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凡不凡
曹可凡是誰？主持人、演員、作家、教授、醫生……
在上海，他是我認識的朋友裡在跨界領域走得遠、也是好的二人之一。另一個是已故的陳逸飛。
出國前，在人藝《中國夢》的排練場，與可凡曾有一面之緣。那年，兩人都纔二十出頭，朝氣勃發。彼此間的真正了解，是我回國拍完電影《喜馬拉雅王子》，隨我到上海的蒲巴甲參加東方電視臺一檔家喻戶曉選秀節目“加油！好男兒”，可凡正是這檔節目的主持人。我在現場和電視裡都感受到了他在節目裡的風采，發現他的主持風格非常穩健自然，在國內的熒屏上實屬鳳毛麟角。他對蒲巴甲也喜愛有加，時常在節目裡稱他為“喜馬拉雅王子”，不知這對他後獲得名是否有關？但無論如何，對這部當時還沒有發行的、改編自莎士比亞《哈姆雷特》的西藏版電影起到了宣傳的效果。也就是在那個節目後階段的“小黑屋”環節，主持人對選手的“一對一”的特殊采訪中，我發現曹可凡似乎有成為演員的潛質。那天很晚，我給可凡打了一個電話，問他是否有興趣演戲？他回問，我行嗎？我說，我看你對選手們的采訪，你的即興表演能力很強，你真的可以演戲。他哈哈大笑起來，說，我當然有興趣。我道，《上海王》裡真有一個角色，你可以演。他說，你是個說我可以演戲的導演。你敢用我，我就敢演。哈，這下闖禍了，點燃了曹可凡演戲的欲望。從此，他一見面就問我，《上海王》什麼時候開拍啊？可是，拍電影是一件無定數的事，這部電影從我買下虹影小說的版權到拍攝整整十年，可凡也苦苦等了八年。其間，他拍攝了《金陵十三釵》，演了一個很重要的角色。看了那部電影後，我評價，他在戲裡非常出色。他卻說，導演指導得好。接著又說，我是在練功，等著你的《上海王》。哈哈，在這等著我呢！終於，等到《上海王》開拍，投資方卻不同意他演“師爺”，並提議劉佩琦演這個角色。兩個理由，一是紹興師爺一般都是瘦子，曹可凡太
胖；二是，他是主持人，觀眾會出戲。我反駁道，誰說“紹興師爺”一定是瘦子？就不能是個胖子嗎？況且，劇本裡也沒說師爺一定是紹興人。曹可凡是主持人不假，可他在《金陵十三釵》裡出演的“父親”角色，不可信嗎？況且，劉佩琦我已安排演“總兵大人”。投資方不說話了。我請可凡演這個角色，絕非出於私人關繫，而是他符合我腦子裡的“師爺”角色。這個角色橫跨清朝民國，幾代“上海王”在變，“師爺”的位置卻從沒變過，他的身上折射出時代變遷的鮮明痕跡。這是需要一個有文化素養的演員纔能體現出的上海灘的那種特殊的味道。可凡身上有，那是老上海散發出的年代感，是他家族對他的潛移默化地影響，是他在線裝書和西方文化熏陶下以及與經歷過那個年代的人的交往和采訪中不知不覺的感染和吐納。他是我定的個《上海王》的演員，其他演員的選擇，我也會不時同他交流。女主角“筱月桂”後由兩個演員分飾演繹這個“角色”，可以說，可凡那一票很關鍵。那天，我把餘男和李夢的照片傳給他，問他如何？他馬上回復，這兩人像的。助我下了決心。我後來送給主創的那本由章君谷著作的《杜月笙傳》也是可凡推薦的。他說，這本比較真實。我相信他的判斷，因為，這是他在看了眾多的杜月笙資料後的選擇。《上海王》開拍後，“師爺”的場戲在黔香閣的會所二樓，是同“總兵”劉佩琦的對手戲。在拍攝現場，可凡悄悄對我說，場戲，還是有點緊張。看著穿著長衫馬褂行頭，面若“潘安”的年輕“師爺”，我笑笑說，不用緊張。劉佩琦是個很好合作的演員，你就跟著他走，正常反應就可以了。這場戲外松內緊，推杯換盞之間暗藏殺機，不容易把握。但兩個演員都很投入，戲拍得非常順利。