這種單純對策性、工具性的咨詢機構,也為了能夠讓它所獲得的學術成果,終能被納入到公認的學術主流,進而成為人們和的文化修養之一,我纔提出再來創辦一套“地區研究叢書”。當然,如果從學科劃分的角度來看,我以往主編的“海外中國研究叢書”和“西方日本研究叢書”,也都屬於海外,特別是美國的“地區研究”,具體而言,是屬於“地區研究”中的“東亞研究”。於是,如果從這個角度來看,本套叢書亦正乃以往努力的延續。另外,考慮到美國的“地區研究”雖說無所不包,甚至還包括哈佛設立的“美國文明”項目,也即還要包括用來反觀自身的“本國研究”,可畢竟它那些富成果也功力的領域,還要首推其中的“東亞研究”“中東研究”和“拉美研究”。既然如此,我們這次就先行推出兩個“子繫列”,即“地區研究·中東繫列”和“地區研究·拉美繫列”。——如果再算上我以往主編的兩套“東亞研究”,那麼或許也可以說,這大概是美國“地區研究”的主要精華所在了。
後,盡管在前文中已經述及了,但行文至此還是要再次強調:在我們規劃與期望中的,既有中國特色又有全球關懷的“地區研究”,必須圍繞缺一不可的“三根主軸”,即,本土的歷史經驗與文化價值;第二,在地的語言訓練與田野調查;第三,與國際“地區研究”的即時對話。從這個意義來講,我們在這套叢書中引進的,就屬於對於那“第三根主軸”的打造,也就是說,它既會形成學術對話的基礎,也將構成理論創新的對手。也就是說,一旦真正展開了這種學理形態的對話,那麼,“前兩根主軸”也勢必要被充分調動起來,既要求本土經驗與價值的參與,也要求在地調查的核實與驗證。由此一來,也就邏輯地意味著,對於既具有強大主體性又具有親切體驗性的,因而真正夠格的“地區研究家”來說,無論這些著作寫得多麼匠心獨運、論證綿密、學殖深厚、選點巧妙,也都不可能被他們不假思索地“照單全收”了,否則,人類知識就無從繼續謀求增長了,而學術事業也將就此停滯不前了。
不過話說回來,不會去“照單全收”,並不意味著不能“擇優吸收”。恰恰相反,至少從我個人的角度來看,從這套書逐漸開始的、逐字逐句和恭恭敬敬的迻譯,恰恰意味著在起步階段的、心懷誠敬和踏踏實實的奠基。也就是說,從這裡一磚一瓦緩緩堆積起來的,也正是這個學科之標準、資格與威望的基礎——當然與此同時,也將會是我們今後再跟國際同行去進行平等對話的基礎。
劉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