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二十年前在伯克利東亞語言文化繫讀博士的時候,開始思考“說謊”這個話題的。現在回想起來,還是頗有一些戲劇性。
讀博第三年第一學期的時候,我照例在選課前去杜蘭特樓(Durant Hall)二樓導師王安國(Jeffrey Riegel)的辦公室,詢問除了他的課之外再選一點別的什麼課,結果王老師說他的課我不用上了。我當時喫了一驚,還以為要把我勸退了。他笑著說能教的都教給我了,我從他的課裡學不到什麼新東西,建議我去修一點英文繫和古典繫的課程。這是一個讓我收獲良多的建議。在英文繫的課上我讀了伊拉斯謨(Erasmus),寫了一篇關於八股文和伊拉斯謨思想的比較,後來發表在了《文史哲》上。古典繫的課程則給了我更多的回報,我在課上讀了不少關於古希臘文化的書,慢慢發現西方學者對《荷馬史詩》中《奧德賽》的主角奧德修斯用“說謊”而成功復仇做過深入的研究。對於一個家門口就是越王城遺址的蕭山人來說,我馬上聯想到了對中國文化有著深遠影響的越王勾踐—他的臥薪嘗膽與最終復仇同樣充滿了“說謊”的色彩。
在第四年(2007年)我通過博士候選人考試後,王師安國從工作了三十多年的伯克利退休去了悉尼大學發揮餘熱。我有了新導師羅秉恕(Robert Ashmore)。當時羅老師正在撰寫他關於陶淵明的專著,他師承宇文所安(Stephen Owen),最是擅長從傳統的文學材料中分析哲學思想。我與他商量能否將《吳越春秋》中的“說謊”作為我的博士論文課題。我一向醉心於哲學和文學的融合,碩士論文寫的就是莊子的神話與哲學,但是在答辯時被一些老師批評不倫不類—說文學不夠文學,說哲學不夠哲學,因此選擇這樣的一個話題,我並沒有足夠的自信。羅老師是一個尊重學生選擇的導師,他覺得盡管西方學者對《吳越春秋》的了解不多,但對於中國文化來說,它具有相當重要的意義,這部出現於漢代的“小說”,同樣承載著漢代思想的發展與變化。我擔心以“說謊”的視角分析在中國古代的文學和思想研究中找不到先例,他安慰我說隻要分析得當,沒有參考書目都沒有問題。
我必須坦率地承認,博士論文的寫作有一些虎頭蛇尾。雖然一開始豪情萬丈,但是由於種種原因,寫作的進程和預先的設想相去甚遠。2008年夏,我開始找工作,大部分的精力都花在瀏覽招聘信息、投遞個人簡歷以及等待與準備面試上,在瘦了十多磅、飛了數千英裡後,終於在2009年初等到了南卡一所大學的錄用通知。為了能在5月之前畢業,我最後不得不草草收尾,就內容來說,自己是極度不滿意的。感謝羅師秉恕、王師安國以及另一位答辯委員會成員古典繫的David Cohen教授,他們並沒有為難我,讓我順利地在2009年5月28日把有著他們三位簽名的博士論文交到了Sproul Hall內的研究生院。
2014年,我開始在北京師範大學—香港浸會大學聯合國際學院(UIC)開設關於“說謊”的選修課,希望從哲學的維度讓大學生們知道“說謊”就像是一把刀,本身並沒有對錯,關鍵在於如何“善良”地使用它。我的初衷很簡單:從生活的現實來說,“說謊”是不可避免的道德選擇,我們不能一味地否定“說謊”,而是需要思考如何通過“說謊”來最大限度地維護正義—對此中國傳統文化有著獨特的考量。沒想到課程大綱一出來,當時負責通識中心的Y教授就對這門課表示了疑問,認為給大學生開設這樣的課程並不合適。此時另一位來自保加利亞的M教授對我的課程進行了辯護,指出這是一門“嚴肅”的課程,不但能夠培養大學生的批判性思維,而且可以讓他們從多種視角認識到中國傳統文化的價值與意義。這一場激烈的交鋒讓我更加意識到有必要滌清人們對“說謊”二字的成見。最後這門課終於被批準了,不過采用了一個折衷的名字,叫做“中國傳統的交流藝術”。這個名字的出現,是因為在看到Y和M你來我往的郵件後,我說《孫子兵法》中的計謀也是“說謊”的一種形式,於是Y教授說《孫子兵法》的英文常用翻譯是The Art of War,要不大家各退一步,你可以講你的“說謊”,但是在課程名稱中也搞一下“藝術”如何?
這些年來,在講授“交流藝術”的過程中,我一次又一次地重新思考《吳越春秋》中的各個相關問題,在和學生的交流過程中也受益良多,對如何以“說謊”為切入點讓大家更好地理解耳熟能詳的吳越爭霸有了更深的認識。然而,最初我仍沒有想要把英文的博士論文改寫成中文的念頭,每一次再看博士論文都覺得漏洞百出,要做修改有不知從何下手而需推倒重來之感。幸運的是,2016年初春我結識了美國著名漢學家柯文(Paul A. Cohen),成為其最後一部著作的譯者,而他的收官之作正與勾踐有關。在翻譯完他的《與歷史對話—二十世紀中國對越王勾踐的敘述》後,我開始正式考慮如何徹底改寫當年稚嫩的博士論文。柯文對此也非常鼓勵。之所以決定寫成中文而不是沿用英文,則是由於柯文的觀點和當初羅師秉恕的話暗合—勾踐對西方人來說是一個相對陌生的名字,而對中國人來說則是家喻戶曉的人物,如果能以中文跟讀者見面,可以讓更多的讀者對中國優秀的傳統文化產生積極的興趣,為增加文化自信盡綿薄之力。
2022年初,拙著《演而優則士》由中華書局出版,僥幸贏得了一些反響。中華書局上海聚珍的賈雪飛女史詢問我未來的寫作計劃,我便和她談到了《吳越春秋》和“說謊”的話題。她熱情地鼓勵我寫成書稿,並由年輕有為的董洪波老師擔任責編。對於中華書局上海聚珍在這些年來對我的幫助,我的感激之情實在難以用言語表達。在博士畢業十四年後,這本見證了我多年來心路歷程的書終於要和大家見面了,距離2003年我飛赴舊金山攻讀博士則已經過去了整整二十年。昔日心高氣傲的青年已然二毛,當初的女友也從妻子變成了孩子的母親,當年送我到浦東機場的父親業已西去……唯一不變的,是一個研究“說謊”的人,始終對中國文化保持著溫情的敬意,對學術與生活保持著真誠的熱忱。感謝歲月,感謝生活,感謝所有!
是為記!
董鐵柱
2023年中秋於翥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