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史三部曲Ⅰ：《亂世人心：從晚唐到五代》

目錄
 
引言: 亂世與人心001

裘甫與龐勛: 大唐滅亡的種子003

黃巢: 天津橋上無人識013

朱溫: 一代梟雄的多面人生023
梟雄起於草莽024
將軍留步, 送你一匹馬030
弒君篡位者038
亂世梟雄的溫情043
篡弒者死於篡弒047
“大惡人” 的側面050

李克用: 沙陀人的忠與奸055
誰是沙陀人? 055
上源驛的宿醉058
忠奸李克用065
李克用之箭072

羅紹威: 卿本詩人, 奈何為王? 077

王镕: 天纔少年的悲劇人生089

王處直: 驚天盜墓案背後的北平王099
義武軍與北平王101
王處直之死104
曲陽與養子108
武士浮雕, 海歸天王112
古今盜墓賊117
尾聲: 歷史裡的山風120

劉仁恭、劉守光: 亂世父子皆奇葩123

耶律阿保機: 草原上的疾馳者137

李茂貞: 一碗岐山臊子面151
李茂貞憑什麼? 152
三犯長安155
既生茂貞何生溫? 158
誰是李茂貞? 162

王建: 草根逆襲的標準167
盜驢賊的豹變168
皇帝的枕頭171
為什麼是四川? 173
一個割據王國的誕生176
總攬英雄圖霸業180
朱溫他哥, 皇帝八兄185

荊南的三任主人191
成汭: 我要改名192
趙氏兄弟的瀟灑與忠義196
高季興的“無賴” 200

鐵血柔情楊行密211
大力士與飛毛腿212
成功者的秘密214
鐵血與柔情217
三個叛將222
楊行密與朱溫: 一個修昔底德陷阱228

滾滾長江裡的失敗者235
杜洪: 跟錯大哥的悲劇235
雷滿: 愛遊泳的湖南人239
鐘傳: 少年打虎暮緣僧243
危全諷的樂土249
盧光稠與譚全播: 二把手的秘密256

馬殷: 請給我一杯茶265
湖南之主不好當266
馬殷的成功之道269
英雄遲暮的悲情275

錢镠: 不當皇帝又如何279
自古英雄皆“無賴” 279
不當皇帝又如何285
英雄自古是多情292
兩張面孔, 誰是誰非? 296

王審知: 開發福建的河南人305
一群河南固始人306
開門節度使310
福建響起讀書聲317
福建人的河南根323

劉: 一個庶子的嶺南皇帝夢327
一個地方家族的崛起328
可憐白籐江邊骨332
偷偷摸摸做皇帝338

亂世文人的執著與無奈347
敬翔: 被皇帝“賜妻” 的宰相348
歐陽彬: 一個妓女的眼光360
羅隱: 運去英雄不自由363
韋莊: 洛陽纔子他鄉老369

亂世武人的夢想與原罪379
李存孝: “天下第一” 的悲劇380
葛從周的蝴蝶389
王宗滌的紅樓夢396
楊師厚的碑402
王彥章的豹皮410

附錄421
唐末五代初主要割據勢力(883—923) 421
晚唐至五代初大事年表(859—923) 426
相關古跡文博信息431

後記: 歷史裡的人435

五代史三部曲Ⅰ：《亂世人心：從晚唐到五代》

引言: 亂世與人心

中國歷史上從來不缺的就是亂世。

翻開一部中國通史, 秦以前有春秋戰國的紛爭, 秦確立帝制後, 歷次朝代更迭也幾乎都在動蕩與血雨腥風中完成。提起亂世, 最為人熟知的恐怕就是漢末三國,其後的還有混亂的東晉十六國及南北朝的對峙時期。其實在之後還有一段亂世, 即從唐朝滅亡到北宋興起, 史稱五代十國。遺憾的是, 這段歷史常常被人忽視, 比如我們中學背誦的中國歷史朝代歌裡一句&ldquo明清”,就把唐宋之間的五代十國丟得蹤影全無。這樣的歷史敘述聽起來好明清是連續的, 但這種跳躍和省略實際卻造成我們歷史理解的斷裂。

