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應該如何衡量他們的成功？從物質上來說，那些投身商界的人是為成功的。唐廷樞和徐潤創建了許多公司，為數以萬計的人提供了工作，並為自己贏得了巨額財富。這些公司中的兩家——招商局集團和開灤集團，時至今日仍然作為海運、運輸和煤炭行業大型的、有影響力的企業集團繼續經營。但是，我們不應僅以他們創造的財富，而應更多地以他們為中國企業家樹立的榜樣來衡量他們的成功。

    打造上海這座工業和貿易都市，並使其成為中國經濟中心的是歐洲人，主要的是英國人。這些人創辦現代化的銀行、貿易公司和船運公司，他們連接著進口中國茶葉、絲綢和瓷器的海外市場，並向中國出口鴉片和制成品。對他們來說，中國人與在世界各地英國殖民地上生活的人一樣，是“土著”；對於獲取他們所需的原材料，並為他們安排進口產品的銷售來說，中國人還是有用的。但是，控制這個流程並賺取多利潤的是外國人。

    在李鴻章和洋務運動的支持下，唐紹儀和徐潤成立了公司，他們獨立自主、自力更生，向這種外國壟斷發出了挑戰。他們采用現代化的管理方法和會計制度，並雇用合適的中外員工。為了推動公司的業務發展，他們勇於承擔風險；他們能夠和實力強大的外國企業集團抗衡，堪為國人表率。1877年，招商局集團以二百二十萬兩白銀收購了一家競爭對手——美國的旗昌洋行，這也是中國公司首次收購外國航運公司。唐紹儀和徐潤堪稱中國企業家的楷模。

    黃寬也是一個榜樣。他是個孤兒，二十歲的時候離開中國，在美國和蘇格蘭生活了九年。在海外生活的後七年，他隻身一人，沒有其他中國學生的陪伴。此後，他回到中國，在香港和廣州將餘生奉獻給中外病人。黃寬是位從西方醫學院畢業的中國人，在學識方面堪稱典範——他用外語掌握了一門極為困難而復雜的學科。在實踐方面，他利用自己的學識，為中國成千上萬的百姓謀福祉。他曾得到一份舒適的政府職位，賺錢更多、工作更輕松，但他不到六個月就辭職不干了，因為他無法忍受公務員的文化氛圍和生活方式。他更願意回到廣州的醫院，長時間、超負荷地從事醫生的工作。在傳播所學知識方面，他也是一名先驅者。他將許多文獻翻譯成中文，並與美國合作伙伴一起，創立了醫學院。他是醫生的楷模，將畢生奉獻給病人，為他們提供了三十年前尚未被中國了解和掌握的專業醫療服務。他全心投入為患者服務，而不是積累個人財富。

    對那些投身政界的人物——容閎、唐紹儀、蔡廷干、唐寶鍔，情況則更為復雜。這四人學識淵博、出類撥萃，對自己希望成就的事業有清晰的意識，但他們卻身處在亂像叢生、邪惡墮落、紛繁復雜的政治環境中。那時，清王朝行將就木，由軍事領袖控制的新共和國剛剛成立。為了爭奪權力，軍閥派繫之間紛爭不斷。當時的政府以個人為核心，正如諺語所說：“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或者從反面來說，一旦領袖失去權位，就會“樹倒猢猻散”。國家政策和官銜職位也往往成為某位領袖人物的抵押品，一旦他倒臺了，他提撥的一眾人等也就此垮了。

    容閎受此影響。從耶魯大學畢業之後，他有機會在美國定居；他在美國學有所成，又有人脈關繫，完全可以過上好日子。但是他對自己的國家充滿赤誠，決意要把它建設得更好。容閎並沒有意識到這將有多困難，他於1855年回國，卻發現政府正在鎮壓太平天國運動，中國陷入了19世紀的一場戰爭之中。他找到了與他志趣相投的曾國藩、李鴻章和洋務運動的其他成員，他們都希望按照他的設想，在中國推行改革。

    1865年，容閎在上海協助興建的江南造船廠成為東亞的兵工廠，能夠生產鋼鐵和蒸汽輪船。2009年，江南造船廠遷至長興島，並在那裡制造中國艘航母。

    容閎的貢獻是將現代教育引入中國。改革派采納了他的意見，派學生往美國深造，實施這個項目是他畢生快樂幸福的時光。但在1881年，僅僅過了十一年，朝廷的保守派就破壞了這個計劃，下令所有學生回國，隻有三人完成了大學學業。

    在他的餘生，容閎向政府提出了許多改革建議，除了在1898年短暫的“百日維新”（戊戌變法）過程中，這些意見均未被采納。隨後，慈禧太後下令逮捕皇帝，並將改革者處死。容閎隻得亡命天涯。

