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前面的嘮叨

本書的主人公叫楊廣，他是隋朝的第二個皇帝，在中國歷史上被稱為“隋煬帝”。

一般認為，他是個糟糕透頂的皇帝，事實上，在當時大家也都這麼認為，因此他以“瀆職罪”被判死刑——他的部下認為他太糟糕，起來造反把他殺了。

柏楊先生統計過，在中國歷史上，總共有三百九十七個皇或帝，一百六十二個王，如果給這五百五十九個從事君王職業的人排個排行榜，那麼楊廣一定會排在壞的皇帝裡面，還能“有幸”跟他並列的，也就隻有更久遠的夏桀、商紂、周幽王那幾位了。

當個好皇帝當然不容易，但是名聲能壞到這個地步同樣不容易。

古人有給故人上“謚號”的習慣，用一個字或者幾個字來概括這個人的一生，蓋棺定論。楊廣被謚為“煬”，《逸周書·謚法解》裡說，“好內遠禮曰煬，去禮遠眾曰煬”，意思是說，這個人好色荒淫、不遵禮法，品行惡劣、道德敗壞，可以算是評價的謚號。

在史書上，他從個人品行到臨朝理政，可以說一無是處。

他身為次子，卻不甘心當老二，花言巧語，裝腔作勢，騙取了父母歡心，奪得皇太子之位。此其罪狀一。

他荒淫好色，在父親去世後迫不及待地接手後母們，野史中更為他的後宮添加了美女甲乙丙丁……此其罪狀二。

他貪圖享樂，一上臺便大興土木，修建華麗的都城和皇宮，並四處巡遊，流連山水之間，耗費民力無數。此其罪狀三。

他荒廢法紀，鋤誅骨肉，屠剿忠良。不能任人唯賢，做不到賞罰分明，更不能虛心納諫。此其罪狀四。

他窮兵黷武，四處發兵征討，白白耗費國力，更三次親征遼東，鬧得民不聊生，狼煙四起，天下大亂。此其罪狀五。

……

不過所有罪狀中著名的是——運河。

當初，楊廣為了下江南而發動了百萬人去開掘了一條長達數千裡，貫通南北的運河，後人一提到運河，除了對先輩辛勞和智慧的敬慕之外，隻怕也少不了立時聯想起“白骨”“血淚”之類的字眼。

隋王朝末年，生靈塗炭，民不聊生。後百姓忍無可忍，終於揭竿而起。按照《隋書》的說法，當時“流血成川澤，死人如亂麻”。

亂到極點，也慘到極點。

在隋帝國鼎盛時期，有八百九十多萬戶，按照一戶五口計算，那就是大約有四千五百萬人口，這個人口數量相當可觀。經過隋末一場動亂，到貞觀年間，在冊人口隻有三百多萬戶，足足減少了三分之二。唐王朝經歷一百多年的時間休養生息，直到唐玄宗天寶年間，纔恢復到相當的水平。可見隋末動亂對當時帝國的破壞之嚴重。

楊廣壞嗎？實在太壞了。

所以，當時著名的反王李密寫了一篇討伐楊廣的檄文，有名句：“罄南山之竹，書罪未窮；決東海之波，流惡難盡。”

《隋書》評價他的時候，引用了《尚書》的一句話：“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逭。”

清代的思想家王夫之提起楊廣，很簡潔，干脆就兩個字：“逆廣。”

在民間他又有怎麼樣的口碑呢？《隋煬帝艷史》裡有一首打油詩很有代表性，是寫楊廣之死的：“上不能保身，下不能保子，試問其故何，荒淫遂至此。”

無論在正史裡還是在野史裡，隋煬帝的名聲都糟糕透頂，昏暴已極，惡名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情。

可是，上大學的時候，我選修《中國通史》，課上，老師卻說：“楊廣是一個很有纔華的人，他的亡國，主要是因為政治上過於激進。”

這句話對於當時的我而言，是何其新鮮!從此之後，我掉進隋史裡出不來了。

其實，史書中的楊廣，形像並不比民間野史好太多，如果直接讀下來，一定還是會認為，楊廣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大壞蛋。