本書講的就是這段經常被忽略的亂世。

五代十國, 可以說是一段非常典型的亂世。從唐末黃巢起義開始, 天下大亂, 群雄並起, 戰禍相連, 軍閥割據, 一直到十世紀後期纔在新興的北宋王朝統治下慢慢恢復和平與秩序。因此這段歷史往往被史家認為是中國歷史上的至暗時刻之一。宋人歐陽修在其《新五代史》中寫“五代之亂極矣”, 每每提及這一“干戈賊亂之世”, 歐陽修總是禁不住大呼“嗚呼哀哉”, 痛心疾首之狀躍然紙上。

那麼, 什麼是五代十國呢? 所謂五代, 是指唐朝至宋朝之間, 在北方中原地區連續更迭的五個短命王朝,即梁、唐、晉、漢、周。為了區別歷史上已經存在的同名朝代, 後人一般稱之為後梁、後唐、後晉、後漢和後周。所謂“十國”, 指的是除北方五代之外, 同一歷史時期內在中國其他地方發展起來的十個獨立政權, 其中有九個先後出現在南方, 包括在四川的前蜀、後蜀, 在江淮地區的吳、南唐, 以及在浙江的吳越、在福建的閩、在湖南的楚、在嶺南的南漢和在湖北中部的荊南(也叫南平), 再算上北方山西地區的北漢, 一共十個政權, 統稱十國。十國之中有的開稱帝獨霸一方, 與中原王朝或戰或和; 有的則向中原王朝稱臣納貢, 但仍然保持著政權的獨立性。其實在唐末五代這一歷史時期, 出現的地方割據政權遠不止這十個, 隻不過因為歐陽修的《新五代史》裡特意選出這十個政權作《十國世家》, 分卷敘述其事, “五代十國” 這一提法也隨著後來歐陽修所修《新五代史》的流行遂成定式。

五代十國這一段亂世由唐入宋, 其實時間並不算短。表面上看, 從907 年五代第一個北方王朝後梁建立開始, 到960 年趙匡胤“陳橋兵變” 建立北宋為止, 算起來隻有區區53 年的歷史。但是如果算上十國政權的話, 這段亂世就一直要延續到979 年的北漢滅亡了, 在這一年, 宋朝第二個皇帝宋太宗趙光義平定北漢, 纔基本完成了中國的統一(此時燕雲十六州尚在契丹人手中), 五代十國的政治分裂到此終結。那麼五代十國前後一共72 年的歷史, 長度還超過了三國時期。如果追根溯源, 五代十國裡大多數開國者都與黃巢起義有直接關聯, 所以要討論五代亂世, 就不得不從唐末講起, 如果從黃巢敗亡的884 年算起, 這段亂世更是幾近百年之久。

這近百年的晚唐五代亂世之所以經常被人忽視甚至遺忘, 一是因為人們總是錯誤地認為它過於短暫倏忽,掐頭去尾地拋開唐宋兩頭的歷史演進不顧, 隻計算了前後53 年; 再一個是因為它過於凌亂, 往往十幾個大小政權並存, 存在時間也經常交錯重合, 多邊關繫更是錯綜復雜, 還有為數眾多的歷史人物活躍其間, 有的歷經幾個朝代, 也有人輾轉於多個政權, 再加上不同政權下不同時段中變來變去的地名, 讓這混亂繁雜的亂世圖景更加燒腦, 很多人就索性一躍而過直接從唐跳到宋了;第三個原因恐怕是歷史書寫的問題, 從北宋以來, 五代十國在史書裡往往是黑暗殘暴的“惡” 之代表, 用歐陽修的話說, 就是“禮樂崩壞, 三綱五常之道絕, 而先王之制度文章掃地而盡”。既然“禮樂崩壞”, 那後人當然不會重視這個亂世了。

