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太人簡史”這種說法似乎有點自相矛盾,因為猶太人素以古老和歷史悠久著稱,更何況猶太人的故事沒法單獨講述,因為在很大程度上,這個小民族的歷史一直在為其他更強、更大的民族的歷史作注腳。要把握猶太史,理想的做法是展現整個猶太史的舞臺,它包括從伊朗到地中海的亞洲地區、歐洲、北非,以及大西洋彼岸的北美。這眾多地區和文化中的更替與變化塑造著猶太史,也成就了猶太人。但要理解整部西方歷史和猶太人在其中扮演的角色,顯然不是一本小書能完成的,而鴻篇巨制又定然會使那些剛剛開始探究猶太人的讀者望而卻步。
本書恰恰是為這類讀者設計的,目標是讓猶太史的悠長脈絡明白易懂,以講故事的方式讓讀者看清猶太史的發展輪廓。本書還想幫助讀者開始繫統地思考猶太史的若干基本問題:猶太人從何處來?他們為何離開故土?他們往何處去?他們如何在多個世紀的流散中保持猶太身份?哪些大模式決定他們當中的不同社群具有不同的特征?他們為什麼如此討人嫌,以致窮困落魄和遭人驅逐充斥在他們的大部分歷史中?他們如何受現代性影響?當代猶太人擁有引以為豪的民族身份和成就斐然的民族家園,他們是如何從過去的飽受蹂躪中脫穎而出的?
猶太史引人入勝,但並非一部怪力亂神的歷史。猶太人的源遠流長可能在世界歷史中也不多見,但它完全能像其他人類的制度和活動那樣得到合理解釋。不過,由於歷史對定義猶太身份舉足輕重,猶太史常常被敘述成一個理想化的民族神話,而不是被講述為帶有人類缺點和趣味的真人真事。猶太人的民族英雄,比如猶大·馬卡比、阿齊瓦拉比、邁蒙尼德和大衛·本古裡安,都受到贊頌,成了所有人類價值觀的典範;他們的敵人則被詛咒為妖魔邪祟的化身;在某些歷史環境中扮演猶太人角色的非猶太人被稱為“正義的外邦人”(righteous Gentiles);而那些追求自己利益而非廣大猶太人利益的猶太人則被污蔑為叛徒。在這類刻畫中,後見之明造成誤判。比如初幾個世紀中,拉比猶太教逐步成為猶太教的主導形式,同時期其他形式的猶太教則被當作異端邪說。
民族神話對於塑造民族身份極為重要,世界上所有的家族、部落、族群或民族都有各自的神話。但這些神話往往相互衝突,不同的人群又將自己的歷史奉為正宗,以致與其他人群的友善互動很難開展。當前的中東衝突就是絕佳例子,展現出兩種民族神話之間的對立不可調和,而這種例子世界上比比皆是。 美國的印第安人、資產階級、黑人民族主義者講述美國歷史的方式完全不同。如果不同的人群堅持自己對歷史和民族命運的看法是正確的,那麼他們就無法和諧共存。因此,學術性的歷史對於社會至關重要,它的一個目的,就是鋻別對民族歷史的曲解,並盡可能以人力所及的中立態度糾正此類曲解造成的後果。
如何從學術性的歷史中清除民族神話,這個問題對早期猶太史的影響尤其大。關於這一時期,我們掌握的大部分信息來自《聖經》,這是一部絕妙的民族歷史,記載了展示神跡的故事,並假定上帝之手控制著以色列和其他民族的命運。此外,由於《聖經》文本具有神聖性,讀者往往懷著兩種偏見看待《聖經》:傳統的信徒容易將其中的字字句句當作真實不虛,而不信教的人則覺得是滿紙荒唐言。一旦結合考古遺存和其他古代史料閱讀《聖經》,並運用閱讀其他古代宗教文本時所用的工具,就能獲得一些有用的歷史素材,但《聖經》是猶太人對自身起源的記述,和任何關於民族起源的故事一樣,必須謹慎和批判地加以看待。
