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為你以為的你就是真的你嗎
昨晚,我讀完了霍華德·休斯的傳記。休斯是商界大亨、飛行員、電影界大亨、社會名流,同時也是一名因為對灰塵有病態恐懼而足不出戶的、隱居的億萬富翁。在他過世的時候,他的身價達到了20,卻穿著破衣爛衫,長發蓬亂,指甲卷曲,胳膊上扎著五個殘留的注射器針頭。觀其一生,是復雜而充滿矛盾的。他厭惡社交,卻追求過數百個,甚至據說上千個女人,並和她們上了床;他在不切實際的電影項目和小明星身上大筆揮霍,卻轉臉就為了讓一條昂貴的床單便而斤斤計較;他曾是一個性急而無畏的飛行員,在飛行生涯的早期一次次將自己置於險境,打破並創造了許多飛行速度和飛行距離的紀錄。然而,休斯所患的強迫癥卻迫使他產生了自己會死於細菌感染的恐懼。他親近的知己、顧問諾阨·迪特裡希(Noah Dietrich)在回憶錄中這樣寫道:“世上有很多霍華德·休斯。”
這引起了我的思考。如今還有這樣的人嗎?近幾年,“小甜甜”布蘭妮、梅爾·吉布森、薇諾娜·瑞德、“老虎”伍茲等明星都被曝光過與他們樹立的公眾形像十分矛盾的、異常而古怪的行為:他們似乎都有不想被公之於眾的丑聞,或至少有一些他們不想曝光的人性的陰暗面。八卦專欄則依靠揭露那些眾人未知的有關名人們的真相而興盛。但與名人相比,我們這些凡人又有什麼不同?大多數人相信自己是能夠獨立做出決定,而且能夠直面自我的個體,而我們真的如此嗎?或許我們不會像霍華德·休斯這個典型案例一樣,從一個走向另一個,但我們的自我就是更統一的嗎?你就是你認識的自己嗎?
可能對於很多人來說,上面的問題毫無邏輯。我們太熟悉自己的經歷並習慣和自己和平共處,因此去質疑“我是誰”就意味著我們可能都在承受著心理問題的折磨。這就像是在質疑我們是否真實存在一樣。然而,需要解決的問題就擺在這裡:我們是不是都在了解自我的過程中犯了錯?
每天清晨,我們一醒來就開始經歷豐富的感知覺,比如早上明媚的陽光,熱咖啡的香氣,我們中的一些人還能感受到躺在身邊的那個人的體溫。睡眠的欲望隨著夜晚的結束消退,我們漸漸清醒並成為生活中的自己。清晨朦矓的夢境和被遺忘的東西消散了,各種回憶和認知湧現,我們記憶中的內容進入了意識之中。在很短的一段時間裡,我們不確定自己在哪兒,然後那個擁有意識的“我”便覺醒了。通過整理思緒,覺醒的“我”成了那個擁有過去經歷的“自己”。關於過往的記憶重新回到了意識裡,關於不久的將來的計劃也再次形成。
我們意識到自己還有任務要繼續,這提醒我們今天是個工作日。此時,我們已然成了那個自己認識的自己。
源自本能的召喚告訴我們是時候去盥洗室了,在途中,我們會順便照照鏡子,花費一段時間觀察鏡子裡的自己。我們仍舊是同一個每天站在鏡子前的自己,隻是隨著一天天過去,我們變老了一點兒。從鏡子中,我們看到的正是自己。
這種每天發生的關於我們自身的體驗是那麼令人熟悉,而腦科學研究卻指出,這種對自我的感覺是幻像。心理學家蘇珊·布萊克莫爾提出了這樣一個論點:“幻像”並不意味著它不存在,它隻是不像看起來那樣。我們都能真切體驗到自我的某種形態,但這些體驗隻是大腦從自我利益出發而創造的假像。
但是,對於自我幻像的討論確實是件難事。我在這本書中,會使用描述一個獨立個體或是多個個體的代詞,如“我”“你”“我們”這類概念的各種形式。為起到強調作用我會將“你自己”寫作“你的自我”,“我們自己”寫作“我們的自我”。你可能會認為,“自我是種幻像”這個前提一定是錯的,因為這些表述已經承認了自我的存在。問題在於,我們隻能使用這些表述人類體驗的常見詞語,因為沒有更簡便的方式來討論自我了。