但亂世亦有亂世的精彩和意義。

首先這是一個無與倫比的大混亂、大分裂時代, 為無數梟雄和武人提供了機遇和舞臺, 上演了一幕幕政權更迭的大戲。尤其在北方中原地區, 短短幾十年間五個短命王朝走馬燈一樣變換, 出現了十幾位皇帝, 你方唱罷他又登場, 好不熱鬧。其間有太多的驚心動魄、血雨腥風, 從大唐滅亡歷經五代到宋初, 中原就發生了十六次皇權更迭, 其中有十一次是通過篡位、弒君、陰謀和戰爭完成的話本《新編五代史平話》裡, 曾以一首詩描述五代政權的劇變:

龍爭虎戰幾春秋, 五代梁唐晉漢周。

興廢風燈明滅裡, 易君變國若傳郵。

此詩說五代朝代更迭之易、之促, 如同風中燈火明滅或快馬傳郵。韓裔日本學者金文京在他的名著《三國志的世界》中, 曾用“華麗的亂世” 來形容三國亂世,我覺得這個詞用在晚唐五代也很貼切。亂世中注定有無數梟雄並起, 演繹多少風雲, 在比三國還要混亂和血腥的晚唐五代亂世裡, 有更多的故事值得一讀。

第二, 這樣的亂世也注定是一個歷史大變革的年代。史學界一般都很認同一句關於五代的歷史評價, 說它“表面是亂, 實則是變”。表面上看五代十國混亂不堪, 但實際上它見證了中國歷史上一個重要的轉型期,即日本學者內籐湖南提出的“唐宋轉型期”, 就是說從唐到宋, 中國在政治、經濟、社會、文化思想等方方面面都經歷了重要的歷史變化。例如, 從秦漢以來到唐朝, 中國一直是貴族政治, 世家大族占據政治權力核心, 然而經過唐末五代的軍閥混戰, 占據中原的傳統士族遭受了殘酷打壓和屠戮, 逐漸式微。舊貴族的消亡同時也伴隨著新階層的崛起, 五代亂世中, 絕大多數割據政權的開國君主都出身社會底層, 有的起於盜賊流民,有的出身行伍, 還有少數民族, 所謂時代造就英雄。正如著名美劇《權力的遊戲》裡的野心家“小指頭” 所說的那樣: 對於一些人而言, “混亂並非深淵, 而是階梯(Chaos isn???t pit, Chaos is a ladder) ”。如果我們縱覽中國幾千年的歷史, 就會發現其中從唐到宋經歷了一場波瀾壯闊的社會大變革, 世家大族逐步讓位於新的社會階層, 以出身和血脈決定地位的舊體制逐漸被能力和學識標準取代, 而這一轉變的關鍵時期正是晚唐五代。再有, 中國的經濟重心也在唐宋之間逐步從北向南進行著轉移, 南方的農業、工商業、城市、文化教育和人口都迅速發展, 最後逐步超越了北方。

第三, 晚唐五代十國的意義, 當然還在於對中國傳統文化的傳承與延續。盡管歐陽修慨嘆五代“制度文章掃地而盡”, 但實際上中國文化並未在亂世中斷絕, 而是得到維持和賡續。很多晚唐五代的人物可謂文采風流, 最有名的例子就是大家熟知的南唐後主李煜, “問君能有幾多愁, 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這些千古絕唱,至今流傳。

當然, 從歷史研究的角度出發, 五代亂世的意義可能還有很多, 但這些都不是本書所關注的重點。我在讀這段晚唐五代史的時候, 更關注的是那些具體的個人命運。我總禁不住想, 在那樣一個動蕩和危險的亂世, 不幸而生逢其時的人們究竟要面對怎樣的困惑與無奈, 又要進行怎樣的選擇與掙扎? 那些草莽梟雄, 他們的冒險與拼殺、反抗與背叛、成功與失敗的背後究竟有著怎樣的秘密? 那些文人書生, 在戰亂間倉皇奔波輾轉各地以求生, 偶爾夜深人靜仰望殘月之時, 又是一種怎樣的心境? 還有無數沒有名字的普通小民, 在無盡的戰亂中流離失所, 背井離鄉, 扶老攜幼, 踽踽行走在異鄉陌路之時, 是否會頻頻回首遙望遠方殘破的家園?

