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引言/導言/出版後記/編輯手記/跋)
將催眠融入心理治療——心理治療領域的一次變革
本書首次出版時，我曾在後記中這樣寫道：“米爾頓·艾瑞克森的生命已經奏響了人生終章。他疾病纏身，困於輪椅，隻能偶爾進行個體治療。在生命的後這幾年，他對患者心理問題的處理簡潔而高效，讓人想起許多藝術家的晚年作品——畢加索的畫作形像更加原始質樸，博爾赫斯講述故事的手法更加自然直接，艾瑞克森則對簡單明了的治療風格越來越精通，就像切刀滑過鑽石一樣干脆利索，或許這是他因為身體日漸虛弱而不得已做出的妥協。他會快速了解患者的基本狀況，在接下來的治療與干預中既直接又準確，一針見血。隨著年齡增長，他的智慧也日益充盈，但他無法逃脫命運的捉弄——作為一位老人，他已經沒有足夠的精力將自己的智慧付諸實踐了。”
1980年，艾瑞克森去世以後，他的策略心理療法得到了廣泛傳播，各地都有人在學習與講授。在心理治療領域，他從充滿爭議變成了眾人仰慕。幾乎每個月都有關於他的書籍問世，以艾瑞克森療法為主題的工作坊也越來越多。他成了一個被成千上萬追隨者瘋狂崇拜的偶像。這些追隨者在為紀念艾瑞克森而成立的基金會組織的各種活動中緬懷他。
我想，艾瑞克森會很高興看到自己多年來努力創立的新方法能夠影響他人，並為其帶來諸多追隨者。然而，他可能並不樂意像神一樣被瘋狂的信徒圍繞，因為他其實是一個腳踏實地的人。不過話說回來，他也的確喜歡給自己的工作方式制造一種神秘氛圍。我曾經就考慮過將這本書的名字定為《巫術與常識》，因為這兩個不同的側面其實都是他的人生寫照。
1953年1月，我有幸能夠進入格雷戈裡·貝特森（Gregory Bateson）帶領的人際溝通研究項目小組。約翰·維克蘭德（John Weakland）當時也在那個小組中。貝特森給予我們充分的自由，讓我們可以去研究我們感興趣的與衝突有關的所有東西。年，米爾頓·艾瑞克森正好路過我們那兒，計劃給我們開一期關於催眠的周末研討課。我很想參加，貝特森答應幫忙安排。他在很多年前就認識艾瑞克森醫生，當時他和瑪格麗特·米德（Margaret Mead）一起向艾瑞克森請教過他們在巴釐島拍攝的影片中關於土著居民出現恍惚狀態的問題。
研討課結束之後，我就在自己的項目裡增加了對催眠關繫溝通因素的研究。約翰·維克蘭德也加入進來。我們倆定期前往鳳凰城拜訪艾瑞克森醫生。他在那裡有自己的私人診所。我們花了大量時間和艾瑞克森醫生討論催眠的本質問題並觀摩他與患者的工作。每個月，除了在全國各地講課與做咨詢之外，艾瑞克森在其私人診所的工作也非常繁忙。盡管他兩次罹患脊髓灰質炎，必須依靠拐杖纔能蹣跚行走，但他仍然努力維持良好的健康狀態，看上去充滿活力。他的辦公室就在自己家中，是餐廳隔壁一處小小的房間，而客廳就是患者的等待區。十九世紀五十年代，艾瑞克森的八個孩子中還有幾個尚且年幼，經常和在家裡等待的患者們待在一起。他的房子是一座不大起眼的磚房，坐落在一處僻靜的街區，我經常想，那些來自全國各地的患者，一定都曾暗暗期待過這樣的精神科醫師應該有間更豪華的辦公室。
在跟隨艾瑞克森醫生學習了一段時間催眠以後，我們的興趣逐漸轉移到他的治療風格上。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中期，我開始了個人執業生涯，以短期心理治療為主，工作目標就是幫助患者解決問題，越快越好。我經常使用催眠，但很快發現僅僅依靠催眠並不能治愈患者，要想促成改變，我必須加入其他方法。我開始尋找短期治療的督導，可是在那個長程治療和頓悟療法盛行的時代，我很難找到合適的人選。曾經在我們的研究項目中擔任精神分裂癥治療督導的唐·D. 傑克遜倒是能夠幫上一點兒忙，但他關於短期治療的經驗也非常有限。遍尋四處，我發現自己所認識的在短期治療領域有著獨特經驗的人選就是艾瑞克森醫生。在跟他學習催眠的初期，我就知道他的治療方式很是獨到，並不局限於催眠。於是，我開始定期拜訪他，與他討論在治療中遇到的問題。我很快就發現，艾瑞克森運用的治療方法非常具有原創性，幾乎在業界前所未有。我曾在一篇以短期治療為主題的論文裡介紹過他的治療方法，後來這篇論文被收錄在《心理治療策略》（Strategies of Psychotherapy，1963）一書中。那些年，我一直想寫本書來介紹艾瑞克森醫生的這些方法，但又有些猶豫，因為工作量實在太大，並且我也沒有找到合適的理論框架去梳理和呈現他的治療方法。在那段時間，我們的項目小組去了很多診所進行錄音和拍攝取樣，研究各種心理治療方法，艾瑞克森醫生的治療風格獨樹一幟，而當時常見的精神病學和心理學理論都無法準確充分地對其進行描述。