理解自我可能是一種幻像並非易事。即使這不是難接受的觀念,也可以算是其中之一了。我們自身似乎已經足夠令人信服,足夠真實,足夠證明我們就是我們。但是,我們的體驗在很多方面並非是真實的。舉個簡單的例子,你
現在正在閱讀我寫的這些文字,當你的眼睛掃過書頁時,你的視覺似乎是連續而豐富的,但實際上你每次隻能看到一點兒內容,隻是在文本中抽取一小部分進行閱讀,而不是在讀其中的每一個字母。你的外圍視野模糊而且不能準確辨色,而你卻會認為那部分圖像和中央視野一樣,非常清晰。事實上,人存在兩個視覺盲點,是在距離眼睛一臂遠的地方像檸檬一樣大的區域,它們偏離中央視野,但你可能從未察覺過。所有在你視覺範圍內的事物都是完整而沒有縫隙的,然而當眼球運動時,其實視覺在非常短暫的一瞬間是黑暗的。你不會對這些不完整有任何感知,這是因為我們的大腦提供了一個具有說服力的假像。同樣的騙術發生在人類所有的體驗中,既包括我們短暫的感知和深入內心的思索,也包括對自我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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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是誰是一個關於自我的故事,是一種由大腦創造的建構敘事。在這種模擬中,一些是有意識的,與街頭調查中普通人報告的自我幻像相一致。現在我們不知道,一個像大腦這樣的生理繫統是如何制造出類似於可被意識到的自我這類非生理體驗的。事實上,這是一個很難解決的問題,我們可能永遠無法找到答案。一些哲學家相信,這個問題一開始就已經誤入歧途。丹尼爾·丹尼特也認為自我是由敘事建構的:“我們的故事是編造的,但在大多數情況下,不是我們編造故事,而是故事編造了我們。”在內核中根本不存在自我,它隻是以“敘事重心的中心”的形像顯現。
我們有時會感受到由大腦創造的幻像,也許是誤聽到的評論、物品撞擊的聲音或是錯看了一個仿佛可以抓住的陰影。這些情況,會出現在我們將物理環境錯誤編碼的時候。同樣的錯誤也會發生在我們的個人世界中,即自我占據的領域,如我們會將失敗重新編碼為成功的經歷。我們認為,自己擁有的優點數量高於平均數,而缺點的數量低於平均數。我們有時會做出令自己驚訝的事情,起碼令一些自認為了解我們的人驚訝。這就是當我們的所為與建構的自我不一致時發生的情形。我們會說“當時我不受自己控制”,或者“那都是醉話”,但是依然維持著一個信念,即我們是一個存在於身體中的個體,沿著生命的軌跡發展,並掌控著自己的言行。在這本書中,這些假設將被“我們以為的自己,受外界的影響比想像中更大”這一論證挑戰。
這些影響,從生命開始時就已經在發生作用了。人類的童年時期所占的比例,是所有動物中長的。這不僅是因為我們可以在此階段向他人學習,還因為通過學習可以變得與他人相似。在變成與他人相似以及和他人相處的過程中,我們需要建立有關身份的意識,即讓我們認識到我們是人類群體中的一員。
自我的發展在童年階段會隨著大腦建模、經驗的敘事建構和他人影響的相互作用中漸漸顯現。但這不表示我們出生時是一張白紙,也不表示嬰兒就不是一個個體。所有撫育過孩子或遇到過外表完全相似的雙胞胎的人都知道,即使生長環境是相同的,孩子的表現從一開始就不一樣。我們每個人都有不同的天性,這無疑是基因遺傳的功勞。然而,我們擁有一個共同的目標,就是通過社會交往成為人類族群中的一分子,隻有當人們建構出自我的觀念後,它纔會實現。