本書重點觀照的是從唐末黃巢起義至五代初期梁唐易代之間近四十年歷史, 在我看來, 這一時段可以稱為“五代亂世中的亂世”。我選取了在這動蕩時代中一批極具特色的歷史人物進行個案探討, 其中有帝王、流民、文臣、武將, 有成功稱霸者、失敗的悲劇英雄, 還有隱

沒於男權時代裡柔弱卻堅毅的女性。這些人物於亂世中各自的命運與抉擇往往關聯交織在一起, 在共同演繹著紛繁歷史變局的同時, 也照見著千古不變的人性和人心。

晚唐五代是一個華麗而悲傷的亂世, 而亂世中往往更能窺見的, 正是人心。

李克用—五代史三部曲Ⅰ：《亂世人心：從晚唐到五代》

李克用(856—908)

唐末五代沙陀首領, 能征善戰, 在平定黃巢起義中立下大功, 出任河東節度使, 受封晉王,與朱溫爭雄中原多年。

李克用: 沙陀人的忠與奸

在唐朝最後的二十年裡, 朱溫可以說是大殺四方, 在中原難覓敵手, 但他終其一生也沒能徹底擊敗他的死敵———沙陀人李克用。雖然最終李克用死在了朱溫之前, 但他的兒子李存勗卻繼承乃父遺志, 最終戰勝了後梁王朝並取而代之。

朱溫和李克用就像是一對歡喜冤家, 糾葛一生, 纏鬥一生,在唐末梁初北方大地上發生的每一場政治軍事鬥爭中, 幾乎都可以看到他倆的身影。作為終生無解的對立者, 他們之間一個人的存在似乎永遠在彰示著另一個人的存在。晉王李克用的沙陀勢力與朱溫的後梁軍事集團大戰近四十年之久, 這場曠日持久的梁晉爭雄戰, 也成為理解唐末至五代初期這段混亂歷史的關鍵線索。如果沒有李克用, 朱溫的稱霸之路注定會是寂寞的。

誰是沙陀人?

在中國歷史上, 北方草原出現過一波又一波的遊牧民族, 他們擅於騎射, 軍力強悍, 經常與長城以南的漢人政權或戰或和。今天隨便一個小學生應該都可以背出“秦時明月漢時關” 和“不破樓蘭終不還” 這樣的名句, 我們的中小學歷史課本裡, 從來不忘講漢與匈奴、唐與突厥、宋與契丹、女真與蒙古千絲萬縷的關繫。雖然今天很多人不一定知道沙陀, 但他們同樣來自草原大漠, 驍勇善戰, 也曾經成為唐末五代歷史舞臺上最活躍的主角。

作為唐初西突厥的一部, 沙陀原以“處月” 為名, 生活在今天新疆地區的準噶爾盆地東南一帶, 因其所處之地沙丘遍布, 所以被稱作沙陀。沙陀人早年遊蕩在西北, 大概八世紀末九世紀初沙陀部落向東進入大唐地域, 後來在山西北部即所謂的代北地區站穩腳跟。沙陀人經常派兵幫助唐王朝打仗, 史書說“其部落萬騎, 皆驍勇善騎射, 號沙陀軍”。在唐懿宗時期龐勛之亂爆發,沙陀首領朱邪赤心還帶兵南下參與平亂, 因功被朝廷賜名為李國昌, 從此沙陀首領就以李為姓, 沙陀人自此在唐末政治舞臺登場亮相。沙陀人桀驁難馴, 屢屢反叛, 到了李國昌的兒子李克用這一代, 更是殺官據命, “侵掠代北為邊患矣”。

