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清代是訓詁學的全面復興時期。以戴震爲首的皖派學者倡導把文字、音韻、訓詁綜合研究的治學方法,強調‘詁訓之旨,本於聲音’‘就古音以求古義’(王念孫《廣雅疏證·自序》),以聲音通訓詁,取得了巨大成績。高郵王念孫、王引之父子被譽爲‘乾嘉之首’,代表了清代訓詁學的成就。到了道咸時期的晚清,訓詁學從全盛開始走向了衰微。但晚清訓詁學上承乾嘉遺緒,下啓近現代訓詁學先聲,湧現了一批訓詁學家,取得了顯著成績。俞樾就是其中的傑出代表之一。
俞樾(一八二一—一九〇七),字蔭甫,號曲園,浙江德清人,晚清著名經學家、訓詁學家年(一八二一)十二月二日,俞樾生於浙江省德清縣城關鎮東門外南埭村。祖父俞廷鑣,乾隆甲寅(一七九四)恩科欽賜副貢。祖母夏氏、戴氏。父親俞鴻漸,嘉慶丙子(一八一六)科舉人,母蔡氏、生母姚氏。道光十七年(一八三七)俞樾應鄉試,中丁酉科副榜第十二名。道光三十年(一八五〇)中庚戌科進士,授翰林院庶吉士、編修。其覆試詩題爲‘淡煙疏雨落花天’,俞樾首句雲‘花落春仍在’,爲曾國藩所激賞,評價爲‘詠落花而無衰颯意,與小宋《落花》詩意相類’,被定爲名,這是俞樾受知於曾國藩之始。俞樾後遂以‘春在堂’名其全書,志曾氏之知遇也。咸豐五年(一八五五)俞樾簡放河南學政。咸豐七年(一八五七),俞樾因御史曹登庸彈劾其試題割裂經義而被免官,回鄉後專心著述、教書。俞樾曾主講蘇州紫陽書院、上海求志書院、歸安龍湖書院、杭州詁經精舍等,其中在杭州詁經精舍講學時間長,達三十一年之久,被後人譽爲‘東南大師’‘道咸之冠’,培養了章太炎、戴望、黃以周、黃以恭、朱一新、施補華、王詒壽、馮一梅、繆荃孫、吳慶坻、吳承志、袁昶等一大批有聲於時的弟子,聲名遠播日本、朝鮮、東南亞等地。光緒三十二年(一九〇六)十二月二十三日(公曆爲一九〇七年二月五日),俞樾卒於蘇州寓廬,終年八十六歲。《清史稿·儒林傳》《清儒學案·曲園學案》等有傳。俞樾的生平事跡亦可參看周雲青《俞曲園先生年譜》、徐澂《俞曲園先生年譜》、章太炎《俞先生傳》、繆荃孫《俞先生行狀》、俞潤民和陳煦《德清俞氏:俞樾俞陛雲俞平伯》、馬曉坤《清季淳儒——俞樾傳》、張欣《花落春仍在:俞樾和他的弟子》、謝超凡《遊心與呈藝:晚清文化視閾下的俞樾及其文學著述》等相關論著。
俞樾在三十八歲之前,熱衷於科舉和功名,後來由於仕途不順,因人言罷官後,轉求治學之路。在《群經平議·序目》中,俞氏記述了自己是如何開始走上治學道路的。他説:
,樾始生焉。生六歲而母氏姚太恭人授之《論語》《孟子》及《禮記·大學》《中庸》二篇。十歲受業於戴貽仲先生,始習爲時文。十五歲從先朝議君讀書常州,粗通群經大義。其明年入縣學,又明年應鄉試,廁名副榜,於是嫥力爲科舉之文。越七年而舉於鄉,又六年而成進士,入翰林,則年已三十矣。自以家世單寒,獲在華選,惴惴惟不稱職是懼,不皇它也。咸豐七年,自河南學政免官歸,因故裡無家,僑庽吳下石琢堂前輩五柳園中。當是時,粵賊據金陵已五年,東南數千裡幾無完城。朝廷命重臣督師,四出討賊,纔智之士爭起言兵。餘自顧無所能,閉戶發匧,取童時所讀諸經復誦習之,於是始竊有譔述之志矣。家貧不能具書,假於人而讀焉,有所得必録之,治經之外旁及諸子,妄有訂正,兩《平議》(筆者按:指《群經平議》和《諸子平議》)之作,蓋始此矣。