就在那個階段，隨著家庭治療取向的引入，心理治療領域發生了一次革命性的改變，個體身上存在的癥狀與問題開始被視為人際關繫的結果。在研究項目中，我們的探索逐漸進入家庭治療這一新領域，同時，我在自己的診所裡開始進行夫妻治療和家庭治療。艾瑞克森醫生的方法對我的工作極具啟發性。我發現將他的治療方法放在家庭治療取向的框架之中進行研究也許是可行的——在他與患者的工作中其實就隱含著家庭治療取向。通過與他進行討論、觀摩他處理案例的過程，一個新的觀點在我眼前逐漸清晰起來：把家庭作為人類困境的核心。我開始思考心理問題也許正是家庭隨著時代發展不可避免的產物，也意識到了艾瑞克森醫生的療法主要就是基於這個設想。就這樣，我終於找到了能夠去梳理和呈現艾瑞克森醫生治療方法的理論框架。
如果你不熟悉艾瑞克森醫生，又想要更深入地了解他的話，可以閱讀《催眠與治療的進階技術：米爾頓·艾瑞克森論文精選》（Advanced Techniques ofHypnosis and Therapy: The Selected Papers of Milton H. Erickson，1967）。這本書介紹了艾瑞克森醫生的生平，其附錄中還對艾瑞克森醫生的論著略做討論，書中還附有一份完整的著作名單，以供有興趣的讀者深入閱讀。
不過，在這裡，我要簡要介紹一下艾瑞克森醫生的職業背景，這也有助於讀者對他的了解。艾瑞克森醫生畢業於美國威斯康星大學，在科羅拉多總醫院（今科羅拉多大學醫院）獲得了醫學學位，同時拿到了心理學碩士學位。在科羅拉多精神病專科醫院結束職業訓練之後，他成為羅德島醫院的一名初級精神科醫師。1930年，他加入了伍斯特州立醫院，成為精神科主任醫師。四年後，他去了密歇根州，成為當地韋恩郡總醫院精神科研究與培訓主任，韋恩州立大學醫學院的精神病學副教授、研究生院教授。他曾任密歇根州立大學臨床心理學的短期訪問教授。1948年，主要出於健康因素，他定居於亞利桑那州的鳳凰城，同時開始了私人執業生涯。艾瑞克森醫生是美國精神病學會（American Psychiatirc Association）成員、美國心理學會（American Psychological Association）成員及美國精神病理學會（AmericanPsychopathological Association）成員。他也是歐洲、拉美和亞洲地區數家醫學催眠協會的榮譽會員。他是美國臨床催眠學會（American Society for ClinicalHypnosis）的創始主席，也是這家學會學術刊物的主編。1950年以後，他除了忙於接待鳳凰城私人診所的患者，其他工作時間就主要奔波於美國和世界各地進行授課與演講。
盡管本書所呈現的觀點大多是合作的結晶，但這些觀點不一定都來自艾瑞克森本人，有些是我從個人視角對其治療方法所進行的闡述。在本書手稿完成以後，我就將它送給艾瑞克森醫生進行審閱，並得到了他的認同。至於艾瑞克森醫生對其療法的個人觀點，大家可以在他自己的論著中進行了解。本書所報告的案例都是以艾瑞克森醫生的口吻來講述的，其中很多案例選自他的論文，但我會根據自己所希望強調的觀點進行編輯。艾瑞克森醫生撰寫過數百篇專業論文，和我的談話錄音有一百多個小時，所以本書選編的案例僅僅是他大量工作素材中的滄海一粟。由於篇幅有限，關於艾瑞克森醫生的治療技術，我隻能在這本書中呈現一小部分，還有相當多的催眠技巧及其針對個體與家庭的各種治療方法，是我無法在此進行深入探討的。