建構自我的過程不會隨著童年的逝去而停止。即使作為成人,我們也在不斷地發展和闡釋我們的自我幻像。我們一直在學習適應不同的情境。我們有時甚至將自我幻像描述成多面的,就好像我們擁有工作的自我、居家的自我、父母前的自我、政治自我、頑固的自我、情緒化的自我、性的自我、創造型的自我甚至暴力的自我一樣,他們像是共享著一個身體的幾乎不同的個體。我們似乎可以在不同的自我之間輕松轉換,但如果你以為有一個個體在執行轉換的任務,那就錯了。因為,這是自我幻像的一部分,根本就不存在一個自我或者是多個自我;相反,是外部世界將我們從一種性格轉換到了另一種。這一認為我們是情境的反映的觀點,有時會被稱作鏡中自我,即我們是作為周遭事物的映射存在的。
在嬰兒時期,我們還隻是以自我中心展開活動的集合體,但是進化讓我們的自我的注意力逐漸轉向他人。我們童年時期的挑戰,就是讓自我從呵護我們的家庭中轉移到充滿競爭的青少年世界,我們在青少年時期學會了解釋、預測、做出預判和在操場上交涉。在童年晚期和青春期,我們將自己是誰的故事編造得越來越精致,並終蛻變為一個從塑造我們的人中分化出來的角色。對於很多成年人來說,青春期是我們“發現”真正自我的轉折點。我們通過團體、擁有物、品味、政治和偏好來創造自我,即一個不同於他人的個體。至少,這是西方人自我轉變的故事,而其他文化也為塑造不同類型的自我提供了框架。即使是社會上拒絕循規蹈矩的隱士和浪子,他們也是如此。
但是,無論我們的自我是遠離大眾還是迎合並成為大眾的一部分,都是別人在決定著我們是誰。
如果自我絕大程度上是由身邊的人塑造的,這對我們現實生活的意義是什麼呢?有一點是,這會改變我們的基本觀點。我們來看一個發生在現代社會的關於自我的故事。在莉茲·默裡15 歲時,她的媽媽死於艾滋病,她的爸爸也因感染了HIV 病毒而被看護了起來。莉茲發現她已經無家可歸,便開始尋找她的妹妹。雖然面臨這些挫折,她還是在學校取得了優異的成績並獲得了前往哈佛大學學習的獎學金,並於2009 年從哈佛畢業。莉茲“從無家可歸到哈佛學成”的故事,是一個個人意志戰勝逆境的鼓舞人心的故事。這是一個美國夢的縮影,是一個許多人都喜歡的故事。但是,請仔細思考這裡面的關鍵信息是什麼?隻要我們足夠努力就能達成夢想嗎?顯然,這不是現實。從無家可歸到哈佛大學的人生經歷,在更大程度上是一個顯示生活中的不平等的故事。莉茲·默裡是值得被銘記的,但是這也說明她是一個例外,因為大多數人都無法跨越阻擋成功的障礙。很多人會認為莉茲是一個“人生贏家”,但反過來,我們都很容易將走下坡路的人看作“失敗者”。生命的競賽從何時開始變得如此不公平,使得我們選擇譴責個體卻無視阻礙他們成功的環境?這是人類推理過程中的一個基本的歸因錯誤10。我們都習慣於將別人搞砸事情歸因為愚笨或失誤,自己搞砸則歸因為環境造成的。自我幻像使得這些基本的歸因錯誤變成了容易理解的謬誤。將所有錯誤歸結於某一個個體和社會中不平等政策的實施,其性質其實是相同的。或許是時候來糾正這些不平等了。人們應該重新認識到成功或失敗的根源,其實不完全取決於個人,它們更多地受到了社會的影響。
知道了自我隻是一個幻像後,也依然無法阻止你認為自我是存在的。即使你能夠像釋迦牟尼和休謨那樣成功頓悟,好也不要輕易嘗試他們所做的。但是,知識就是力量。了解自我幻像可以幫助你調解生活中你經歷過的在思想和言行上的不一致。我們能很容易注意到他人被操控,卻很少能注意到自己同時也在被其他人影響。這是一件很值得了解並需要小心提防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