俞樾一生潛心治學,著力校釋群經、諸子,著作等身。除了在經學、語言學方面取得突出成就外,俞樾在史學、小説、詩歌、戲曲、書法、佛學等領域也都頗有造詣。俞樾所有著作合輯爲《春在堂全書》,凡五百餘卷,其中《群經平議》《諸子平議》《古書疑義舉例》是其學術代表著作。從學術淵源上看,俞樾治學宗高郵王念孫、王引之父子。他在《曲園自述詩》中寫道:‘十年春夢付東流,尚冀名山一席留。此是揅求經義始,瓣香私自奉高郵。’詩下自注曰:‘是年(一八五八)夏間無事,讀高郵王氏《讀書雜志》《廣雅疏證》《經義述聞》而好之,遂有意治經矣。’又雲:‘嘗試以爲治經之道大要有三:正句讀,審字義,通古文假借。得此三者以治經,則思過半矣。……三者之中,通假借爲尤要。諸老先生惟高郵王氏父子發明故訓,是正文字,至爲精審。所著《經義述聞》,用漢儒讀爲、讀曰之例者居半焉。’(《群經平議·序目》)這正是對清代乾嘉學派治學方法的總結、繼承和發揚。俞樾的弟子章太炎在《俞先生傳》中曾評價俞樾的三部代表著作説:‘治群經不如《述聞》諦,諸子乃與《雜志》抗衡。及爲《古書疑義舉例》,輜察理,疏紾比昔,牙角纔見,紬爲科條,五寸之矩,極巧以展,盡天下之方,視《經傳釋詞》益恢郭矣!’《清史稿·儒林傳·俞樾》曰:‘(俞樾)生平專意著述,先後著書,卷帙繁富,而《群經平議》《諸子平議》《古書疑義舉例》三書,尤能確守家法,有功經籍。……因著《群經平議》,以附《述聞》之後;其《諸子平議》,則仿王氏《讀書雜志》而作,校誤文,明古義,所得視《群經》爲多;又取《九經》、諸子舉例八十有八,每一條各舉數事以見例,使讀者習知其例,有所據依,爲讀古書之一助。’
《群經平議》始作於咸豐八年(一八五八),至同治三年(一八六四)全部完成,凡三十五卷,這是俞樾的部經學著作。俞樾仿王引之《經義述聞》體例,對《周易》《尚書》《周書》《毛詩》《周禮》《儀禮》《大戴禮記》《禮記》《春秋公羊傳》《春秋穀梁傳》《春秋左傳》《國語》《論語》《孟子》《爾雅》等十五部文獻進行平議,主要內容有兩個方面:一是對經文或注文存在的訛誤進行校勘;二是對漢唐舊注甚至是同時代學者的觀點加以駁正,發明己意,提出新説。下面主要對俞樾在校勘和訓詁上取得的成績和特點加以簡述,以供讀者參考。
一、 校勘內容豐富,方法科學,重視分析致誤之由,結論較爲精審
俞樾治學非常重視對古書的校勘。他説:‘夫欲使我受書之益,必先使書受我之益,不然“割申勸”爲“周田觀”,“而肆赦”爲“內長文”,且不能得其句讀,又烏能得其旨趣乎?’又説:‘餘喜讀古書,每讀一書必有校正。’(孫詒讓《札迻》卷首俞樾《序》)據統計,俞樾校釋過的典籍達五十餘種,主要集中在《群經平議》《諸子平議》《古書疑義舉例》《茶香室經説》等代表著作中,爲我國古籍文獻的整理留下了寶貴財富。俞樾訂正了諸多文獻的文字訛誤、衍脫或錯簡,方法科學,很多結論可成定讞,得到了後世學者的肯定和認可。如在孫詒讓《札迻》所校的七十八種諸子典籍中,有三十一種以俞氏所校本爲底本,或底本之一;鍾文烝所作《穀梁補注》曾參考《群經平議》,並於《穀梁平議》中采録若干條;瀋肖巖作《田間詩學補注》亦從《群經平議》中刺取數十條。由此可見俞樾校勘之學對後世的影響之大。
