課 恐懼：笑聲在暗夜裡回蕩 / 001
第二課 寂寞:在人群中銷聲匿跡 / 023
第三課 嫉妒：綠眼睛的魔鬼 / 047
第四課 背叛：永恆因死亡而存在 / 071
第五課 憤怒：抑郁的白雪公主 / 089
第六課 沮喪：落入無邊的深淵 / 109
第七課 疏離：人真的能像座孤島嗎 / 129
第八課 絕望：尋找被遺忘的生命傷痕 / 147
第九課 罪疚：走過黑暗的幽谷 / 169
第十課 快樂：其實不等於罪惡 / 189
第十一課 信任：我就在這裡 / 211
第十二課 分離：美酒佳肴中畫下休止符 / 237
後 記 / 251
附錄一 / 263
附錄二 / 267

學習凝視自己的情緒

情緒是什麼？其實，恐怕連我自己都很難描述得清楚。
從達爾文的重要作品《人和動物的表情》來看，許多情緒原本應該是本能的，是所有的動物都有的。然而，達爾文也注意到，有一些情緒則是人類專有而非動物本能。
我自己倒是對另一種情形感到好奇：動物所普遍擁有的情緒，卻是人類所沒有的或少有的，如喜悅和欲求。弗洛伊德對人類的理解方式，一方面受到達爾文的影響，一方面也就是注意到這一切的缺席，所謂的潛抑和壓抑。長久以來，弗洛伊德及其精神分析追隨者的理論，確實影響我良多。
即使是在人類中，不同的民族、性別和階級，也有不同的情緒體驗。
在我們的文化裡，漢語本身就是一個對情緒的敘述十分貧乏的語言繫統。同樣的，在我們的生活裡，比起西方人（特別是拉丁語繫民族），我們的情緒活動是明顯貶抑的。有趣的是，女性的情緒表達永遠比男性豐富而準確，然而，在文化價值中又是被輕視的，如“女人太情緒化了”等常聽到的批評。而階級又是另一個更復雜的問題。雖然臺灣的精神醫學研究顯示，在高度壓力下，低社經階層容易以身體化癥狀（頭痛、累、酸痛等）來呈現，而中上社經階層則以情緒癥狀（焦慮、抑郁、煩躁等）來表現，但是，單單這樣的研究還是不足以呈現出其中的復雜性。
在這一次的情緒工作坊中，我試著引導大家來探討彼此的情緒體驗，包括我自己的。當然，這隻是一個小小的記錄，既不是嚴謹的質性研究（編者注：質性研究是以研究者本人作為研究工具，在自然情境下，采用多種資料收集方法—訪談、觀察、實物分析，對研究現像進行深入的整體性探究，從原始資料中形成結論和理論，通過與研究對像互動，對其行為和意義建構獲得解釋性理解的一種活動），更談不上對上述問題給出答案。
這本書隻是希望帶領著大家，通過書中每一個人的體驗，開始學習凝視自己的情緒。