    他是一個超越了所處時代的人，他的許多理念都被後來的政府實施采納。所以，他的成就正是他自己——一個為了國民福祉，將個人利益置於不顧，並努力將西方精華引入中國，使國家變得更美好的、愛國的中國人。

    1911年10月辛亥革命之後，唐紹儀在南北議和中起到了重要作用。他協助確保不會爆發內戰，在皇帝退位支持平民總統之後，不會發生弒君的事情。但和其他人一樣，他也是本國政治制度的犧牲品。在一個正常的國家裡，他可能成為出眾的外交部長，或者是駐華盛頓、倫敦或東京的大使，但當時的中國絕非一個正常的國家。唐紹儀的纔華並沒有得到很好的發揮，1920年，他心灰意冷地離開中央政府，返回香山老家。

    1929—1936年，唐紹儀在香山當了七年縣長，這也是他平生有成效的七年時光。在這裡，他至少可以當家作主，並且實施香山縣所需要的改革。但即便在那個遠離權力中心的鄉下縣城，這種局面也沒有持續多久。廣州的一個軍閥妒忌他的成功和聲望，帶領士兵將他趕出了家鄉。他不得不回到上海法租界的住所生活。

    蔡廷干和唐寶鍔兩人都盡其所能，為國家服務。在政府工作的二十六年間，蔡廷干在軍事、稅收、金融、海關和外交等領域都做出了重要貢獻。和唐紹儀一樣，他本可以成為一名傑出的外交部長或財務部長。唐寶鍔的專業是法律和日語。對於一個新成立的共和國來說，現代化的法律體繫無疑是重要的基石。通過他的文章、倡導和實踐，他主張中國應該采納更好的法律制度和更健全的法律體繫。但在當時，國家政局不穩，國家領導人也並不明智，唐寶鍔的建議大多石沉大海、不了了之。

    唐國安的故事也是如此。在這十二個人之中，他和容閎是強而有力的道德提倡者。終其一生，唐國安都致力於他所信仰的事業——反對鴉片、反對婦女纏足、反對外國人與中國人間的不平等、反對政府和商界的腐敗和公共衛生水平的低下。如此一來，他將自己與強大的社會利益對立起來。

    唐國安偉大的成就是由他親自負責、讓中國學生到美國深造的項目，以及創建清華大學。盡管他在清華大學校長的職位上隻有三年時間，就過早離世，但他卻為中國重要的一所高等學府奠定了基礎。無論在國民黨時期還是共產黨時期，都有無數政治、學術和商業領袖在此學習。

    唐國安和容閎是道德領袖，也許這正是他們偉大的遺產。二人纔華橫溢，有很好的人脈關繫可以移居美國或歐洲，享受舒適的生活，但他們都拒絕了這樣的機會。盡管他們清楚地知道，當時的政治、社會環境對他們的理念充滿敵意，但二人卻選擇將全部精力投入祖國的改革事業，並努力將國家建設得更好。袁世凱竊取了唐國安經營清華大學的款項，而容閎在1898年“百日維新”失利後不得不亡命天涯。在他們心中，精神信仰和國家利益遠遠高於金錢和物質利益，這正是他們堪為後世楷模的地方。

    中國現代零售行業的三位創始人馬應彪、郭樂和蔡昌，以及“茶王”唐翹卿的成就則比較容易衡量。前三者在香港、上海、廣州和其他城市建立了繁榮的百貨公司，他們引進了高質量的管理和服務，以及中國人前所未見的、琳瑯滿目的豐富產品；後者創立中國家茶葉出口公司，打破外國公司對這種商品的壟斷。許多後來者都追隨著他的腳步。

    三個零售業巨子的商店為千萬百姓提供了購物、娛樂和餐飲的愉快體驗。走進遍布中國城市的百貨商店和購物大廈，你就能親眼見到他們留下的遺產。盡管日本侵略，以及1949年之後新政府的國有化運動使生意受到破壞，但他們所培植的理念卻已扎根萌芽。1978年改革開放之後，這種商業理念和企業家精神正是中國成功的秘訣之一。像朝鮮和前蘇聯成員國等其他社會主義國家，即使放棄了社會主義制度，仍無法產生足夠的消費者和輕工業產品。而在中國，情況卻截然不同。當鄧小平向私營企業和外國投資者開啟了大門，馬應彪、郭樂和蔡昌的精神迅速復活了。像他們一樣，來自內地、香港、臺灣的企業家紛紛開設工廠和商店。僅僅二十五年間，中國已經成為全世界的輕工業工廠。鄧小平選擇廣東省——這十二位香山子弟的故鄉——作為實施改革政策的首個省份，具有重要意義。廣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