李克用和他的沙陀軍很快成為唐末亂世裡的主角之一。李克用自幼就跟著父親南征北戰, 史書上說他“尤善騎射, 能仰中雙鳧”, 箭術可謂高超。據說有一次李克用故意炫耀箭法, 於百步之外射中立於樹枝上的馬鞭, 讓眾人“服以為神”, 遊牧民族歷來服膺強者, 年紀輕輕的李克用更被其部下視為神一樣的存在。李克用打仗勇猛, 軍中人稱“飛虎子”, 因為征戰中傷了一隻眼,他也被人叫作“獨眼龍”。其麾下的沙陀軍士多穿黑衣, 人稱“鴉軍”, 於是李克用又得了“李鴉兒” 的名號。箭神、飛虎子、李鴉兒, 就這樣李克用在唐末聲名鵲起, “其威名蓋於代北”。

面對剽悍的沙陀人, 唐政府總是充滿戒心, 而沙陀軍在李國昌父子率領下也不時於雁門一帶拒命反叛, 軍力在與唐軍的對戰中逐漸發展起來。李克用的早期軍事生涯裡, “雲州事件” 無疑影響最大, 也讓他在後世史料中的忠奸善惡撲朔迷離。

乾符五年(878) 二月, 於雲州(今山西大同) 附近駐兵的李克用縱兵為亂, 占據雲州, 還以殘忍手段殺害了唐朝廷任命的大同防御使段文楚。段文楚等官員被押至城內的鬥雞臺, “軍人亂食其肉”, 慘死後尸骨還被李克用縱馬踐踏。此時唐朝廷已經面臨黃巢起義, 本想姑息安撫沙陀, 但李國昌和李克用父子拒不聽令, 於是唐軍進剿, 沙陀軍被唐軍擊潰後, 向北逃亡。

李克用跟朱溫一樣, 很快也成為黃巢起義的獲益者, 獲得了重返中原的機會。881 年, 當黃巢大軍占領長安後, 唐政府急需兵力, 就赦免了沙陀軍的叛亂之罪, 招其來幫著進剿黃巢。於是沙陀軍在李克用的帶領下, 終於可以名正言順地南下了。但要沙陀人成為勤王之兵而甘心為唐朝廷賣命卻並非易事, 在經過太原時, 沙陀軍討要軍費, 面對地方官湊起來的“錢千緡, 米千石”,李克用嫌少而大怒,“縱兵大掠而還”。

直到第二年, 李克用纔同意再次南下。聽到沙陀軍到來的消息, 黃巢部下驚恐不已, 大呼“鴉兒軍至矣”。很快沙陀軍在征討黃巢起義軍之戰中就展示了非凡的戰鬥力。中和三年(883),李克用的沙陀軍在關中連敗黃巢所部, 良田坡之戰更讓其“橫尸三十裡”, 迫使黃巢軍隊敗走退入長安。隨後也是沙陀軍乘勝追擊, 第一個攻入長安城, 在收復長安的過程中立下頭功, 史書說“克用年二十八, 於諸將最少,而破黃巢, 復長安, 功第一, 兵勢最強, 諸將皆畏之”。

就在當年, 戰功第一的李克用受封為河東節度使, 從此以山西太原為中心, 形成了沙陀勢力的大本營。後來一次出兵河北的軍事冒險行動, 李克用遭到敵人偷襲, 不得不躲入林中避險。敵兵四處搜索, 逐漸迫近, 據說, 李克用撫著自己戰馬暗自祈禱:“吾世有太原者馬不嘶。” 在如此危急之時, 他以太原為祈願, 足見太原在其心目中的意義。最後幸運的是“馬偶不嘶以免”, 李克用安全撤回太原。

從浪跡草原的遊牧酋長到唐廷討伐的叛將逆臣, 如今搖身一變成為功震天下的一方節帥, 李克用就此完成了人生最重要的一次轉變。十幾年以後, 李克用又進封晉王, 成為唐末主要割據勢力裡最早封王的軍閥。

然而終其一生, 桀驁驍勇的李克用卻不得不面對另外一個軍

閥的屢屢打壓。這個宿敵正是朱溫。

上源驛的宿醉

李克用和朱溫, 可以說是剿滅黃巢起義中作用最大的兩人,但恰恰就是這兩人, 在黃巢起義以後勢同水火、刀兵相見, 終生難解。那麼, 這兩人的宿仇是如何結下的呢?