課 恐懼：笑聲在暗夜裡回蕩
我們可以利用“恐懼”觀察自己的內在修為。
越自在的人越無須擔心失控，面對任何變化和風險，往往都能隨遇而安。

“錄音機試音……”今天是“搞砸 EQ情緒工作坊”首次聚會，我在做後的準備工作。
忙著布置活動場地，剛鋪上綠色的塑膠地板，還來不及放上抱枕，已經有兩位成員提前到來。
“剛下班嗎？”我打招呼。
“不是，我早下班了，我是到臺大校園打球後過來的。”剪著齊耳短發、皮膚黝黑的女孩，露齒笑著說。她是老師，下午三點後就下課了。
七點不到，成員們先後抵達，陸續擠進不算寬敞的空間裡。還不熟悉的成員們彼此微笑示意，表示友善，但是無人交談，小房間裡彌漫著淡淡的尷尬氣氛。
近七點，浩威也來了。他一落座，嘻嘻哈哈的笑聲多了，話題集中在王醫生身上，因為他是成員們都認識的人。兩天前，成員們纔分別跟浩威面談過，因為報名參加工作坊的人超出團體預定人數，所以今天的參與者是因為浩威面試的“因緣”而聚首。成員們以浩威為中心，圍成一個圓圈。
“王醫生怎麼會選我呢？”鬈發圓臉的女孩吉吉，迫不及待地
開口詢問。
我偷偷數了數人頭，少了一男一女。還來不及點名，外頭傳來一陣嬉笑聲，活動室的木門被推開，十二位成員全都到齊了。八個女生與四個男生，為了強調團體的異質性（搭配不同性別的人），四個男生中除了主持人浩威之外，其餘三個都是以男性保障名額的名義強力邀請來的。
黑暗適合沉靜談心，不過要讓幾分鐘前纔認識的人打開心扉，是個考驗。
全員到齊後，我關了日光燈，點亮暈黃的立燈，宣布“搞砸 EQ情緒工作坊”正式開始。這個燈光轉換的儀式是有效的。室內光線柔和昏暗，原本嘻嘻哈哈的笑語喧嘩，突然降低分貝慢慢沉靜了下來。黯淡光影下，不安的情緒悄悄流竄，尷尬的表情隱約可見。或許，黑暗適合沉靜談心，可是要讓幾分鐘前纔認識的人打開心扉，是個考驗。
浩威先以自我介紹打破沉默：“我是臺大精神科的主治醫生，難得能和大家一起參加這個課程長達十二個星期的團體。我對團體的學習，除了參加團體治療的訓練過程以外，就是對人的敏感。而這敏感可能來自對人的恐懼。”
“我們今天要聊的正是‘恐懼’。”浩威停頓了一下，看了看大家，“記得在臺北上初中時，是我對人敏感度的時候。因為剛從南部過來，發覺每個人都講標準的普通話，讓我覺得很自卑，非常在意自己講話得不得體，壓力非常大，纔讀了一年就因生病回家了。因為有過這樣的經歷，所以很喜歡思考人的問題。”
浩威說完，小房間裡陷入靜默，我也垂著頭安靜坐著。很多跟恐懼有關的記憶在腦海裡翻攪，卻畏怯著不知說些什麼纔適當。這是我次參加工作坊，不知道該說多少纔能展現誠意，又不至於對陌生人暴露太多。是我缺乏信任別人的勇氣嗎？我實在缺乏安全感。斟酌再三，我還是保持沉默。
僵持了十秒鐘，小倩開口了，她笑說由於坐在浩威對面，想保持沉默，又覺壓力太大，隻好自告奮勇發言。小倩的五官精致分明，不說話時有種雕像般的冰冷，但是一開口說話，靈動的眉眼讓她的表情有了暖意：“我想，我的恐懼來自擔心家人的變化。去年七月，我的外祖父過世了，他是突然倒在路邊被人看見，送醫途中就過世了。這件事之後，我常會憂慮不知道我的親人什麼時候會離開我。”
小倩說完，見旁人沒回應，嘻嘻笑了兩聲，提醒大家：“我說完了。”小房間裡隻剩下刻意壓抑後的呼吸聲。我也趕緊收斂目光，深恐接觸到浩威的眼神，會承受不住壓力而“被迫說話”。平常愛嘰嘰咕咕的我，竟會畏懼在團體中發言，是怎麼回事呢？我忍不住低頭偷瞄其他成員，隻見一個個低垂著頭，各自倚靠著抱枕，躲在昏黃的光暈外圍。浩威開口招呼靠牆邊的兩人說：“你們坐進來點，幫忙把圓圈拉近，坐那麼遠像孤兒似的。”
我每次都在電話裡哭得喘不過氣來，就是要把痛苦渲染得讓爸爸心疼。
坐進圈子裡的女孩是吉吉，白皙豐潤的臉龐下略顯靦腆的神情，有種嬌憨稚嫩的氣質。吉吉接著說：“剛纔有人提到失去親人的恐懼，讓我想起爸爸。我的恐懼是讓爸爸失望。以前交往過一個讀美術繫的男朋友，我很害怕帶他回家，因為我爸‘階級觀念’非常重，我覺得他一定不會接受我的男朋友。記得我念初中時，爸爸朋友的孩子讀私立大學，他交了一個讀臺大的女朋友。當時我很驚訝，怎麼有臺大的女孩願意跟他在一起。我受父親的觀念影響很深，長大後因常跟我媽聊天纔稍微有改變。”
吉吉說話時，旁邊有人“哦”了一聲，循著聲音望過去，是個臉龐瘦削、穿件黑色高領毛衣的女人，臉上露出疑惑的表情。吉吉轉過頭去看了她一眼，像在等待“哦”之後的反應，等了一會兒纔又緩緩地往下說：“我曾在幾年前出國念碩士，可是沒有拿到學位就回來了。因為我每次都在電話裡哭得喘不過氣來，我媽說：‘你回來吧！人平安就好了。’我爸就說：‘你再忍忍啊！就能拿到碩士學位了。’我會把痛苦渲染得讓他心疼。後來他忍不住，說你回來吧，我就回來了。”
剛纔“哦”了一聲的女人，臉上帶著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問：“你從沒有違背過爸爸的意思？”
吉吉篤定地點頭：“我覺得，爸爸覺得對的就是對的，我爸要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吉吉的順從表現得毫不猶豫。浩威反問那個“哦”了一聲的女人：“為什麼這麼問，你想到什麼？”
我爸很多動作都是在跟人家討愛，像在要求“多愛我一點，注意我一下吧”！
女人爽朗地笑了，她的輪廓深刻而分明，襯托著冰冷的氣質，不笑時表情有些嚴肅。她笑說，自己從小就很有老大特質，在學校人家都叫她大姐：“我很怕自己像爸爸，尤其是生氣的時候。我曾通過其他的工作坊來觀察自己，我發覺自己很壓抑，不太敢生氣。可是奇怪的是，隻要我不說話看起來就很兇。所以辦公室發生衝突時，就會找我去扮黑臉。”大姐說話時理清晰，毫不拖泥帶水。
浩威追問：“生氣會是什麼樣子？”
大姐略微低頭沉思。她不說話時，臉上鮮活的表情不見了，可親的模樣頓時消失。想了想，大姐回答說：“生氣啊，我覺得生氣爆發出來很可怕，我非常怕自己像爸爸。我爸生氣時總是造成很大的災難，他會打太太、打孩子，我小時候常被他拿著扁擔追著打。我祖父母的關繫也不好，也會暴力相向，所以……”
“為什麼怕？因為你對他很不以為然？”浩威緊追不舍。
“對！可是後來我發現爸爸很多動作都是在跟人家討愛，像在要求‘多愛我一點，注意我一下吧’！他其實是很缺乏愛的人。發現父親有這個傾向後，我很慶幸自己不像他，哈哈哈。”大姐放聲笑了。
浩威看著她接著說：“我們的反應會不會表現為越恐懼就笑得越大聲呢？你講的是很深的分享，卻也是清楚的分析。你說爸爸是個善於討愛的人，讓一切聽起來很動人，就不用顯露出當年讓你不舒服的情景。用分析式的語言隱藏內心的恐懼，感情也就可以割離。”
大姐以微笑注視著浩威，認真聆聽他的回應，很難解讀她的表情，或許有許多前塵往事瞬間在她腦中翻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