後一個鏡頭，拍完一條後，我叫停了拍攝，對可凡說，不要看起身離席的“老佩”（劉佩琦），等他走到你面前，甩開扇子，先用扇響聲留住他。然後，慢慢說出“常爺留你一條命，我們隨時可以來取”。可凡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Action”，隻見“總兵”劉佩琦憤然離席，“師爺”不動聲色，“嘩”地一聲打開折扇，眼眉低垂，淡淡地吐出那句臺詞……非常到位！這場戲拍完，我在心裡默默地慶幸，“師爺”選對了人。可凡領悟性非常高，超出一般的演員。所謂響鼓不用重錘敲，其實，鼓的質地必須要好。記得我曾問過姜文，演員重要的是什麼？他想了想說，其實演員重要的是對生活的感悟。千真萬確，一個好演員一定是有閱歷，有思想，有天賦的人。可凡的經歷和他生活的環境，他的好學不倦，他發自內心對表演的興趣，幫助他成功地步入了演員行列。為此，他也喫了不少苦頭。拍《上海王》減肥，他每天隻喫一頓飯。我們聚會，他基本不參加，怕自己控制不住食欲。記得，還獻了一次“身”。
那天，奇冷，我們拍澡堂的戲。年老的“師爺”和手下在池子裡泡澡。正好監制焦雄屏來探班，焦老師在監視器裡看著坐在池子裡的“師爺”問我，這是誰啊？我說，可凡啊。焦老師大叫起來，啊呀，我運氣真好，一來就看可凡的“裸戲”！大家大笑起來。拍完“熱氣騰騰”的澡堂，可凡收工後在攝影棚外等車時受了風寒，結果在第二天去蘇黎世的飛機上發燒了。下飛機，直奔醫院，在異國的病床上度過他的假期。這一次，為藝術獻身不說，還病得不輕。此事，後來在一個偶然的場合，他像講笑話一樣說了出來，我纔知道。每每想到這事兒，都覺得有點對不住他。
除了他的本職工作主持人外，很多人不知道他還是好幾所大學的教授。我和可凡都是批於2005 年受聘上海戲劇學院的“客座教授”。蒲巴甲考進上戲表演繫，入學那天，我倆在學校為他做了一個入學儀式，囑咐他認真學習，不辜負大家，特別是藏族同胞對他的期望。後來我創立了“上海戲劇學院電影電視學院”，邀請他擔任碩士生導師，讓他把自己多少年的實踐經驗傳授給下一代，他欣然答應，並教出了出色的學生。讀書不倦，筆耕不輟，可凡幾乎不斷有文章、書籍出版。2015 年，他寫了一本關於他外曾祖父家族的紀實小說《蠡園驚夢》，送了我一本有他簽名的書，隨口說了一句，“沒事翻翻”。終於有時間翻開那本書，沒想到，我一口氣讀完這本可凡用4 年時間寫就，講述了源於美麗太湖王家橫跨百年、在上海灘創業的傳奇故事。他用大量的史料和對真人的詳考，驚心動魄地刻畫出民族資本家的興起和實業救國的商場沉浮，人情世故、爾虞我詐，宦官洋人、軍閥流氓、文人墨客、革命黨人的風起雲湧，組成了一幅令人難忘的十裡洋場的風俗畫卷。看完，我建議他拍成一部南方的“大宅門”電視劇。他說，已經有影視公司要了版權。正要祝賀他，他卻告訴我一個不可思議的消息，竟然一塊錢給了人家。問他為何？他回道，錢不重要，他們如果能盡早拍出，也算完成對我祖上的一種紀念。香港拍的“上海灘”不是滬上的基本生活方式。如果能把我曾外祖那一代人的奮鬥拍出來，也能豐富觀眾對民國上海的認識。泓崢蕭瑟，實不可言。我對可凡又有新的認知。
“可凡傾聽”是上海電視臺一檔文化名人訪談節目，從2003 年開播至今，整整二十年。這在中國電視史上，甚至世界電視史都是少有的。我一直講一句話，一部電影十年後能看，就是好電影；二十年後能看，就是經典電影；三十年、四十年還能看，就是傳世的電影。“可凡傾聽”無疑是電視屏幕上的“經典節目”，他采訪了無數的文化精英、政壇要員、科學大師、名家泰鬥、青年纔俊。其中有