正是中和四年(884) 發生在河南開封(當時的汴州) 城內的一場未遂謀殺, 導致二人結下死仇, 也引發了唐末至五代初兩大軍事集團長達四十年之久的大對抗。

黃巢退出長安後, 向東進入河南, 李克用帶兵五萬一路追擊,連敗黃巢殘部。黃巢逃入山東後, 沙陀軍又渡過黃河繼續追之, “一日夜馳二百裡”, 但最後因為軍隊糧草不足, 李克用纔引兵折返河南。

這時是中和四年五月, 李克用回師路過開封城下, 這裡正是宣武軍節度使朱溫的大本營。李克用在進入河南後曾與朱溫聯手殺敵, 所以面對朱溫的盛情邀請, 李克用毫無戒心欣然赴宴。他把大軍駐扎在城外, 隻帶了三百親兵進城。讓他沒有想到的是,這場安排在城內上源驛的宴席, 竟然是一場鴻門宴, 成為隨後持續四十年之久的梁晉戰爭的導火索。

很難想像, 這兩個“平亂” 功臣, 一個是在四戰之地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 一個是叱咤風雲如日中天的沙陀主帥, 在黃巢餘部尚未徹底消滅之時, 卻在一場本該把酒言歡的酒宴中埋下怨仇的種子。朱溫為什麼要請李克用喝酒呢? 是想增進友誼, 還是另有企圖? 他對沙陀人的謀殺行動是早有預謀, 還是臨時起意?

《新五代史》對上源驛事件的記載, 極其簡潔:

朱全忠饗克用於上源驛。夜, 酒罷, 克用醉臥, 伏兵發, 火起。侍者郭景銖滅燭, 匿克用床下, 以水醒面而告以難。會大雨滅火, 克用得從者薛鐵山、賀回鶻等, 隨電光, 縋尉氏門出還軍中。

雖然惜墨如金、語焉不詳, 但歐陽修的字裡行間似乎有著朱

溫蓄謀已久的味道。

從《舊五代史》和《資治通鋻》的敘述中, 我們則可以還原

更多的歷史細節:

是月, 班師過汴, 汴帥迎勞於封禪寺, 請武皇休於府第,乃以從官三百人及監軍使陳景思館於上源驛。是夜, 張樂陳宴席, 汴帥自佐饗, 出珍幣侑勸。武皇酒酣, 戲諸侍妓, 與汴帥握手, 敘破賊事以為樂。汴帥素忌武皇, 乃與其將楊彥洪密謀竊發, 彥洪於巷陌連車樹柵,以扼奔竄之路。時武皇之從官皆醉, 俄而伏兵竄發, 來攻傳舍。武皇方大醉, 噪聲動地, 從官十餘人捍賊。侍人郭景銖滅燭扶武皇, 以茵幕裹之, 匿於床下,以水灑面, 徐曰: “汴帥謀害司空!” 武皇方張目而起,引弓抗賊。有頃, 煙火四合, 復大雨震電, 武皇得從者薛鐵山、賀回鶻等數人而去。雨水如澍( 通: 注), 不辨人物, 隨電光登尉氏門, 縋城而出, 得還本營。監軍陳景思、大將史敬思並遇害。

這裡描述的宴會場景可謂栩栩如生。當天在上源驛裡, 朱溫大擺宴席, 犒勞李克用, 賓主痛飲, 朱溫還親自給李克用夾菜並安排了歌妓陪酒。李克用顯然非常盡興, 甚至有些得意忘形, 開始調戲侍酒的歌妓, 一度還拉著朱溫的手, 大談自己“殺賊” 的功績。可能言語之間對原是黃巢降將的朱溫有些輕蔑, 於是引發了主人的不快。

