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毓老
2011-04-17 22:15:59聯合報╱賴聲羽
在臺大念書時,聽包比德說有位滿洲王子(毓老)在自家辦私塾,講授四書五經.當時我剛到臺灣,對中國文化求知若渴,在包比德的引介之下,我成了黌舍的學生,在那聽了三年的課.
他身材高大,氣宇軒昂,身著漂亮的長袍,頭戴藍色小帽,左手拿著一串念珠,右手戴一枚琥珀色的玉戒,濃眉長須散發著威嚴,聲音低沉而宏亮,有貴族氣息.而課堂在景美鄉下,天氣炎熱時,農家的豬糞味臭不可當.三年多半在這種環境簡陋、心靈充實的對比中度過,讓我們嘗到「在陳絕糧,弦歌不衰」的滋味.
老師講課能讓同學感受經書的原汁原味,同時還能讓書發出光芒.時局艱難,「君子素其位而行」成了他鼓舞人心的話,也是他的自白.《論語》在他入情入理的解釋下不但好懂,同時也能想見孔子的靈性、機智、憤怒、傷感.
而老師的課是有進度的,從《論語》到《大學》和《中庸》,再到《禮記》和《易經》,儒家思想郁郁蔥蔥,大氣磅礡.這趟路有如登山,在山腰處,偶能喘口氣眺望美麗的視野,譬如讀到「(君子)……參天地之化育」時,是一處勝景;而第三年,在讀到「天行健,君子自強不息」時,隻覺飄然雲海之上,心中有不可言喻的神奇之感,應該是到了山頂.
毓老師還有一顆赤子之心.我有一次帶了一瓶茅臺給他表示敬意,不料他當場就把酒開了,並問我味道如何,有無回甘?隨後他開了一個箱子,從裡面拿出骨董字畫展示.其中有一幅五米長的字,是王陽明的.有一幅楷書簡直和新的一樣,卻是唐人駱賓王所書.還有色澤美麗的黃色玉琮,在把玩之後,我問老師是什麼時代的,他說:「夏代.」
那天相聚很難忘,師生共飲,也賞玩連故宮都沒有的無價之寶!很多中華民族*異的文化被他監護著,也融入他的生命中,成為意蘊深遠的東西.夏代的琮讓人想到老師「夏學」的理想,美酒的回味讓人想到君子的美德.
相對於一生的時間,三年不長,大學畢業後我很少和老師聯繫.但他的課和他的人時常縈繞在心中,我離開他了,但他還跟著我.
在大陸傳統文化蕩然無存,以及臺灣質疑「外來文化」的大局中看待老師的一生,益顯其人之特殊.他歷經三次亡國,一個人飄洋過海到臺灣來,流離失所,孤苦的滋味一定不好受;但他沒有孤獨或抑郁,反倒以驚人的毅力投入振興風雅、繼往開來的工作.
黌舍全名曰「天德黌舍」.老師就像一陣天風,至大至剛,從千裡之外吹來,從遙遠的古代吹到現代,從中國吹到臺灣,把消沉將熄的中華文化的灰燼吹醒了,給無數年輕人帶來光明和力量.
這是一個*美的傳奇,而它的意義還有待我們思索.
愛新覺羅·毓書院
2012年09月23日15:36來源:新京報
愛新覺羅·毓鋆號安仁居士,1906年10月27日(清光緒三十二年九月初十)-2011年3月20日,乃禮親王世鐸之孫,和碩禮親王誠厚之子.自幼受宮庭教育,即長又師事陳寶琛(皇儲之家庭老師、宣統帝之太傅)、鄭孝胥、羅振玉、柯劭忞(蒙古史學者)、王國維、康有為、梁啟超諸先生,習經史子集之學,另有英國人莊士敦先生(Reginald Johnston)授西洋之學.此後自學三十餘年,本《易經》以為體,而據《春秋》公羊學以為用.
愛新覺羅·毓鋆在臺灣宣揚中華文化六十餘年,述而不作,及門弟子有上萬人之多,遍及海內外與各行業.一生倡經世致用之學並注重對時勢之分析,2011年3月20日於臺北市家中辭世,享壽106歲.
《毓老真精神》
張輝誠著
印刻出版社(臺灣)
2012年7月
在臺灣文化圈,他幾乎無人不曉.他是隱士,傳授的卻是治國平天下的學問;他是滿人,發揚的卻是華夏奧旨;他屬天潢貴冑,自幼遍享王府鐘鳴鼎食、錦衣玉飯,中年後卻對清苦生涯安之若素;他曾經活躍於歷史政治舞臺,驚天動地,來臺後卻旋即隱居民間,默默傳授中國學問,前後長達六十餘年.
1憶其人 出身煊赫,經歷者多
(他)感嘆地對學生說:“老師在日本滿洲國時不做漢奸,老蔣時代不當走狗,到現在九十八歲,人還不糊塗!”