俞樾在校勘古書時,繼承了漢唐學者的校勘成果和術語,根據古書訛誤的不同情況,采用了不同的校勘術語,如‘某當作某’‘某當爲某’‘某乃某字之誤’‘某讀爲某’‘奪’‘脫’‘衍’‘倒’等,具有較強的繫統性和規範性。在《群經平議》中,俞樾主要對經文在傳抄過程中出現的訛誤進行辨正,有時也對注文進行校勘。在校勘過程中,俞氏能夠綜合運用本校、對校、他校和理校等各種校勘方法。如《大戴禮記平議》‘衆信弗主’,俞樾認爲:‘“信”乃“言”字之誤。“衆言弗主”與上文“亂言而弗殖,神言弗致也”,下文“靈言弗與,人言不信不和”文法一律。……今作“信”者,即涉下文“人言不信不和”句而誤。’這是根據上下文句式一律進行校勘。又如《大戴禮記平議》:‘天地以合,四時以洽,日月以明,星辰以行,江河以流,萬物以昌,好惡以節,喜怒以當。’俞樾認爲:‘日月以明’四字‘當在“四時以洽”之上。其文曰:“天地以合,日月以明。四時以洽,星辰以行。”兩句一韻,自此至終篇竝同。今本在“四時以洽”之下,則失其韻矣。’這是根據語音關係進行校勘。再如《周書平議》:‘上賢而不窮。’注曰:‘窮謂不肖之人。’俞樾雲:‘“不”字疑“下”字之誤,故孔注以“窮”爲“不肖”,蓋謂上賢而下不肖也。若是“不”字,則上賢而不不肖,文不可通,孔氏必不作是解矣。’這是根據注文進行校勘。俞樾在校勘時還十分注重古書的語法特點,認爲如果不符合古代語法規律,則可能原文有訛誤。如《禮記平議》:“敬慎重正,而後親之,禮之大體,而所以成男女之別,而立夫婦之義也。”俞樾雲:‘“禮之大體而”五字,衍文也。……不獨於義不當有,且以文法論,“所以”上亦不當有“而”字也。’此條俞氏除了從文義上分析外,還從‘所以’之上不當有‘而’字的語法規律上斷定‘禮之大體而’當爲衍文,具有很強的説服力。
在校勘古籍時,俞樾不僅繫統論述了古書訛誤的不同形式,如衍、誤、脫、倒、錯簡、篇章等,而且深入分析了古書訛誤的各種原因,總結校勘條例。在《古書疑義舉例》中,他總結了古書文字訛誤的三十二種類型。從俞氏所列舉的古書致誤原因看,主要可分爲兩類:一類爲因傳寫致誤,如‘楷書相似而誤例’‘涉注文而誤例’‘兩字形似而衍例’‘涉上下文而衍例’‘涉注文而衍例’‘因傳寫而誤倒例’‘因形似而脫例’‘重文作二畫而脫例’‘以旁記字入正文例’‘一字誤爲二字例’‘二字誤爲一字例’,等等;另一類是因後人臆改致誤,如‘不識古字而誤改例’‘據他書而誤改例’‘因後世常語而誤改例’‘兩字義同而衍例’‘不明協韻而誤倒例’‘因誤衍而誤刪例’‘以注説改正文例’‘兩文疑複而誤刪例’‘因誤衍而誤倒例’‘因誤字而誤補例’,等等。除此之外,俞樾還指出許多古書文字容易發生訛誤的規律,如‘古書“士”“出”字多互誤’‘“循”“脩”二字,隸書相似,往往致誤’‘古書遇數目字,往往錯誤’‘“見”“得”二字往往相亂’‘古書“爲”“而”二字往往混淆,蓋由草書相似而誤’‘古書從“賁”、從“貴”之字往往相亂’‘古書從“巫”、從“巠”之字往往相混’,等等。這些條例的總結對於古書校勘的規律化和理論化具有重要意義。
二、 在訓詁實踐中提出了諸多訓詁基本原則