這場宴席從中午一直喝到傍晚, 李克用手下也都酩酊大醉,殊不知離席之後的朱溫與部將楊彥洪開始密謀, 打算趁機除去李克用。考慮到當時朱溫身處四戰之地的艱難形勢, 我很難相信此時他在強敵環繞下會如此深謀遠慮, 把李克用視作未來的威脅就此撥除, 因“素忌” 而殺人恐怕不合邏輯。也許預謀殺人並非朱溫本意, 畢竟此時謀害沙陀之主會招致城外數萬沙陀軍的攻擊,朱溫雖然殘暴但絕不愚蠢。所以很有可能這次行動僅是一次衝動的報復, 朱溫的暴虐脾氣又怎能容忍別人對他的奚落。隻是當時沒有人能想到這場謀殺會以失敗告終, 最後形成連鎖反應, 甚至左右了唐末政局的走向。

被李克用激怒的朱溫在酒席上隱忍不發, 當天晚上與部將楊彥洪定下謀害沙陀人於城內的計劃。這一夜, 楊彥洪帶兵把上源驛團團圍住, 還用柵欄等隔斷了驛站周圍的道路, 然後四面放火, 開始圍攻上源驛。很快四處起火、喊殺震天, 李克用隨行的沙陀親兵匆忙抵抗, 而此時的李克用卻醉酒未醒, 根本不知道殺身之禍就在眼前。身邊的親信拿簾布裹住李克用藏到床下, 用水灑在他臉上, 李克用纔悠悠醒來。得知朱溫要謀害自己, 李克用毫無懼色, “張目而起, 引弓抗賊”。正在這危急關頭, 天公作美, 忽然大雨傾盆、雷電交加, 不但澆滅了大火, 而且“雨水如澍(注), 不辨人物”。趁此機會, 李克用在幾個親信的掩護下,利用閃電的瞬息光芒, 衝出了上源驛, 奪馬向城門奔去。此時外面指揮圍攻的楊彥洪對朱溫說: “胡人急則乘馬, 見乘馬者則射之”, 下令手下放箭。但這個楊彥洪運氣實在太差,當時天降大雨, 敵我不分, 他自己貪功心切, 騎著馬去追李克用, 而隨後的朱溫也看不清是敵是友, 一箭射出, 卻正好射中了楊彥洪。這個楊彥洪害人不成, 反而被主人誤殺, 便出現了這一頗為滑稽的一幕, 點綴著如此驚心動魄的歷史。

當時城門緊閉, 李克用跟幾個手下趁亂跑到了城牆上, 隻能用繩子一個個縋著下到城外。城內上源驛方向濃煙四起, 殺聲震天, 除了幾個親隨外, 李克用帶進城的幾百兵將全都死在了上源驛。

這就是唐末歷史上著名的“上源驛事件”。

李克用歷經艱險終於逃出生天, 回到城外沙陀軍大營, 本想立刻帶兵與朱溫決一死戰。這時候, 他的夫人劉氏勸住了怒氣衝衝的李克用。這位劉夫人出身代北, 應該也是邊疆民族血統, 史書上說她“為人明敏多智略, 頗習兵機”。劉夫人文武雙全, 平日還教身邊侍女學習騎射, 輔佐丈夫不遺餘力, 跟隨丈夫出兵平亂一路至此。

這一晚李克用城內遇襲, 有先逃回來的親兵向夫人告急, 但劉夫人卻表現出大將風範, 神色不變, 下令斬了逃歸的親兵以安軍心, 而她實際上已經暗自召集營中大將做好了帶兵返回山西的準備。劉夫人深知此時慌亂不但救不了丈夫, 也會讓沙陀軍遭受滅頂之災, 能保住有生力量以待日後復仇纔是最明智的。

在李克用歸來想立刻反擊時, 劉夫人勸他說:

公比為國討賊, 救東諸侯之急, 今汴人不道, 乃謀害公, 自當訴之朝廷。若擅舉兵相攻, 則天下孰能辨其曲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