基辛格、帕瓦羅蒂、安德烈·波切利、卡雷拉斯（柏林愛樂指揮）、西蒙·拉特爾（鋼琴家）、施隆多夫（導演）、梅麗爾·斯特裡普（Meryl Streep）、阿蘭·德隆、貝聿銘、傅聰、楊振寧、餘光中、程十發、黃永玉、吳冠中、戴海蓮、李香蘭、黃宗江黃宗英兄妹、湯曉丹湯沐海父子、張國榮、栗原小卷、盧燕等等，“可凡傾聽”把世界上多個領域裡精英們的音容笑貌、雋永思想永遠留在了人間。
“生命總有一天會結束，但有些感情是永恆的。”可凡這樣說。可以講，這是一件功德無量的事，是上海文化界留給人類的財富。這背後是可凡的殫思極慮、用心盡力。每一次采訪他必定會長久地思考準備、搜索閱讀。記得他在采訪我的那期節目“光影締造王之靈感”時，我看他面前的手寫的采訪稿竟然有厚厚一沓。我們是非常熟悉的朋友，他仍然在采訪前做了極其細致的前期準備。當他在采訪中，提到“你和你父親胡偉民應該有一次沒有完成的‘導演和導演’的對話”，剎那間，我似乎被推進了那個我不願意回首的“黑洞”。父親在我出國前提議我們倆可以抽時間做一個“對話”，他想放在他的新書《導演的自我超越》裡。可是，當時我忙著話劇《中國夢》的排練合成、忙著趕文彙報那篇“關於當代導演意識的斷想”約稿、忙著出國前的一繫列準備，忙得昏天黑地，一直忙到臨行的前一天。那天晚上，父親有點失望地對我說，我們倆的對話看來是沒時間了。我說，沒事，等我回來吧！可是，永遠沒有了下一次。父親在89 年那個炎熱的夏天撒手人寰，終年56 歲。我也終於沒能回國“奔喪”……可凡一定是讀了大量的可以尋覓到的素材，纔可能攫取到我和父親這個“對話”的細節。當他在采訪時，拋出這個問題，敏銳地觸踫到我內心深處隱秘的痛點，讓我難以自制，淚盈雙眸……後來，我發現他在采訪我的老師陳正薇和我媽的學生王琳時，都是做了大量的準備工作。
“可凡傾聽”超迂一般采訪節目的過人之處，就是它背後可凡那雙敏銳的眼睛，深邃的思維，自然的狀態，以及深情的交流。他的執念帶著觀眾走進了精英大師們的真實人生，內心世界。接受過“可凡傾聽”采訪的嘉賓都喜歡他。周采芹（周信芳女兒）就對我說過，“Kevin 同其他主持人不一樣，他有知識，討人歡喜。”要知道采芹可是一個極其挑剔的人，她是個黃皮膚的007 “邦女郎”。當年，倫敦動物園的小豹子出生都是以她的名字命名。可凡在“中美電影節”獲獎，采芹欣然為“師爺”頒獎，還請我們到她的家裡聚會，講了不少周家的故事。可凡聽得津津有味，不時還提出“曲裡拐彎”的問題，采芹竟然還認真地一一作答。我在一旁暗自好笑，這儼然是一場延續的“采訪”，而這一切又
進行得那麼自然溫馨，這就是可凡的“討人歡喜”的過人之處。盧阿姨（盧燕）
也喜歡他，每次飯局，都會問我：“可凡來嗎？”因為，品菜酌酒之間他可以給“老佛爺”帶來朗朗的笑聲，這一晚，可以聽到很多奇聞逸事、海上舊夢、新鮮
時聞。
我一直在想，如果可凡沒有棄醫從文，他會是一個怎樣的醫生呢？一定不會
是庸醫，但上海文化界會少一個孤奮多彩的人物，正如他自己所說“我希望看到
人、事、物的多面性”，可凡本人是個跨界的多面手，他的“可凡傾聽”也是上
海一道難得的多稜文化光亮。“魔都”是Morden 的譯音，日本作家村松梢風的
小說《魔都》次用了這個昵稱。羅馬不是一日建成的，上海發展到今天也並
非一天一人之功，這座城市本質是現代的精神，就是開拓、就是融合，這是上海
人永恆的精神。上海人在，城就在，因為這些人是中國大地相信現代文明的一
族！可凡的身上體現了上海人的這種精神。
林無靜樹，川無停流。上善若水，可凡不凡。
胡雪樺2022 年5 月25 日海上疫情隔離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