本書還要避免另一個相關的曲解,它源於我們把自己時代習以為常的地緣政治概念疊加在更早時代上。我們想當然地認為,由穆斯林主導的北非、中東、西亞所組成的“東方”與歐洲所在的“西方”之間的文化鴻溝自古就有。近幾個世紀以來,這種東西方的劃分說得通,但如果把它運用到從亞歷山大大帝到十字軍東征的1500年,便隻會造成混亂。在這一時段早期,我們所謂的東方比大部分我們所謂的西方更加希臘化,比前1世紀的伊拉克遠比現在法國所在的地區更加“西方”;在這一時段後期,地中海各地分屬基督教和伊斯蘭教領地,因而在宗教和語言上多有差異,盡管如此,各地之間的文化和商業聯繫還是比人們想像的要密切。此外,在這一時段的多數時間裡,現今在經濟、技術、政治和文化發展上落後於歐美的地區反而先進得多——它們實際上是當時的“發達國家”。本書試圖充分重視中東的猶太人,中東猶太社群經常被視為邊緣或帶有異域風情的,但在多個世紀裡,它卻是世界上強大、成功的猶太社群。
本書還要糾正一個類似的曲解,即忽視中東猶太人和塞法迪猶太人在現代猶太史上的作用。這兩個猶太社群(在當代討論中經常被混為一談)雖然在現代隨著東道國的衰落而式微,但在以色列國建國以前,無論就人數還是文化活動而言,他們一直是重要的,他們的後裔目前在以色列國是人數龐大的新興力量。然而,就連研究猶太史的資深學者也常常忽略他們。本書要試著還他們以應有的地位。
猶太人分散在眾多不同的民族和文化中,一個地區的猶太社群與其他地區的猶太社群經歷不同,采取的文化形式也不同。因此,對於大部分猶太史,如果嚴格按照時間順序編排,難免顯得牽強和混亂。對於某些時期,將較大的猶太社群分開單列,把它們當作平行單位,再按時間順序講述它們的故事,敘事線條會顯得更加清晰。這種方法也能為理解現代各猶太社群的不同特點奠定更好的基礎,比如,可以揭示為什麼二戰前波蘭的猶太人會迥異於戰前土耳其、摩洛哥或美國的猶太人。
本書不是猶太宗教的歷史。如同所有的人類制度和猶太人自身一樣,猶太教許多個世紀以來一直在演變,這一演化過程的迷人故事值得單獨講述。但猶太人和猶太教完全不是一回事,兩者在現代更是涇渭分明,澄清這點很重要。在20世紀末,相對而言,世上幾乎沒有猶太人再把宗教信仰或行為作為界定猶太人的主要依據,連世上絕大多數猶太人,包括其中積極認同猶太身份的許多人,也難以講清楚猶太教的教義和實踐。有理由認為,猶太人並不共享同一宗教而是共享同一歷史,雖說大多數猶太人很可能不會這樣明說。相應地,本書雖然也涉及宗教,但僅僅將之作為猶太身份的幾個組成部分之一,和猶太人的語言、書籍(世俗的和宗教的)、制度以及歷史本身等量齊觀。我們的話題不是猶太教,而是猶太人。
受篇幅所限,我無法一一提及歷史上每個猶太社群,對一些有趣的猶太社群,隻能忍痛割愛,要麼省去,要麼一筆帶過,其中包括印度、埃塞俄比亞、格魯吉亞、布哈拉、也門和中國的猶太人。將本書篇幅增加一倍並不難,難的是把它縮減到現在的規模。我努力堅持的原則是,隻繫統描述每個時期占主導地位的社群,即看得到大局的社群。作為補償,我提供了足夠多的參考書目,讀者自可順籐摸瓜,對猶太史感興趣的方面繼續探索。
上文已經強調,無論研究什麼歷史,都應以人力之所及,盡可能獲得一種全球視野。但我還是要承認,我自己與本書話題的關繫不能算中立。我自視為猶太史的積極參與者、熱忱的希伯來語研究者、有選擇地奉行猶太宗教傳統的人、中世紀希伯來語文學的專業學者。盡管我個人長期對本書話題沉潛含玩,但我已經盡力在書中維護此處提倡的全球視野。我發現猶太人的一切都引人入勝,而令我尤感興趣的是,猶太人是如何與自己棲身其中的不同民族與文化展開互動,既適應周遭的環境,又保留風格各異的傳承的。我希望能夠通過這本猶太人簡史,也讓讀者多少感受到我的這份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