本書沒有涉及那些對艾瑞克森醫生及其工作的批評性討論，我也沒有特別突顯那些與他意見相左的地方，而是盡我所能去闡明他對心理治療本應如何的各種觀點。在我們有共識的地方，我會引用自己那些使用了艾瑞克森療法的案例；而在我們有分歧的地方，我會用艾瑞克森自己的觀點去進行陳述。有的讀者可能覺得這本書裡呈現的幾乎都是成功案例，因此略感猶疑。這並非因為艾瑞克森醫生無所不能、從不失敗。為了闡明某個觀點，我也會提及一兩個失敗案例。但我寫作本書主要是為了介紹能夠成功解決心理問題的治療方法，所以會著重引用那些證明艾瑞克森療法行之有效的案例。我們已經有太多書籍介紹心理療法，但其療效不盡如人意，於是那些作者就對糟糕的治療結果避而不談，隻去強調理論有多美妙。
在當下這個技術時代，要描述一位治療師的工作狀態，人們一般會通過治療師和患者的錄像，或者至少是錄音來進行展示。這些材料記錄著治療過程中治療師與患者之間那些復雜的卷入。這本書沒有使用這些時髦的設備，它就是一本主要由治療師來講述其治療過程的案例集。正因如此，它也存在著一點不足——對治療過程中的敘述會偏於主觀視角。畢竟，當一個治療師去陳述自己的案例報告時，不免會帶著個人固有的各種看法。但我認為，無論使用什麼樣的技術手段去展示治療過程，人們總應該給治療師本人留一個機會去解讀他自己的治療工作。我曾經用過很多方式去介紹治療師們的工作，比如通過錄音、錄像、攝影等去實地記錄，讓治療師本人對這些記錄進行評述，或者和治療師進行理論探討等。在這些方式中，我發現讓治療師舉例陳述其工作過程，比如在一個案例中他是如何發現問題、解決問題的，這對進一步理解他的治療方法是非常有價值的。
你即將讀到的這本案例集，簡明扼要地介紹了大量解決各種問題與癥狀的治療技術，對每個案例進行了簡短討論，以闡述其中的核心要點，但若將其中任何一個案例充分展開，都能夠單獨成書出版。鋻於這本書將治療過程中那些復雜的思想交流高度簡化，並概括化地呈現治療中的那些關鍵衝突，所以它其實就是一本案例故事集。艾瑞克森醫生對其治療方法的描述是相當簡潔的，但也時不時會來點兒戲劇性，這也是他對待世界的一貫方式。他常常喜歡先拋出一個看似完全無法解決的問題，然後再揭曉他的答案。一旦你領悟了他的治療理念，就會發現，他在治療中所做的一切都是那樣合乎情理，可以說如果他不這麼做，別人也會這麼做。這些年來，很多人和我一樣嘗試使用他的方法，收效頗豐。我們還借助他的方法形成了自己的風格。艾瑞克森治療的特色之一就是強烈地卷入與患者的關繫。得到他充分關注的患者也因此體驗到了艾瑞克森人格力量的強大衝擊。但是其他氣質類型不同、在關繫中卷入較少的治療師也可以使用他的很多技術。
為再版而重新審閱這本書時，我很高興地發現，我對自己所表述的內容沒有任何遺憾，也不想做什麼修改。書中的觀點與理論仍然是根基所在，案例也都依舊經典：艾瑞克森的治療精髓凝結在他的每一個案例中。本書另一個讓我滿意的地方是，我用自己所創造的家庭生命周期理論來解讀艾瑞克森的治療工作。這個理論在今天已經被廣泛應用，大家理所當然地認為家庭生命的各個階段與治療都密切相關，但當年我剛寫這本書時，它還是個新觀點。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當我開始撰寫本書時，我非常幸運地可以拿出幾乎一年的時間全職來做這件事。我本以為一年時間肯定綽綽有餘，而事實上，到終完稿，我用了整整五年時間。我要聽完並記錄下所有與艾瑞克森博士的對話錄音，這些內容橫跨七個年頭，涉及的話題繁多，從治療到催眠再到很多與人相關的治療實驗。我還得找出合適的理論框架去梳理艾瑞克森的治療方法，尤其當那些傳統治療理論不適用的時候。描述另一個人的觀點與創新總是很難的，你不確定你所表達的那些事實是否正確、你所表達的理論是否能夠得到對方的認可，特別是當這些理論都是正處於形成階段的含混的新觀點時。但這本書所收到的反應中令我感到高興的是，艾瑞克森非常滿意我對他治療工作的描述。他買了好多本，欣然將之分贈給同事與學生。
關於艾瑞克森治療工作的很多想法，我在約翰·維克蘭德那裡受惠良多。我們共事多年，在催眠和治療領域志同道合。格雷戈裡·貝特森除了為本書貢獻其觀點，還將我（對艾瑞克森治療方法）的研究納入其溝通項目，使這本書得以問世。在截稿之前，布勞略·蒙特福（Braulio Montalvo）幫我釐清了書中的諸多理論，對我極有助益。
傑伊·海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