但是將諸多史料連貫對比之後，卻會發現有很多地方互相矛盾、情理不通。

關於楊廣的記載，主要的史書是《隋書》和《資治通鋻》。由於楊廣活活整垮了一個大好帝國，那麼作為繼任者的唐王朝，總不能說楊廣太多好話吧？否則，繼任者的正義立場何在？《資治通鋻》的目的更在於“資治”，這本帝王學教科書實在需要樹立像楊廣這樣的完美反面典型。而楊廣的個性，也實在讓傳統史家們排斥：剛愎自用，不納諫，不肯固守傳統，不肯安分守己，太好動，太喜歡革新。

這種事情，在二十四史中十分常見，因為任何史官都做不到完全客觀，所有的史書都隻是從某一方面看到的情形而已。

那麼從另一個角度去看，會看到什麼呢？

給歷史一面鏡子，鏡子裡的楊廣，又會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

尋找這問題的答案，如同在迷霧中尋找真相，盡管未必會有理想的結果，或許隻能收獲若干有意思的猜想，但，實在是件很有趣的事情。

例如，那條永遠和遊玩、荒淫奢侈、勞民傷財、血淚等字眼聯繫在一起的大運河，如果仔細地分析起來，運河工程是否真的動用了過多的人力？它真的造成過役工的大量傷亡嗎？楊廣真的是為了遊玩而下令開掘大運河嗎？大運河真的是引起隋末大亂的主要原因嗎？如果對於上述問題的回答都是肯定的話，又如何解釋伴隨著運河工程，隋帝國的國力達到了盛唐纔能企及的頂點呢？一一分析這些問題，或許能得出和通常觀點不一樣的結論來。

但是，八卦楊廣，無論如何繞不過去的一個問題是：如果他不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大壞蛋，為什麼他還會亡國？

這個問題其實很有意思。相當於問既然他是好人，他怎麼可能辦壞事？或者，既然他是一個壞人，他又怎麼可能做好事？

歷史真的會這樣非黑即白嗎？

何況，從歷史八卦愛好者的角度來看，是八卦一坨糊不上牆的爛泥終還是沒糊上牆的過程有趣呢，還是八卦一個有理想、有纔能的人，卻由於必然的、偶然的種種因素，而終失敗的過程有趣？

如果您對隋史的了解不多，那麼或許看到這裡，您終於忍不住要問了：楊廣是一個有理想、有纔能的人嗎？

是的，他是。

認真讀過一點兒隋史的人都會這麼肯定地告訴您，包括那些罵他罵得非常狠的史學家也一樣。這點或許出乎意料，但正因楊廣有纔能，所以他的失敗也格外讓人好奇——探究的樂趣也正在於此。

事實上，在當時楊廣就擁有另外一個與“煬”截然相反的謚號：明。照臨四方曰明。這是在洛陽的皇泰主楊侗給他上的。這說明即使在當時，對他的看法也有分歧，隻是，由於後來話語權握在了終的勝利者——唐王朝的手裡，那麼由唐王朝所上的惡謚“煬”也隨之成了決定性的評判。

確實，楊廣吸引我的地方，正是他身上集中了太多的矛盾。要知道，一個人能夠做到好很難，要做到壞其實也不容易，然而，一個人居然能夠同時做到好和壞……這隻能說是個奇跡。但是偏偏，歷史上還真就有這麼個人。

歷史是帶有一定主觀性的，每個人或許都有各自不同的解讀方式。

我也是。

諸位讀者也是。

我對楊廣生平的解讀，借鋻了很多歷史學家的看法，但是也有不少是我自己的主張。這一方面，因為我隻是票友，不是專業的歷史學家，所以我往小書裡加入一部分自己的猜測，而不必過分考慮嚴謹性。這是要說明的。

不過，我所有的猜測都基於正史的記載，所以，雖然是八卦，然而自認為是比較負責任的八卦，這也是要說明的。

後，如果這本小書不能給諸位讀者帶來一點新鮮玩意兒，至少希望各位能看得開心。

娛己之外，還能娛人，這始終是我身為作者的快樂。

所有的故事都有個開頭。

歷史總不免讓人聯想起厚重的大部頭，不過，本書既然以八卦為己任，大可以放輕松些。大部頭不是人人都讀得下來的，帥哥卻吸引人多了。

我們的故事從一位北朝大帥哥開始。

側帽風流

這位大帥哥復姓獨孤，單名一個信字。

從他的姓上您大概猜出來了，是的，他是鮮卑人。著名的“六鎮”人士。

何謂“六鎮”？這要從北魏說起。當年北魏孝文帝執意漢化，將都城由平城（今山西大同）遷到了洛陽。六鎮，指的就是當時北方沿長城而建的六個軍事要塞。本來駐守邊塞是件美差，由貴族子弟擔綱，都是精銳部隊。但自從都城遷移，漸漸不再像原來那麼受重視，地位“呱唧”一落千丈，由美差變成了苦差事。人員也從貴族子弟，變成了魚龍混雜。