,俞樾認爲訓詁的目的是爲了通經,但訓詁首先要理解詞義。在《群經平議·序目》中,俞樾提出治經之大要在‘正句讀,審字義,通古文假借’,‘三者之中,通假借爲尤要’的觀點,指出‘詁經當先明字義’(《周易平議》‘永貞,無咎’條),這就抓住了訓詁學的關鍵。訓詁的核心問題是詞義問題,如果詞義不通,那麽訓詁也就無從談起。古文多假借,不明通假則容易望文生訓,也就不能正確理解文意,正如王引之所雲‘學者改本字讀之,則怡然理順;依借字解之,則以文害辭’(《經義述聞·通説下》‘經文假借’條),因此俞樾在校釋群經、諸子時非常重視古書破通假的問題,列爲訓詁的首要,這與乾嘉學派的觀點是一脈相承的。
第二,俞樾認爲訓釋詞義時不能衹求訓詁通,而且要符合原文之意,提出了‘隨文釋義’的訓詁原則。俞樾在訓詁實踐中已經注意到了詞義和訓詁的聯繫與區別,注意到詞的存儲義與使用義的區別。如《周易平議》:‘卑以自牧也。’王弼注曰:‘牧,養也。’俞樾雲:‘“牧”固訓“養”,然“卑以自養”於義未合。《荀子·成相篇》“請牧基,賢者思”,楊倞注曰:“牧,治。”然則“卑以自牧”者,卑以自治也。《方言》曰:“牧,司也。”又曰:“牧,察也。”司、察二義皆與“治”義近,雖亦從“牧養”一義而引申之,然詁經者當隨文以求其義,未可徒泥本訓矣。’
第三,俞樾反對附會穿鑿、追逐新奇的做法。俞氏認爲衹要訓詁可通,符合文意即可,其在《諸子平議》中明確指出‘凡古書之義,必求其安,未可喜新而厭故也’(《晏子春秋平議》‘景公燕賞於國內’條),‘不達假借之旨,務穿鑿而喜新奇,宋以後説經者多此類矣’(《法言平議》‘桐子之命也’條)。
第四,俞樾反對增字解經。‘增字解經’是訓詁實踐中常見的一種弊病。王引之在《經義述聞》中專門有‘增字解經’條論説之。俞樾在訓詁實踐中對於舊注增字解經的現像也屢加批評,多言‘增字釋經,非經旨也’ (《周易平議》‘渙奔其機’條)。如《尚書平議》:‘光被四表。’枚氏傳曰:‘故其名聞充溢四外。’俞樾雲: ‘“光被四外”,甚爲不辭。《詩·噫嘻篇》正義引鄭注曰:“堯德光耀及四海之外。”然經文但曰“四表”,不曰‘四海之表’,增字解經,亦非經旨。’
以上訓詁原則雖然衹是俞樾在校釋群經、諸子時隨文出現,並沒有繫統深入地展開論述,但不可否認的是,這些原則是對乾嘉訓詁學的進一步繼承和弘揚,體現了俞樾治學的樸學之風。
三、 首次提出‘以子證經’的訓詁方法
俞樾在訓詁實踐中非常注重諸子之書在訓詁中的作用。他在《諸子平議·序目》中首次提出了‘以子證經’的訓詁方法。他説:‘聖人之道,具在於經,而周秦兩漢諸子之書,亦各有所得,雖以申、韓之刻薄,莊、列之怪誕,要各本其心之所獨得者而著之書,非如後人剽竊陳言,一倡百和者也。且其書往往可以考證經義,不必稱引其文而古言古義居然可見。’俞樾的這種‘以子證經’的方法無疑是有助於訓詁的,因爲諸子之書與群經之書大多在同一時代或相隔不遠,故所言可以互相參照。俞樾的這種訓詁思想也體現了清代學者打破漢、唐傳統訓詁學衹研究經書而不涉及諸子的弊端,研究的範圍和視野更加廣闊。俞樾通過這種方法解決了一些訓詁學上的爭論。如《尚書·堯典》‘舜讓於德,弗嗣’,俞樾在《尚書平議》中認爲‘弗嗣’當讀爲‘弗怡’,王引之《經義述聞》亦持此論,然‘嗣’與‘怡’音義俱不相近。俞樾後從《列子·仲尼》‘舜不辭而受之’之文證得《尚書》古本當作‘舜讓於德,弗辭’,於訓詁、文理俱可通,較前説爲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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