他是愛新覺羅·毓鋆,在臺灣,人皆尊稱“毓老”.毓老生於光緒三十二年(1906年),逝於2011年,享壽106歲.他是清朝努爾哈赤次子代善(*代禮親王)裔孫,自幼生活在禮親王府,——禮親王一脈,世襲罔替(俗稱鐵帽子王),從清初到遜位後三年(1914年),共278年,歷十一代帝,傳十五王,聲勢顯赫,人纔濟濟,堪稱“清代*王”.——毓老七八歲時,太福晉(親王正室,即毓老母親)親授四書,十三歲時讀完經書,又受業於陳寶琛、康有為、鄭孝胥、王國維、羅振玉等名儒;後留學日本、德國,滿州國時曾任職情報機構高階官員(因恨日本人,故暗中襄助中國情報人員,戰後審犯,皇族多為漢奸,唯毓老不是),1947年被蔣中正軟禁至臺灣,初到臺東教育山地學生六年,後回臺北任教大學數年,不久即自辦書院講學,直到臨終前猶講論不輟.
毓老於中國近代史,親身經歷者多,名公巨卿,多曾交遊周旋,偶回顧自己一生事業,曾感嘆地對學生說:“老師在日本滿洲國時不做漢奸,老蔣時代不當走狗,到現在九十八歲,人還不糊塗!”
毓老始終認為“書院自有其力量”,故書院,目的就是要“講中國學問,認識中國學問的真面目.”
2傳孔學 宣揚“治天下”之學問
“孔學都是治世之學,孔學就隻有一個思想,仁.中國人的學問就是一個時,必得乘時以支配天下,仁就是救天下的法寶,所以要以仁為己任.”
毓老把中國學問稱為“夏學”,書院專講夏學.“夏,是中國人的文化.中國是廣義的中國,是中道之國.天下文化的境界就是中庸.中庸就是用中,誰能用中道,誰就是中國人.中道之國,沒有邊際.”又說:“入中國則中國之,所有宗教都有末世,隻有中國思想沒有末世,中國文化是生生不息、是永恆.”又說:“我們書院現在隻講孔學,因為每個人都有專學,孔學以外的,我不懂.”接著又說:“孔學都是治世之學,孔學就隻有一個思想,仁.中國人的學問就是一個時,必得乘時以支配天下,仁就是救天下的法寶,所以要以仁為己任.”並以此比較:“夏學,是以大事小.滿學,以寡御眾.孔學,則是御天下,必使人人皆可為堯舜.——中國文化沒有中斷滅亡,都是孔老夫子的智慧.”
毓老講孔學,主以經書入門,“依經解經,不是空想臆說”,特別注重用事、經世,曾說:“講書以《易經》為本源,五經就是五常,經書都是治世之書.”又說:“《易經·蒙卦》:蒙以養正,聖功也.”“養正就是守正,守正太難了,故要‘大守正’,下這麼大工夫,就是要達到聖功.一個人守正、養正,特別重要,我們讀聖賢書,都是為了希聖企賢.聖功,不是寫幾本書就成了聖人,孔老夫子是為了有所為,纔成聖人.道不行了,纔回來魯國,《春秋》字數*少,是因為孔子年歲*少了!《春秋》和《易經》是孔老夫子的精心二書.你們要真懂得‘深明大義、居正一統’,看歷代那些批注都要哭了!中國歷代的注解,從秦始皇到清朝都不敢把真經義講出來.幾千年來講學術都是:奉旨行事.‘大道之行,天下為公,選賢與能’、‘人人皆可為堯舜,有為者亦若是.’這是中國人*偉大的思想,堯不傳給兒子,而是讓賢.舊時代儒丐、奴儒在帝制時代都不敢明講.”
3辦書院 承續中國書院傳統
“毓老終其一生秉持書院傳統,重視時務、講究實學、洞悉要義,並且闡明道統、繼承學脈,一生親身示範何謂尊德行、何謂道問學,何謂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
因此毓老特別反對不切實際之學:“中國思想都是實學,講玄學的都是混飯喫的騙子.很多人不懂得從根上做學問,想從中間插隊!沒懂其所以,就是虛學,無用之學,空的.”同時批評五四,說:“從五四開始,就拿中國文化寫文章換面包喫.文化精神、文化使命都沒有了.五四以降的學問,都是虛無縹緲之學,好像知道很多很多,但隻能自欺而不能欺人.──五四運動是中國學術敗壞的開始.痛定思痛不是空話.稍微用點心都知道人的責任.必得細琢磨:大用在何處?絕不是無病呻吟.”
毓老堅持書院講學,實與中國書院傳統一脈相承,乃汲、明書院的自由講學精神,因此上課時總是勇於批評時政、議論人物,積極培養學子、裁成人纔,以修身養德,灌輸智慧,砥礪以治國平天下為己任.所以毓老心目中的大學式書院,是要能真正做到“大學”,毓老曾說:“大學,就是‘學大’,誰*?唯天為大,為堯則之.人人皆可為堯舜,因此人人也皆可以則天.天有多大?天之所載,地之所覆,日月之所照,霜露之所降.天之大,沒有邊界,無所不容,沒有半點私心(我們每天以私心入世啊),不是說君子不器(但我們小器得很),大器晚成(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要擔大事,*好五十歲以後),能以美利利天下,纔是大矣哉.”所以“大學”就是大人之學,是“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兇,先天而天弗違,後天而奉天時.”
毓老終其一生秉持書院傳統,重視時務、講究實學、洞悉要義,並且闡明道統、繼承學脈,一生親身示範何謂尊德行、何謂道問學,何謂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就是要力抗西方偏重知識的大學教育,以一己之力繼承中國傳統書院形式(民間)、精神(自由講學)、內涵(成德成材、修齊治平),發揚中國文化,做到“智周萬物,道濟天下”的讀書人之重責大任.