另一方面，六鎮的壓力更大了。由於都城南遷，駐扎的部隊不如以往精銳，北方的遊牧民族又會時不時來騷擾一番。

而都城那邊呢，原本馬上生活的貴族們進入了漢化的“花花世界”，沾染了南朝的清流風氣，喫香喝辣之餘，甚至恥於提起他們駐守邊關的親戚們。

帝王失格：隋朝的崩壞史章大隋王朝於是，駐守六鎮淪落為地位低、待遇差、風險高的苦差事。

然而，從另外一個角度說，患難見真情。六鎮軍人們在篝火邊喝酒猜拳，在疆場上出生入死，所結下的情誼，遠非酒肉宴上的“交情”可比。而且，邊鎮的聚居，也使得他們的婚姻關繫沒有太多選擇餘地，隻能夠內部解決，友情之外，又加上了更為牢固的婚姻、血緣關繫。

這層牢固的關繫，即使在他們離開了六鎮之後也顛撲不破，像無形的網絡，將他們維繫在一起。

換句話說，甭管天涯海角，甭管本來究竟是哪個民族，甭管是貴是賤，一提到都是六鎮出來的，立馬就成了哥們。

這點十分關鍵，這個同鄉會關繫決定了北周、隋、唐的皇權傳承，決定了這三百餘年，尤其是前期的政治格局。

由於待遇越來越差，從北魏正光四523年）開始，六鎮人士起來造反了。

具體過程復雜，我們長話短說，六鎮人士中出了兩位撥尖人物——東魏的高歡和西魏的宇文泰。

我們要說的這位大帥哥獨孤信，就是宇文泰的手下，當時西魏的八大柱國之一。

八柱國可了不得，在當時，他們代表著西魏的權力。頭八把交椅的把當然就是宇文泰本人了。一般認為，獨孤信坐在第七把交椅上。

而之後，八柱國的後代中，出現了不少赫赫有名的人物。

例如八柱國之一的李虎，其孫子正是唐高祖李淵。

另一位柱國李弼，他的曾孫則是隋末著名反王李密。

獨孤信一生都以德信著稱，盡管戰事非其所長，但憑其德信樹立的威望，即使偶有戰敗，也不損其名。他的功勞多在安撫各方，這使他深得民心，在隴右、荊襄地區都享有很高的聲望。

獨孤信還是個大帥哥，在軍中講究修飾打扮，不同於一般人，人稱“獨孤郎”。

某天，獨孤信打獵歸來，策馬迎風，帽子無意中偏到一邊。第二天起來一看，滿城人都改成側戴帽子，成為時尚。史稱“側帽風流”。

但這位大帥哥的結局不好。宇文泰死後，宇文護把持朝政，宇文泰昔年的哥們心中不服，八柱國之一的趙貴就來找獨孤信，想與他聯手干掉宇文護，扶持宇文泰的兒子。事情敗露，宇文護送了他一杯毒酒。

獨孤信的故事就此完結，但歷史還在繼續。

獨孤信留下了三個著名的女兒，應該說，至少其中的兩位很著名。這三個女兒在他的總共七個女兒中位列一、四、七。

大女兒婚配宇文泰的長子宇文毓，成為北周明敬皇後。

四女嫁給了八柱國之一的李虎做兒媳婦，後來生了個兒子，叫李淵，於是被追貞皇後。

七女嫁給了十二將軍之一的楊忠做兒媳婦，老公名叫楊堅，謚號為隋文獻皇後。

也就是說，獨孤信的三個女兒都是皇後，還是不同的三個王朝的皇後，這點與其說他嫁女兒的眼光很準，倒不如說從某個方面反映了六鎮人士這個特殊的圈子對南北朝末年直至隋唐時期的政治影響。

現在我們知道了，本書的八卦男主角楊廣，就是大帥哥獨孤信的外孫。

在初嫁的十幾年中，獨孤七娘主要的任務不外乎是當楊堅的妻子，生養一大堆兒女。不過很快，她就迎來了人生，和她的丈夫楊堅一起，成為中國歷史上舉足輕重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